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惘然記(3)
第23章惘然記(3)
我立刻放開了沙發上那個曾經給過越尹羞辱的男人,踏著踉蹌的腳步去追越尹。
她穿著拖鞋走得不快,我幾步就抓住了她。
酒精讓我豁出了一切,我緊緊地抓住她,鄭重其事地說:「給我機會,給我機會彌補這八年,你受過的欺負我替你報,你受的委屈我替你受,你丟掉的尊嚴,我替你一點點找回來。」我緊緊地抓著她,一秒都不敢放:「越尹,給我機會彌補這一切!」
越尹緊蹙著眉頭,她撇過頭去,看都不看我,冷冷地說:「我沒有機會可以給你!」
她抗拒的態度終於讓我徹底失去了冷靜,我粗氣直喘,激動的話脫口而出:「你就是怕!你怕你再愛上我!你怕我!你怕我不過是你不敢面對!」
越尹的眼淚嘩嘩然就下來了,她瞪著眼睛看著我,細瘦的脖頸上青筋凸出,她狠狠地推開我,一字一頓地說:「我怕什麼?我怕什麼?我從來沒有不愛你的時候!我有什麼好怕的!」
「……」那一刻,好像世界萬物都靜了下來,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一下都沒有動。腦中一直緊繃的那根弦突然就斷了,我的耳朵里只能聽見越尹絕望的哭泣,眼裡只能看到她那些炙熱的眼淚。
周圍的一切喧囂都被我隔絕在外,我一步一步向越尹走去,我現在只想上去狠狠地擁抱她。
「嘭——」一聲悶響在我腦後炸開,一股巨大的力和巨大的痛將我的意識打得七零八落。只幾秒,眼前就突然被一片血光蒙住。
隔著厚厚的腥紅,我只來得及看清,我和越尹的距離,只有三步了……
我是從一陣劇痛中醒來的,發現自己正身處四下寂靜的病房,我眯著有些對不準焦距的眼睛看看周圍,素凈的窗帘潔白的牆面,光線不明,鏤花護欄落在地上映成清淺的暈影,牆角的高几上放著青花瓷瓶,插著錯落參差的花,香氣馥郁,淡淡縈繞。
坐在病床旁邊的是一臉疲憊的程陽。見我醒來,他立刻倒了一杯水。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需要我去叫護士么?」
腦袋疼到有些發麻,眼前時不時黑一陣,耳朵也有些不靈光,聽什麼都隔著點什麼,像被人捂著耳朵一樣。
我使勁吞了口唾沫,不適感才緩解了一些。
「越尹呢?」病房裡只有程陽,那越尹去了哪裡?爸媽也不在,是他們為難她了嗎?程陽嘆了口氣:「你被老岑家那傢伙拿凳子敲了,搶救幾個小時,縫了一二十針,那姓越的丫頭守了幾個小時就回去了。」
雖然有些失望,但聽聞她只是回去了還是覺得安心。
「你怎麼還在這?不回家?不上班?」
程陽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有些為難地說:「你爸媽讓我和你談談。」
一瞬間,不好的情緒在心底沉澱,我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
「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我的態度很抗拒。
程陽從口袋裡拿出煙,剛把煙叼上看我一眼又懊惱地放了回去,「這種話由我來說真的有些難以啟齒,可老人家拜託我,我無法推辭。」他又嘆了口氣說:「紀時,那姑娘是不可能娶進門的,你很清楚。」
我覺得腦袋更疼了,我急於反駁,但疼痛牽動,聲音虛弱了許多:「清楚什麼?程陽,我以為你是懂的,怎麼和他們似的?娶老婆是我一個人的事,我愛誰就誰!」
程陽有些痛苦地撇開頭:「當年我也和你一樣,可是很多事不是那麼簡單,爸媽是爸媽,女人只是女人。」
「是嗎?你現在什麼意思?讓我早點醒悟聽他們話娶個他們滿意的媳婦?然後學你在外頭養著小的?」
我知道口氣有點重,但程陽並沒有被我激怒,他皺著眉頭道:「我知道在這事上你瞧不起我,可做人有時候就是顧慮太多了。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只是個普通人,不是程家的兒子。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就是小敏,她留我身邊是我的福氣,離開我是我的報應。」
「你知道這樣痛苦你還來勸我?你知道我是什麼脾氣。」
「不用我解釋你心裡也清楚,他們不可能讓你們結婚,他們會想盡辦法收拾那姑娘,你越反抗她越遭殃。」
我抿了抿唇,他說的這些,我都已經在幾個「叛逆」過的兄弟身上看到了,可我不是程陽,我不可能妥協。正因為看得多,我才更不能委屈越尹。
我曾經在醫院陪過葉依敏做人流,那時候程陽家裡的老婆正在生孩子,他走不開,只能打電話給我。
站在手術室外頭,我一直看著紅色的手術燈發獃。幾個小時后,葉依敏從麻醉中醒來,眼巴巴地看著我,看著空蕩蕩的病房,問我:「程陽呢?」
