第67章 天長地久(1)
第67章天長地久(1)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十年後。揚州。
因為玉安曾經向皇后透露過要去江寧,為了避免泄露行蹤,一行四人一出發便改道江寧府東面的揚州。
齊州自從洪水得治后便風調雨順,各地便仿造齊州城外的河神娘娘塑像修建祠廟,黃河沿線的所有州郡的人幾乎都熟悉了玉安的面孔。時間長了,當年的風波漸漸平息,但民間關於她的傳說卻越來越多,有的說她聰敏善良,卻受到朝中奸人陷害;有的說她就是河神的化身,功成羽化成仙,回到了天上。
然而亦因為如此,每次玉安試圖回到汴京打聽子泫屍首的下落,行蹤總是輕而易舉地敗露。
朝廷回到了十多年來的太平模樣,與邊陲仍舊磕磕絆絆,民間仍舊歌舞昇平。祈鑒兵敗逃離汴京后,祈鈞便被冊立為太子,但三年後便不幸得了心痛病,傾盡宮廷民間之力仍回天乏術,英年早逝。自此官家膝下誕育公主無數,卻再無皇子,官家便接受文武大臣的建議,將濮王允讓之子宗實立為太子,並將高珏堂兄高遵甫和皇后親姐所生的女兒高滔滔冊立為太子妃。高家和曹家的地位歷經五世,迎來了一個新的高峰。宮中似風平浪靜,趙禎專寵雲雁,與皇后始終冷冷淡淡,遭逢大事時兩人又常常互相維護,出奇一致,帝后的微妙關係亦成了朝野不衰的話題。
清明時節,鄉郊楊柳扶堤,紙鳶滿天,揚州城的街市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打鐵的,賣布的,金銀首飾店,糕餅點心鋪子,各路貨色琳琅滿目。不知哪家酒肆飄來的醇香,和著這春日的芬芳沁人心脾,使往來的遊子不飲也醉。
不遠處來了一群馱馬商人,身穿華貴的衣裳,一聽口音便知是外地來揚州做生意的。小廝見一處當鋪里的夥計像本地人,便前去打聽城中「趙謙」趙大官人的寶號。
夥計看了他一眼,嘆口氣道:「來揚州城的生意人啊,十個有八個都是歡天喜地地來找趙官人的,可是都垂頭喪氣地回去了。咱們這趙官人有個規矩,從不跟揚州城外的人做生意,你們還是別白跑一趟了!」
主人模樣的人聽到這話,笑道:「這話在下也聽說過,不過在下偏不信這個邪,這趙大官人還會跟白花花的銀子過不去嗎?」說罷便掏出一錠銀子放在他手上。
夥計收起銀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主兒,您可也不是第一位了。我就領你去試試!不過咱們這揚州城裡趙官人家裡頭的分號數不勝數,綢緞莊、綉庄、茶莊、酒庄、瓷器庄、玉器鋪子……不知道您要去的是哪家?」
「我每個鋪子都看他一看,最後去這招牌最響的衣錦軒!」
趙家鋪號之多,走馬觀花地一看就花了兩個時辰。日上三竿時,一群人終於來到了揚州城最大的綢緞鋪子——衣錦軒。這衣錦軒的「蜀江春」牌的錦緞可是聞名遐邇,不但品質優良,花紋亦巧奪天工。這位姓盧的商人遠在吳興時便對其愛不釋手,故專程前來想批一些回去分銷。
硃紅色的店鋪前門庭若市。抬頭仰望,門牆上掛著唐人李嶠的《錦》:漢使巾車遠,河陽步障陳。雲浮仙石日,霞滿蜀江春。
大草題寫,運筆矯若驚龍,瀟洒不羈,這東家不但善於商道,還是個見地膽識的人中豪傑。
盧員外未見其人,已暗自佩服幾番。時辰尚早,衣錦軒卻早已被各路買家圍滿了。不遠處還有一個簡單搭建的茶肆專供前來批貨的商人休息等待。好不容易輪到了他,夥計聽說他要來下「大單」后,便直接將他引到了掌柜的跟前。
廳堂簡潔明凈,日照通風上佳,牆上亦是大草書寫的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運筆柔中帶剛,寧靜中透著一股磅礴。盧員外正向著小廝嘖嘖稱讚,卻見掌柜的笑盈盈地出來。盧員外忙起身作揖道:「掌柜的好,幸會幸會!」
不料掌柜一聽他的口音便變了臉色,「官人不是揚州本地人?」
盧員外忙道:「實不相瞞,在下吳興人士,實在是對趙官人的人品才識欽佩不已,希望和趙官人一起做生意,交個朋友……」
那掌柜搖搖頭,無比同情地嘆了口氣,「我這裡每兩三天就要接待一兩個像官人這樣大老遠來和東家做生意的,但這麼多年來卻沒有一例成的,官人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
「這是為什麼呀?」盧員外急忙問。
掌柜壓低聲音道:「不瞞官人說,這是我們家夫人立下的規矩,東家的生意只能在揚州城做,一旦出了揚州城半步,夫人就要帶著少爺小姐們回娘家去。」
盧員外蹙眉道:「你們家夫人的名號我來揚州前也是聽說過的。她懸壺濟世,通情達理,怎麼會立下這等奇怪的規矩?趙官人堂堂男兒,襟懷似海,怎麼連這個也做不了主?」
