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白晝觀星星無蹤(下)
月亮越升越高,天地間的萬物,因有了這一抹月之清輝,而未陷入黑暗的深淵之中。
沙舞風獨坐在西城牆上,望著大半屋宇街道已經陷進黑暗之中的建曲府,腦子裡不知在想著什麼。
一陣風吹了過來,送入他耳中一聲嘆息,他卻並不轉頭向聲音來處去看,因為他太熟悉那聲音了。
「我知道你還在怪我。」月色中,金塵飛自城牆另一邊,緩緩走了過來,站在沙舞風旁邊。沙舞風仿若不見,只俯瞰著建曲府,緩緩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金塵飛一笑,道:「我也有幾個心腹,他們跟蹤盯梢的本事都不弱。」
沙舞風就此沉默,再不接話。
又是一聲輕嘆,金塵飛負手挺胸,轉過身去,與沙舞風一同望著腳下的這座大鎮,道:「你在可憐那些無辜死難的百姓,在恨我這個可惡的劊子手,對不對?沒關係,你的恨也好,天道的責罰也好,我都能坦然接受,因為這就是我選擇的贖罪之路。只要能幫你順利消滅仇人,只要能助你剷除晝星樓,我就算化身為魔,受千夫所指,也絕不後悔。我如果不殺他們,今日晝星樓就能從他們口中,得知昨夜發生的一切,進而將你的兩個徒弟和你我一網打盡。我並不怕死,可我怕死前沒有贖完我的罪,我怕到了地府,無顏見老沙。我也不敢乞求你的原諒,我只求你仍能聽我的,哪怕你在心裡恨我,哪怕你已經不再當我是大哥。」
「我不恨你,我沒資格恨你。」沙舞風輕輕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地說道:「我只是感到迷茫。我不知自己應不應該報仇,我不知自己做的對不對。我在想,如果我沒有回來報仇,那些無辜的人就不會死了。我在想,那些人其實等於是被我害死的。」
金塵飛沉默了片刻,道:「你應該想――那些人是晝星樓害死的。如果成功毀滅了晝星樓,就等於為他們報了仇。」
沙舞風苦笑一聲,道:「那是自欺欺人。他們的死,與晝星樓無關,只與我有關。」
「有關無關,那已經不重要了。」金塵飛道:「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聽我的話,將你的復仇進行到底,只有這樣,那些人的死才有意義,不然,他們才真的是白死了。我說了,地獄由我來入,你要做的,就是相信我,利用我製造出的機會,完成你的計劃。不管你聽不聽,我都要告訴你,四星中最後一位『指量四海』海梁,已經被我打傷,逃離了建曲,現在,晝星樓的刺客已經分散到城中各處,去追查你的蹤跡,如今樓中空虛,只剩紅姐和樓主在樓中,實是我們動手的最佳時機。這樣的機會,恐怕只有這一次。你如果願意將毀滅晝星樓的計劃進行下去,就跟我走,反之,就遠遠地離開建曲。天亮時,如果活著的是我而不是樓主,我就會安排人,將你的兩個徒弟送出城去找你。」
說完,他再不管沙舞風是否理他,飛身躍下城頭,大步向晝星樓方向而去。
沙舞風明白,不管他原不原諒金塵飛,或說原不原諒自己,他都必須將復仇繼續下去,不然,如金塵飛所言――那些人真的白死了。他現在無法去思考今後,只能把握住眼前,而眼前最正確的選擇,是隨金塵飛而去,利用這大好的機會,為哥哥報仇。
於是他跟了上去,隨著金塵飛的腳步,穿過了條條街巷,逐漸向那個他所憎惡的晝星樓接近。
晝星樓中,葉偶紅的房內空無一人,這位晝星樓第二號的大人物,剛剛接到樓主已經回到樓中的消息。此刻的她,正站在晝星樓地下的大廳中,帶著一臉的焦急,向蕭觀白講述之前發生的一切了。
靜靜地聽葉偶紅說完一切,蕭觀白臉上如古井一般,不起一絲波瀾,只淡淡地說道:「這麼說,我們的四星,已經損失了半數?」
葉偶紅低頭道:「是……都怪我,對沙舞風那小子的本事估計不足,才……」
蕭觀白輕輕搖了搖頭,道:「你的錯誤,不是對沙舞風估計不足,而是沒有發現暗藏的敵人。今夜為捉沙舞風一人,你竟派出全部刺客,更是大錯特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個心藏奸計的人,已經開始他的計劃了。」
葉偶紅大驚失色,道:「樓主,您說什麼?」
蕭觀白輕嘆一聲,緩緩從案後走出,抬頭看著天棚上的群「星」,道:「看來我一手創立的晝星樓,今日將要易主改姓了。」
聽他這樣說,葉偶紅越發焦急,上前拉住他的胳膊,道:「怎麼……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樓主,您到底是什麼意思?」
蕭觀白苦笑一聲,道:「我見過天才。他們只用很短的時間,便能達到、甚至超越普通人需要用盡一生才能達到的境界,所以我相信沙舞風能用短短五六年時光,把自己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變成一個一流的刺客。但,若說他能以一人之力,擊殺老何,打傷老金,我卻絕不相信。那麼惟一的解釋就是……」
葉偶紅身子一顫,道:「您的意思……老金他……怎麼可能,就是他當初極力要我誅除沙舞風……」
蕭觀白道:「那是為了殺老何。一個『神秘人物』,就把你們全騙住,老金實在是會撒謊。恐怕老金早就與沙舞風聯手,打算對付我們了。沙舞風幾年間武功進展如此迅速,恐怕也與老金在旁指點有關。他趁我不在期間,騙你下決心除掉沙舞風,然後卻趁機與沙舞風聯手殺了老何。這次老白的死,也一定是他做下的好事――沙舞風根本沒必要殺死烏鴉巷中那幾十口人。」
