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狂客卿
寒意並未散盡,便是一陣又一陣的春雨,掛滿紅燈籠的街巷涌動著不同身份的人,不知他們所為何事,更不知他們所往何處。
只是這天氣冷的,讓他們有些少言。
紅影綽綽,擺出一壺剛熱好的香酒,再上幾盤小菜,足夠讓那些不歸客暢談整夜了。
身穿黑衣頭戴斗笠的少年獨自一人走在石板路上,雨簾阻隔了周圍的聲音,夾雜著幾道驚天響雷,打濕了他腳底的野草。
少年與那些人格格不入,他一路朝著街巷深處走去,緩緩拔出了身後被雨水打濕的銀劍。
盡頭是一間有些樸素的茶肆,光線昏暗,來取暖休息的人倒也多。他側身越過路人,徑直走向茶客面前,並未說明任何話,卻讓對方覺得,此子來者不善。
垂紗遮住了他大半張臉,既然是來拼桌的,他便收了劍,隨意丟在桌上。
「南初七,無字,湘潭人。南有風姿才氣,貌類玉瓊。別於古今人物,稱絕代之奇。初出一時,名動一時,遠近皆傳。」
有人捧著書冊念,對他們來說,品評風流人物的好壞源於人之覺醒,或悲嘆,或感慨,通過審視與批判自以為高人一等,特別是這個人風光后再落魄,好像人人都能踩一腳。
「他舅舅死了。」
「可不是,宗門也被搶了,新任宗主把他趕出來的!」
接著,哄堂大笑。
一個失去舅舅庇護的外甥,流落他鄉宗門易主,簡直和當年的謝長期一模一樣,但誰想看他慢慢爬起來,只是這戲劇性的一幕,讓他們有了調侃的樂趣而已。
「我還聽說,他最近來陳倉了。」
「來這幹什麼?找傅宗主嗎?」
「他很崇拜傅老的。」
此刻正被眾人議論的南初七就待在角落,那張斗笠有些破舊,放在他身上,便多了幾分疏離感。
南初七垂著眼帘,沾了茶水的手指在桌面寫下「祁安」二字,好像是舅舅唯一留給他的東西,他卻沒有用上。
閑言碎語出於街頭巷尾,他沒法阻止言論傳播,但可以讓這些人閉嘴。
手心裡不知何時握著一片干茶葉,轉腕時就落在二指間,他反覆把玩,摸了摸略有些銳利的邊沿,特意等到那些人再開口時,從斗笠下直擲而去,一舉擊碎對方手上的茶杯。
就和彈指飛針一樣,這招拈葉飛花適用於所有可手發片狀物,此為陰手打法,自上而下專攻敵首。
南初七沒失手,他故意為之。
再亂嚼舌根,丟的就是脖子。
滾燙的茶水濺濕身子,但暗器一術行蹤詭秘,茶肆人多眼雜,偏偏又找不到兇手,只能誠惶誠恐地趕緊閉了嘴。
怕小命不保,也怕什麼都不知道就死了。
對面的茶客從一開始他來拼桌時就在看他,這會右手更是覆上了肩后的劍,等著一個契機。貌似江湖就是如此,隨便什麼動作都能引起廝殺。
「你叫什麼名字?」
有垂紗阻擋,南初七看不見他的樣子,只聽得他混了氣息的聲音,低沉沉的,還有點帥。
南初七善於觀察,說書先生的一句「晚雲烘日枝南北」被他記住了,他說南枝就是他的名字。
茶客收回了手,顯然也是記得的。
「天水人士,胡不歸。」
南初七輕輕點頭,毫無起伏地搭話:「離陳倉挺近。」
畢竟是他先挑起事端,所以胡不歸在剛才對他起了殺心,兩人都不覺得以後還會碰面,能聊的話自然也少。
「最近失蹤的傳言,你知道嗎?」
南初七正在撕羊肉泡饃,一點一點地浸進湯里,聽說這種吃法最入味。胡不歸突然發問,他手裡的動作停住,片刻后才說:「我沒有姐妹。」
胡不歸恍若未聞,也不知是不是在套南初七的話,「從東夷傳過來的,陳倉太遠,應該安全。」
南初七沒覺得這種事會和自己有關係,但一時想起了舅舅的女兒,忍不住問:「受害者之間有什麼共同點?」
「胖瘦有,美醜也有,平民富人,出嫁未婚,多了去了。」胡不歸用湯匙攪了攪,只因傳言鬧得沸沸揚揚,他無需透露太多,「十六到二十,都是姑娘。」
南初七陷入沉思,他來不及吃,所以撕碎的泡饃已經沉入碗底,還在往外冒泡。就像胡不歸說的,事發地點既然在東海一帶,那陳倉應該安全。
原本一兩個普通人是捅不出這麼大的婁子的,有些家人甚至壓根不在意女兒的生死,只當她自己逃了跑了,有過類似私奔的事發生,不足為奇。可偏偏後續幾位受害者家族顯赫,她們的爹極其愛女,扯了橫幅遊街示眾,聯合起來上告青雲社,無果,又求了江都薛氏一定要查清楚。
青雲社九家仙門在調查,江都薛氏的仙盟也在查,這事能不大嗎?