那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獃獃的,滿眼都是荒蕪,絕望到看不到一點光。
那一刻我第一次產生了想要揍程陽一頓的想法。
愛情不該是這樣的,做男人不該讓自己愛的女人那麼痛苦,負不起責任就不該放縱,讓女人懷孕再去人流的,那是男人嗎?嘴裡說著愛卻和別的女人結婚,那是愛情嗎?我不想做這樣的男人,也不想要這樣的愛情。
看著天花板上精緻的燈,我篤定地說:「要是越尹願意嫁給我我這輩子就結婚,要她不願意,我就一個人過。」
我軟硬不吃冥頑不靈,程陽放棄了,他臨走前特別感慨地對我說:「你這反應一早在我意料之中,當年我要有你這份勇氣,現在肯定不會是這樣。」
程陽出去沒兩分鐘,我爸媽就一先一后的進來了,我爸一進來我就感覺到他滿身的怒氣。
他指著我的鼻尖罵:「你這逆子是不是想氣死我?你被豬油蒙了心是不是?那女人擺明了來報復你還往套里鑽?!」
我媽聽完打岔:「話可不能這麼說,當年可是他們家先給我們下絆子的,我們可是完全在自保,她家那樣都是越華年胃口太大又不得人心。」她給我理了理被子又說:「兒子被人打成這樣你還在這又吼又叫的!」
「你就慣,你慣,你看看你把他們兄弟倆慣成什麼樣了?!」
「……」
見他們有劍拔弩張拉開序幕的徵兆,我有些頭疼,揮揮手:「你們少在這煩,就算越尹是來報復的我也要她,你們只管在裡邊兒使絆子,她有什麼事兒你們就沒兒子了!」
「紀時,你怎麼和爸媽說話呢?越尹給你灌迷湯了是不是?她要是個無縫的蛋蒼蠅能叮得上去嗎?你看看她招的什麼人?把你打成這樣!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不吭聲,她這幾年的事我都查過了,她自甘墮落怪得了誰?別說是咱們這樣的家庭了,就普通人家也不敢要這樣的媳婦兒啊!」
我越聽越覺得不對,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你們又做什麼了?你又對她胡說什麼了?」難怪我醒來她不在,一定是他們對她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他們的人品和手段我太了解了。當年的事過後他們就變得步步為營,早不是從前的樣子。
我媽瞪大了眼睛嚷嚷:「紀時你幹嘛!快躺下!」
我大力拔掉了手背上正吊著的針頭,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穿著拖鞋就往外走。
「紀時——紀時——」
「逆子!」
「……」
越尹:
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寧,寫報告連自己名字都寫錯了。
雖說昨天一直守到紀時從手術室出來確認沒事了才走,可心裡還是牽腸掛肚,怕有個什麼閃失。
那個男人一凳子砸下來的時候,我覺得我整個魂兒都被一起砸沒了。他滿腦袋都是血的樣子實在是讓我覺得觸目驚心。
我不想再否認什麼,說不愛他那就是矯情,自欺欺人。不管他給我再大的傷,我心裡還是希望他好好的,好好活著,至少讓我有個念想。
那一刻,他一步步向我走過來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心都是寧靜的,有一種溫暖的力量突然向我靠近,和很多很多年前一樣。
可就在三步之遙的時候,一切被戛然打斷。
我茫然地跟著大家一起去醫院,什麼都聽不見也什麼都看不見,耳畔只剩我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直到那一刻我才徹底清楚,我到底有多怕失去他。
等在搶救室外面,我坐立不安,他滿腦袋都是血的樣子在我眼前揮散不去。紀時媽媽出現在醫院的時候,二話不說就扇了我一巴掌,可我感覺不到疼,我覺得紀時比我疼千倍百倍。
紀家的人越來越多,紀時一個叫程陽的兄弟一直勸我先走,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固執勁是從哪來的,誰勸都不聽。直到搶救結束,直到他從手術室轉到高幹病房。
我才整個人虛脫地靠在牆上,疲憊到連手指頭都舉不起來,看著一撥一撥的人去到他住著的病房,我守在外面,安慰自己,至少他是安好的,這就夠了。
回到家坐了許久才怔忡地想起自己究竟身處何處,我口渴極了,只想喝水。
窗外月影皎皎,隔著密集的舊樓,只能聽見窸窸窣窣不知道是風吹還是夜間作坊的聲音,那聲音讓我恍惚中想起以前住在大院里的日子,也是這樣的春夏之交,圍牆之外是蛙鳴陣陣,蟬聲悠遠。學習疲憊的時候推開窗,就能看見紀時家的院子,院中置著一個乒乓球台,總有三五個男孩和他在一塊玩得熱火朝天,一派生機勃勃的樣子。
多年過去,一切的面目都已經模糊。
紀時說,讓我給他機會彌補,一切重來一次。
可是重來什麼呢?時間?還是愛情?