葉偶紅面色變得慘白無比,喃喃道:「這麼說,一切都是他的計劃……糟了,老海恐怕也危險!」
蕭觀白道:「恐怕,此刻老海已經遭了毒手。」
葉偶紅身子晃了晃,便立刻轉身要走,蕭觀白喊住她,問道:「你想去將刺客召回,對不對?」
葉偶紅點頭道:「老海也不是易與之人,他們想殺他,恐怕也要費一番功夫,我們正好趁機把刺客們喚回,不然……」
蕭觀白緩緩搖頭,道:「恐怕已經晚了。小紅,你想一想,如果你是老金,會只靠沙舞風這一著棋來謀算整個晝星樓嗎?」
葉偶紅愕然道:「您的意思是,他還有幫手?」
蕭觀白點頭道:「這是一定的,而且除了外面來的助力外,樓內的刺客,也一定被他拉走不少,所以,他才能一步步實施他的計劃,將你騙得團團轉,步步按他的計劃走。沙舞風於他,恐怕只不過是一著有意無意的閑棋,只是機緣巧合令事態發展至此,才成為一步有用的妙著。」
葉偶紅踉蹌幾步,險些摔倒,半晌后才哽咽道:「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您那麼信任我,將晝星樓大小事宜全交給了我,我卻……我卻辜負了您的期望……」
蕭觀白搖了搖頭,注視著葉偶紅,那目光中充滿溫情,道:「小紅,不必責備自己,四星是我親手選出的,要怪,只能怪我有眼無珠,以為他是與我們一樣的人……」
葉偶紅急道:「那我們怎麼辦,難道只能坐以待斃嗎?」
蕭觀白淡淡一笑,道:「也不盡然,別忘了,想要到達這裡,還要經過一條充滿機關的道路。我現在只想賭一賭,看我的眼力到底差到什麼地步。」
葉偶紅訝道:「您的意思是……老林也可能會背叛我們?」
蕭觀白並沒有回答,他拉著葉偶紅的手,緩緩走回案后,指著案上一幅剛寫好的字,道:「你看,我這幾個字寫得如何?」
葉偶紅哪有心情看紙上的字,只匆匆掃了一眼,便問道:「老林可是您最信任的人啊,他怎麼會……」
蕭觀白道:「沒錯,我相信他不會背叛我。可世事無常,曾幾何時,你我不也以為老金絕不會背叛我們嗎?」
「如果,我是說如果……」葉偶紅聲音顫抖地說道:「如果看守通道的老林也背叛了我們,那麼我們豈不是……不行,樓主,您快走吧!從那條您用來出入此地的暗道走吧!」
蕭觀白淡淡一笑,道:「不急,我想走時自會走,這天下,應該還沒有能攔住我蕭觀白的人。但我要留下來,我要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老眼昏花了。小紅,一會兒動起手來,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許離開這案子一步,替我守好最後的退路,明白嗎?」
葉偶紅沒有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蕭觀白一笑,道:「現在,讓我們來好好看看這幾個字吧……」
話音未落,石門移動之聲便響了起來,金塵飛與沙舞風的身影,自那扇洞開的小門內出現。
蕭觀白長嘆一聲,道:「我果然老了……」
金塵飛並不明白他所指為何,他也無心去想。目視蕭觀白,金塵飛冷冷一笑,道:「樓主,數月不見,您老的身子還是那麼硬朗啊!」
葉偶紅怒視金塵飛,幾乎要將自己的牙咬碎,恨不能立刻飛身上去,將他撕個粉碎。
蕭觀白卻只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道:「勞你惦記了。你這著棋僅布局就用了數年,真是辛苦你了。」
金塵飛微微一笑,道:「樓主果然是樓主,一下就猜到了一切。只可惜你太過相信紅姐的能力,因此不常在樓內,否則有你監視著,我的計劃如何能實現得了?」
「晝星樓有哪裡對不住你?」葉偶紅強壓住激動的情緒,用自己認為最平靜的聲音向金塵飛質問道:「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事?」
金塵飛笑了,道:「紅姐,如果說對不對得起的問題,我只能說,晝星樓很對得起我。但是,我也對得起晝星樓。」
葉偶紅冷冷道:「老金,枉樓主那麼信任你,讓你位列四星,你卻……」
金塵飛道:「位列四星?代價是什麼?是對蕭觀白惟命是從,違背自己的良心,做下一件件對不起樓內兄弟的事。老沙那件事,到現在想起來,我還深覺良心不安,常常後悔當初不該為了私利,而選擇順從你們。但現在我想明白了,與其苟且一生,不如轟轟烈烈地反抗一次,幫我的沙兄弟,報了這血海深仇!我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也與你們一樣為世人所不恥,為舞風所不能原諒,但無所謂,我做的一切惡,自有我自己承擔,我已經向舞風保證過,我會用我的行動來贖罪,絕不會令他為難!」
葉偶紅冷笑道:「好個有良心的刺客!老何、老白,其實都是你害死的對不對?」
金塵飛微微一笑,道:「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老海也已經身受重傷,被一路追殺,逃出城去了。如今晝星樓的老字輩刺客,至少有一半以上已經在我的勸說下,決心與你和樓主決裂,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