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棵樹
鐵良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列火車上,陳三爺正坐在他身旁,笑盈盈地看著他。
鐵良一摸腦袋,掙紮起身:「三爺……」
陳三爺微微一笑,示意他躺下:「放心吧,沒事了!」
「我們這是去哪兒?」
「東北。」
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是那個時代中原百姓的求生之路。
爬火車是陳三爺的強項,七歲他就偷摸爬過一列火車,顛簸幾百里,又完好無損地回來。
那時沒有拐賣兒童的事情,自家人都吃不飽飯,沒人會弄個孩子來養。
火車走走停停,歷經半個多月,終於在哈爾濱停下,人們紛紛下車,湧向一個叫「三棵樹」的地方。
「三棵樹」特別有名,是闖關東之人的聚集地,闖關東的人第一站,往往都是「三棵樹」。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不一定能幫你多大忙,至少可以讓你喝口熱湯。
這叫相互照應、抱團取暖,早年闖關東的人,有的混得不錯,見老鄉來了,都會施衣贈飯,有時還會給新來的人安排一些差事,讓其謀生髮展。
一個叫「七奶奶」的婦人收留了陳三和鐵良。
收留,就是直接給飯吃,留在自己府上做事,這種事,一般人不敢幹。
雖說都是老鄉,但人心隔肚皮,做事最難測,不怕窮,就怕壞。
有些人被人家收留了,非但不感恩,還禍害人家,偷人家的馬匹錢財,勾搭主家的小媳婦,有的還恩將仇報,聯合東北的鬍子夜裡搶劫人家,人心黑了,錢遮了眼,什麼事都敢幹。
所以就有了另外一句俗語: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不是坑你騙你,就是背後打黑槍。
大戶人家如果收留新來的老鄉,都是仔細觀察,反覆試探,確定人品無誤,才肯出手。
七奶奶年過六旬,氣質極好,一看年輕時就是個大美人。
氣質這種東西不是三年五載就能歷練出來的,那是骨子裡的東西。
七奶奶家大業大,祖上同治年間來到東北創業,歷經三世,枝繁葉茂,有八個染坊,兩個被服廠,最近還參與了當地的洋火生意,有名的大財主。
七奶奶慧眼識英才,她眼睛特「毒」,一個人從她面前走過去,她稍微搭一眼,就知道此人幾斤幾兩。
茫茫人海之中,她一眼就相中了陳三,當所有逃難的人像叫花子一樣從火車上跑下來,搶饅頭和米飯吃時,唯有陳三,扶著鐵良,慢絲慢理地走過來。
七奶奶遠遠地打量著陳三,吩咐下人,為他舀了一碗棒子麵粥,拿了兩個饅頭。
陳三沒像其他逃難的人那樣狼吞虎咽、飢不擇食,而是彬彬有理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七奶奶大感意外,「謝謝」這兩個字很普通,但鄉下人很難說出口,他們寧可給你作揖、鞠躬、磕頭,也不好意思說。
七奶奶再次抬眼看時,陳三已扶著鐵良坐到一棵大樹下,正襟危坐,以食就嘴,不慌不忙吃起來。
吃飯有講究,屬於面相,老一輩的人重視這玩意,沒福氣的人吃飯時,「以嘴就食」,探著脖子、伸著嘴,像刺蝟一樣去吃,還「吧唧嘴」,腮幫子敲得啪啪響。
有福之人正好相反,吃飯時,無論多麼餓,也不慌,身體筆直,將食物拿到嘴邊,慢慢咀嚼,食不言、寢不語,絕對不「吧唧嘴」。
七奶奶遠遠望著稜角分明、一臉英氣的陳三,微微一笑,心裡有底了。
給老鄉們施捨了乾糧和米粥后,傳下話去,留下了陳三和鐵良,讓他們在自家被服廠做事。
後來七奶奶才發現,這是撿到寶了,陳三竟然頗具管理才能,被服廠的夥計被他管理得服服帖帖、有條不紊。
陳三爺心下暗道:別說四五十人,就是給我一百人,我也能管得有頭有隴,被服廠的工人總比雜技團的人好管多了!
一天夜裡,七奶奶特地邀請陳三來府上吃飯,席間問道:「陳三啊,以前在哪裡混事?」
七奶奶覺得不對勁兒,這小子太過機靈,不像剛從鄉下走出來的「村兒里猛」,雖然他反覆說自己家裡遭了災,才來到東北,但總感覺他隱瞞了什麼。
陳三爺還沒搭話,鐵良差點說漏了:「您說我大哥啊,我大哥以前可威……」
陳三爺立馬打斷了他:「可謂『身世浮沉雨打萍』,家裡連年遭災,莊稼欠收,地租都交不起。」
七奶奶眉眼一挑,笑道:「身世浮沉雨打萍,文天祥的詩,你還是讀書人?」
「不敢!小時候胡亂讀了幾本書。」陳三爺恭敬答道。
七奶奶知道他身上有秘密,但人家不說,也不好再問,只是這小子太過英俊,說話辦事乾淨利落,典型的當家人做風,惹得人心頭痒痒。
七奶奶的丈夫早年過世,留有三子一女,大兒子在國外留學,本意不想回國,二兒子參軍,在西北軍馮玉祥麾下當副官,也無心商業之事,只剩老幺和女兒。
這一攤子家業,早晚都得託付個人,可惜小兒子不成器,是個混吃、等死、熬年紀的花花公子,女兒早晚要外嫁,終歸是別人家的人,為此,她很發愁。
如今見到陳三,七奶奶感覺這是天意,如果招他為婿,將女兒嫁給他,他就成了自家人,而且他無父無母,將來生下孩子也隨自家的姓,兩全其美。
七奶奶夫家姓程,女兒叫程秀秀,石佛鎮有名的大美人,早年被七奶奶管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後來爭著吵著要去北平念大學,七奶奶拗不過她,只好讓她去了。
但這個丫頭上了半年就回來了,七奶奶問她為什麼,她說沒意思。
「沒意思?」七奶奶都驚呆了,「我花了這麼多錢把你送進去,你一句沒意思就回來了?」
程秀秀道:「就是沒意思嘛!不自由,執政府的人天天找事!我們去遊行,有時還會挨揍,幸虧我跑得快,否則就見不到您老了!我看呀,讀書救不了國,還是實業救國,以後咱家買賣做大了,我聯繫北平的大軍閥,所有軍需處的被服都讓咱家提供,那才叫威風呢!」
七奶奶知道自己女兒生性霸道,但就是因為是個女娃,從沒想過將家族生意託付給她,此刻怒道:「我不跟你說了嗎?碰到什麼遊行的事,你千萬別摻和!」
「您說得倒輕巧,同學們都去了,我不去?豈不讓人笑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巾幗不讓鬚眉啊!」
七奶奶眨眨眼,道:「我發現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敢和我頂嘴了?」
程秀秀笑道:「這叫物極必反!」
「什麼?」
「娘,你以前就是管我管得太嚴了,我只能表現得乖乖的,不是我生性老實,而是我怕你打我,直到我十六歲,您親口說了,女兒大了,打不得了,再打會被人說閑話!我當時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女兒長大了就打不得了,現在終於明白了!」
「你明白啥了?」七奶奶問。
程秀秀咯咯一笑:「娘,你明知故問,女兒大了,除非偷野漢子,未出閣就跟別人睡覺,否則沒什麼再值得娘拳打腳踢的事兒了!」
七奶奶罵道:「不要臉!」
程秀秀又是一笑:「娘,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每個人都是這麼過來的,難道只能做的,不能說的?沒道理啊!」
「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