按理說,三花庭該要跟進負責的,但因為舅舅病得太突然,宗門亂糟糟的,南初七受了很沉重的打擊,他都回不去湘潭。
想要找一個合適的身份加入案件,他只能來陳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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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歸道:「聽說金闕閣為此事算了一卦,你猜怎麼著?」
「怎麼?」南初七抬了眼。
「地水師,有興師動眾之象。」
可以說是金闕閣自創立以來從未算過這樣的笑話,明擺著的東西,還需要靠卜卦嗎?
胡不歸又不是仙門弟子,他才不在意這些,所以說話口無遮攔:「金闕閣裝個樣子給外人看而已,那麼多人參與其中,誰在混水摸魚反正都看不見。」
「也就碧落霞用點心吧,畢竟薛允申的仙盟在江都,有人看著呢,不仔細查怎麼行?」
這話說的,似乎青雲社在胡不歸眼裡就是一群吃裡扒外的廢物。
事態嚴重他們才去管,兜不住了就互相推脫。胡不歸說,還不如當年楚某一家獨大呢。
他看這江湖,確實有山雨欲來之勢。
到最後那碗羊肉泡饃南初七也沒有吃完,他負著手從正門離開,二指撩起面紗,發覺雨停了,他沒有摘斗笠,而是換了條路,繼續走下去。
喧嘩之音沒入深夜,旁人的熱鬧與他無關,眼看雨滴正順著屋檐緩緩落下,耳邊便也只剩這聲音了。當黑色皮靴踏進水坑時,濺濕了他的褲腳,越發顯得清冷疏離。
迎面就是吆喝熱酒的小攤,雖然酒客不多,但香氣實在誘人,南初七下意識咂咂嘴,不由地放慢了腳步。那店家也是會來事的,攬一攬肩上白布,很快就招呼他過來飲一碗。
「哎!剛好雨停了,你這是趕著回家吧?」
「嗯,是啊,回家找我大哥。」南初七拉開長椅坐下,又摘了斗笠在一旁,可惜額間碎發遮住眉目,無人知曉他說出回家一詞時該是何表情。
南初七想了想,回家嗎?他現在又沒有家了。
不過找大哥也是真的。
一口溫酒下肚,應當是極其舒服的,但南初七沒覺得自己有多暖,反倒是雨停后的寧靜空巷,讓他更加沉默了。
店家便坐在對面與他嘮嗑,「你有心事啊?」
南初七摩挲著指尖的薄繭,輕飄飄出聲:「你都能看出來,說明我臉上藏不住了。」
店家見他容貌雖精緻,但難掩稚氣,害了一聲,「都說借酒澆愁,事實卻是越喝越愁,真正放下執念的恐怕沒幾個。在這喝上一晚的我也見得多了,可日子不還是照樣過?」
執念么,南初七突然就笑了。
店家將視線轉至他身上,「怎麼,我說得不對?」
「沒。」南初七搖頭,「你說得對,確實有點意難平。」
店家掏心掏肺地說:「意難平再難也得平啊!」
南初七似懂非懂地點頭。
店家道:「我本來是想說,年紀輕輕哪能有這麼多愁啊,還不如想想明個該怎麼活。只是做人吶,總不能感同身受的,我要真說了,對你也不公。」
他盛好一碟小菜,又遞了雙筷子過來,南初七垂眸笑笑,打趣道:「我可沒點這個。」
店家笑道:「知曉,請你便是了!」
於是南初七捏起酒杯,隔空與店家敬了敬。甭管外界如何,事後還有什麼麻煩等著自己,只是在這一刻,他才算真正的放鬆。
如果對麵店家沒有說個不停的話。
店家不知道,像南初七這樣的人,要麼背負血海深仇,要麼引發血海深仇,或者兩者皆有。
聽幾句道理就能放下執念太假了,更何況南初七覺得這店家是真不會安慰人。
所以不如不聽。
能回復幾句都算給面子。
他不喜歡跟別人分享自己的不甘,麻煩又可悲,他更願意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往後的大部分時間裡都是店家在開口,南初七隻是偶爾點頭。對方怕冷場,也擔心這位年輕客人一時衝動真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南初七看得出來,但他就是不想解釋。
可總是說,難免會煩。
南初七掏了掏耳朵,聲音有些沙啞,是他故意的。
「你知道我做什麼的嗎?」
「你?」店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除了樣貌出眾外,實在看不出什麼,便搖頭,「猜不準。」
南初七把手臂搭在桌上,垂著手,就這樣直勾勾地盯著對方,「年前殺了人,因為運氣好被保了,剛從牢里出來。」
這店家果然閉嘴了。
胡說八道一通,南初七覺得很爽。
直到他吃飽喝足,店家也沒說過任何一句,不同於剛才的熱情,竟是如蔫了一般,總是偷摸觀察他的神色,南初七打從心底一種玩笑得逞的爽快。
不過他也不算完全沒良心,付錢時揶揄道:「真信啊?騙你的。」
店家後知後覺,但也只能沖他背影喊:「你小子!」
南初七頭也不回地擺擺手,最終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