正當掌柜的一臉無可奈何時,卻聽裡屋傳來洪鐘般的聲音,「誰說我做不了主了?」抬眼一看,竟是一個神采奕奕,穿著白里金衫的青年男子,他手握灑金白玉聚骨扇,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笑道,「掌柜的,你又毀我名聲,小心我扣你工錢!」
這想必就是傳說中的奇商「趙謙」了。盧員外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儀錶堂堂,還如此年輕。當然,他更不會想到眼前這位在揚州城小有名氣的儒商,竟然就是曾經風雲天下的當朝太子祈鑒。
這時,只聽掌柜的嘆口氣道:「東家,您也就是說說,可要是小人不攔住你,夫人若知道了,那可真是要扣小人工錢的呀!」
祈鑒臉一沉,道:「夫人現在不是問診去了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這位官人知。若是有一個字傳到夫人耳朵里,我唯你是問!話說我這『蜀中春』、『雪地香』、『織女綉』、『照君酒』,早就該走出揚州,別說到吳興去,甚至該走到西域、高麗和扶桑國,讓他們也見識見識什麼是大宋文明!」
盧員外一聽這話,喜出望外地伸出大拇指道:「好啊!趙老爺有見識!有氣魄!」
祈鑒微微頷首,正要坐下與他仔細商議,卻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孩童的嬉笑之聲。祈鑒臉色陡然一變,三個小孩兒便哐當推門而進,嘻嘻哈哈像水草一樣纏在他的身上。
「爹爹,我要告訴娘親,你又想和外地人做生意!」掐住他脖子的是個七八歲的男孩,他一邊威脅父親,一邊得意揚揚地伸出手。祈鑒恨恨地搖搖頭,默契地掏出三文錢放在他的手心做了封口費。
「爹爹,娘回到醫館了,要我們扮成官差,先過來『捉拿』你!」挽住他胳膊的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眉清目秀,輕靈乖巧,像一朵皎潔的白雲。
「爹爹,抱抱……」最小的那個小男孩兒不過三四歲,見哥哥姐姐們纏著爹爹說說笑笑,他又氣又急地揮舞著胖乎乎的小手,可憐巴巴地看著父親。祈鑒心疼得緊,連忙彎腰一把將他抱在懷中。
盧員外見到這幾個頑皮的小孩兒,恭維道:「趙家公子和小姐可真是靈氣逼人呀!」
祈鑒受用地一笑,卻謙遜地抱拳道:「哪裡,都是些不讓人省心的泥猴兒!」
盧員外又笑著問道:「趙老爺,我們剛才說的生意……」
卻見祈鑒一臉歉意,「對不住了,盧老爺!你也看到了,在下家裡頭的細作實在太多,趙某隻能在此謝過您的一番美意!」
盧員外一臉遺憾,「您不是說您做得了主嗎?」
「做主自然做得了主,可趙某卻不願惹夫人不悅。拙荊委身下嫁時,在下身無分文可做聘禮,唯一能給的,便是向她許下了這個承諾,還請盧老爺多擔待。」說罷,他吩咐掌柜的送給盧員外衣錦軒里的絲、絹、帛各一匹,道,「我這蜀中春也並無特別工藝,玄機都在這運針技巧之中。盧兄若細細參詳,他日這吳興綉必定更勝蜀中春一籌啊!」
盧員外半信半疑地接過來,驗貨后發現他所言不假,忙驚喜地問道:「這織錦技藝向來都是生意人的鎮店之寶,在下和趙兄弟萍水相逢,趙兄弟為何傾囊相授?」
祈鑒哈哈笑道:「天下的生意又不是趙某一個人做得完的,與人分享既更有趣味,也有利於切磋精進。做生意靠藏著掖著是賺不了錢的,真正賺錢的生意都要不斷改良創新。趙某敢跟盧兄打個賭,除非盧兄能在半個月內參透其中技藝並完成製造、運輸、售賣等工序,否則你的錦絕對進不了揚州城!因為那時,我的蜀中春已經不再是今天的蜀中春了!」
盧員外聽得兩眼放光,笑道:「那盧某先謝過趙兄弟了!他日盧某還會專程前來,不過不是來做生意,而是來跟趙兄弟喝茶!」
說罷,他便轉身告辭。客人一走,三個小鬼加倍地鬧騰起來。祈鑒佯裝沉下臉,讓三個小鬼高高低低站成一排,手背在身後審問道:
「今天的千字文學了沒有?」
三個小孩兒一起搖頭晃腦地背了起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晨宿列張……」只背了幾句,他們卻突然一起卡殼了,頓時垂頭喪氣地等著挨罵。
祈鑒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卻未惱,又道:「那今天練功了沒有?」
「練過了!」三個小孩兒一起脆生生地回答,隨即擺開架勢比畫給他看。祈鑒滿意地點點頭,「這就對了!」