他明不明白,不管是時間還是愛情,都只能繼續,不能倒退。
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午飯過後,正當我努力集中精神準備重寫報告的時候,前台突然打來電話,說我有訪客。我整了整著裝去了會客室,不想竟看到一身病號服腦袋包的和木乃伊一樣的紀時。
他趿拉著醫院的拖鞋,有些不安地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隔著百葉窗我不遠不近地看著他,一雙濃密的眉毛放在一張桀驁的臉上,暗示著主人並不算好的耐心。他面前是一杯清香馥郁的鐵觀音,煙霧裊裊。
我深呼吸后推門進去。
見我進來,他表情才有幾分鬆動。
我猶豫許久才開口說:「不在醫院待著,跑這兒來幹嘛?」
紀時眼中有些委屈:「你怎麼都不來看看我,我要死了呢?」
我心中一怔,「死」這個字實在是挑戰著我能承受的極限,可面上我還努力平靜著:「我準備下班再去看看你。」
「真的嗎?」
他一聲反問讓我無言以對,事實上我並沒有再去醫院的打算,那裡容不下我,我也不該去。我的沉默讓他原本有幾分期待的眼眸驟然黯淡,他苦笑連連:「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跟個窩囊廢似的盡挨打了,你不相信我能保護你能把欺負你的人都收拾了,是不是?」
我感覺太陽穴像有什麼扯著一樣疼,緊抿著唇,半晌才說:「我根本不在意這些,紀時,你到底明不明白?最欺負我的,就是你。不是我不願意和你重來,是我對你的愛情,就像水痘一樣,得過一次就不會再得了。」
我輕嘆一口氣,最後一擊:「這幾年我想的很清楚,我們倆性格太像,這是很大的缺陷,所以我們在一起很不合適,總是在鬧,總是在吵,最後分手了,也是必然的。現在我們各自平靜的生活,挺好的,就這麼一直下去吧,有些事,錯過一次,就別一錯再錯了。」
風輕輕地吹著,彷彿有什麼在風中破碎,最後隨風而走。
紀時死死抓住我的手臂,他怕我再次轉身離開,可我並沒有逃避的打算。有些過去,早該處理乾淨。畏懼或者逃避都沒有用。
「你怎麼知道會一錯再錯?有些錯誤明明可以改正,為什麼要抗拒?就這麼被判死刑,越尹,我不服。」他眼中有絲絲縷縷的失望,但他沒有氣餒。
「紀時,愛情不是數學題,不是錯了就能改,我們倆根本就不合適,你還不明白?」我有些疲憊地扭過頭:「你現在這麼逼我有幾個意思?就算今天答應你了又怎麼樣?明天後天我一樣能反悔。」
紀時仍不放手,和過去一樣執拗,「很有意思,你現在答應,我們把過去和未來,永遠都停留在今天。」
他篤定的眼神刺傷了我的眼睛,我感覺自己那顆不爭氣的心又有軟化的趨勢,我努力甩開他的手,冷冷地說:「神經病,理你我真是瘋了。」
「神經病和瘋子是絕配,這絕對是個真命題。」
紀時眼中帶著深深的期盼,我知道他在等待我的回應,可26歲的越尹已經不是17歲的越尹,我變得膽小,變得萎靡,早失去了過去那份勇往直前的探險精神。我長久的沉默讓紀時的表情變得凝重,我知道他已經懂了我的決定。
我踮起腳尖,輕輕地吻在他冰冷的唇上,他微微地抖了一下,我描摹著他濃密的眉毛,萬分眷戀:「紀時,我已經不恨你了。我們就到這裡,別再去破壞那些記憶了,好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擁抱著我。帶著這個世界上無可匹敵的溫暖。我幾乎就要沉溺其中。可我知道,一切就到此為止了。
這個繁華的浮世,我一直在尋尋覓覓找尋著關於我們那段過去的答案。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段芬芳的年少情事如同花期已過的那抹艷色,已經凋零在記憶里,那些闌珊的過往,已經結束,早就結束。
黎明照常來臨,一切又恢復到之前,每天朝九晚五的上班,偶爾加班,努力兼職,我的生活很充實,充實到我幾乎什麼都不用想。
這個城市很大,大到兩個人不刻意接近便可以完全見不到面,一如過往那幾年。
進入婚齡,熱心的大姐們很多,總想給我介紹對象,我無心應對,我已經過了期待下一次真愛的年齡。這輩子就這麼過著,也挺好的,不愛就不痛,我一直信奉這句話。
平淡生活唯一的波瀾大約是紀允回來了。讀完博士他終於從美利堅回來。我一直以為他會學建築,他一直也跟我說自己喜歡建築,不想他後來學了醫,但他那溫潤沉穩的氣質,當大夫倒也是廣大病友的福氣。接到紀允的電話我倒是挺意外的,看著陌生的十一個數字,我想都沒想就接起來。
「越工,最近忙啊?」
一句話就把我逗樂了,我還只是單位里的小蝦米,工程師的職稱還輪不到我,但是寥寥幾個字我已經聽出了是紀允的聲音,這幾年偶爾他也會給我發E-MAIL,我回的不多,我不想和姓紀的人有太多牽扯,紀時也好,紀允也罷,都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