這時,外面院門輕開,開門的小廝恭敬地喚著「夫人」,隨後便是腳步聲聲。祈鑒慌忙向著三個小孩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三個小鬼立刻安靜得連落葉墜地也能聽見。
帶著三個孩子迎出門去,只見一位頭梳雲髻,點綴著燕釵,戴著珍珠耳墜,身穿荷綠衣裳的少婦提著一個裝滿香燭紙錢的籃子,站在院牆之下,笑眯眯地盯著一臉忐忑、不停往祈鑒身後躲的大男孩。
光陰荏苒,眼前這位被街坊鄰居奉為「神醫」的趙夫人的面容上不再有少女的嬌俏,卻依舊眉目皎潔,歲月沉澱出淡淡的嫻靜,更為她增添了獨特的韻致。
「大寶!你不帶著弟弟妹妹在家中讀書,又跑到這邊來貪玩!」漱雪輕聲喝道,被喚作大寶的男孩連忙求助地望著祈鑒。
祈鑒看著可憐巴巴的孩子,笑盈盈地走下台階,從漱雪手中接過籃子,替大寶求情道:「你就別逼著他學那麼多詩文啦,那些不過是文人附庸風雅的消遣之物,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漱雪揚起臉,嗔怪道:「都是你呀!若不是你不好好帶著他們讀書,偏要教他們學武,他們又怎會變得這般頑劣?現在你的兒子越來越無法無天,今天上午又將鄰街張員外家的小兒子打傷了!」
祈鑒忙輕拍她的肩為她消火道:「小孩子玩玩鬧鬧是常事,前些日子,他的小兒子不也剛剛打了大寶嘛!何況你不是醫好了他卧病三年的老娘嗎?他不會怪罪的。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你可要放寬心才是呀!我可不想我的孩子一生下來就和他娘一樣凶!」隨即他又轉過身,一臉嚴肅地揪出大寶道,「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爹爹早跟你們說了,學武是為了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可不是為了欺負別人家的小孩子!」
大寶不服氣地頂嘴道:「誰叫他欺負玉茗的?誰欺負玉茗,誰就是我的敵人!」
祈鑒笑了,輕輕一揪他的鼻子道:「玉茗那麼機靈,不欺負別人就謝天謝地了,還有人能欺負她嗎?我猜定是你見不得人家玩得好才使壞的吧?你爹爹我一輩子也沒有為女孩子打過架,你怎麼這麼沒出息呀?聽爹爹的話,下次學乖了好不好?」
大寶點點頭道:「我可以答應你,不過你們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才不要叫什麼大寶,難聽死了!我要一個威風的名字!」
祈鑒斜睨著漱雪,嘴角露出一抹壞笑道:「這個爹爹管不著,可要去求你娘親咯!」說完,便帶著二寶和小寶向門外走去。大寶見狀,連忙跑到漱雪跟前,拉著她的衣襟央求道:「娘親,娘親!」
漱雪堅決地搖頭道:「這件事還是問你爹爹吧!」
祈鑒停下腳步走到漱雪身邊,輕輕環住她的肩道:「望聞問切有什麼好?望岳、聞歌、天問,還勉強湊合,可是你要我還沒有出世的孩子叫切什麼的,切菜還是切脈啊?多難聽啊!」
漱雪撫摸著小腹,偏頭一笑,反駁道:「那也總比你的國泰民安好啊!一會兒又要教孩子們學習武功,一會兒又要將蜀中春發揚光大,一會兒還要國泰民安的。請問趙老爺,你什麼時候才能收起你的雄心壯志,讓我們過幾天不用擔驚受怕的日子呀?」
祈鑒仰頭哈哈笑道:「我才不會收起我的雄心壯志呢!不過現在我的心就在咱們家這四方院牆之中。既然你我相持不下,爭也爭不出個結果,不如乾脆咱們生下七八個孩子,望聞問切國泰民安都叫個遍,不就好了?」
漱雪被他逗樂,狠狠地剜他一眼后,卻撲哧笑了。
院牆外紅廂白駒馬車已經備妥。祈鑒小心翼翼地將漱雪扶上車,又將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塞進去,再縱身一躍跳進車廂。鑲嵌著金邊的捲簾門輕輕垂下,馬車便向著層巒疊嶂的遠處行去。
馬車叮噹輕響,穿過熙攘的市集,來到城東的駝山。待馬車緩緩爬上一個矮矮的山坡,祈鑒便將兩側的窗帘捲起來,讓孩子們趴在窗口欣賞旖旎的春光。山坡上花木搖曳,青草豐茂,溪流宛轉,牧歌悠揚。薄薄的雲朵飄蕩在山腰上,宛若一道潔白的玉帶,襯得這山間小徑越發清幽。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一路風景如畫,孩子們競相背誦起新學的詩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