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狗的旨意
西元2050年,在呈上1001箱50年茅台及若干價值不菲的澳寶以及心中難以割捨的人間尤物之後,他終於登上了家國信息網路與思想輿論文化治理及研究推進委員會主任的寶座。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倒查30年,將那些塵封在違禁物品家國級控制管理中心的出版物一一進行清查,對因時代的局限和思想的短淺而錯誤地打入冷宮的文學和藝術作品進行大規模的重新審查和平反。三個月後,一本名叫《人男失格》的「網路小說」被推送到他的特級辦公系統前,他指著虛擬屏幕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扒開「封禁理由」這四個字,一串鮮紅的字元在他眼前跳動:
「此文低級瑣碎,涉性過多,雖偶爾逼近真實,但與藝術無關,名為小說不像小說,看似散文不如散文,不詩不文,有辱斯文,如任其發表,恐有傷風化及我形象,不利於和諧唯美家國建設,經掃黃除非打邪反毒委員會全體會議研究,並報委主任批准,決定永遠封禁,不得出版。2026年12月31日。」
他pia的一聲站起來,在字元前畫了一把大大的「X」,口述道:
「膚淺!取消封禁限制!此文於24年前完結,用詩一般的精神和泥土一般的語言再現了此前50年間的世態人情,彌補了官方媒介記述的空白和數字視頻表現的短板,實為中下層民眾的心靈史、掙扎史,雖文字粗鄙,但靈魂空靈,撕開了物質束縛下地球生命的深刻反思和人心的悸動不安。著全體會議研究,即刻解禁,並更名為《我還是男人》或《人難失格》。即日。」
下文即為解禁后的原文。其實,當初該文一經某水果小說網站發布,即刻撲街,半年無人問津,在讀人數僅為3人,收益僅為0.09元,后雖經花費3個月工資推廣,又馬上被人舉報,一年後,終於慘遭永遠封禁。作者決定永遠封筆,痛定思痛,運用反腐打敗中學會的科學手法,在72歲,離退休還有三年的時候,成功問鼎正委級高官,報了當年一封之仇。
……
有一些聲音,在世間,並不一定準確。然而,如果不在世間,又將如何奈何?
我承認,這是天意,來自上天的旨意,讓我再次遇見了她——野香。
十年回鄉,十年一遇,這一日,卻來了個兩遇。
如果說,前一遇是我的十年故土情,那麼,后一遇,就是那條狗帶給我和她的上帝的旨意。
天意不可違,承載了天意的「狗意」,仍然是天意,跟貴為天子的皇帝的聖旨一個樣,都是來自天國的指令。
白狗搖著尾巴,踏著木炭一樣的步伐,將我從白水河上的外婆橋,搖到了這片密不透風的青紗帳里,神神秘秘。
我爺爺說過,一隻貓,或一隻狗,如果全身毛色烏黑如墨,唯有四爪潔白似雪,那就是傳說中的「烏雲蓋雪」,這樣的家庭,會有潑天的富貴,好運來了,門板都擋不住。
但這隻狗,全身毛髮如雪,只有四腳,烏黑如炭,難道是「白雪蓋炭」,與潑天的富貴反其道而行之?
我心神不寧,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這是我的家鄉,我必須知行合一,貢獻我作為知識分子的良心和力量。
我以為有一場悄悄的強姦,或一場恐怖的綁架,等待我去解救。雖然我手無縛雞之力,但我可以觀望,我可以叫人,報信。也許,是有人挖窖尋寶,我可以分一點銀元或金幣;有人偷偷偷情,我也可以得到一塊紅布,以消解這情景給我的衰氣。
鑽過一道漫長的沒有痕迹的葉子和根莖組成的甬道,我看到,青紗帳里,高粱的脊樑挺拔賽過關公,高粱低垂的頭顱紅漲賽過張飛,氣氛全是濃烈。
我看見,這個四角的天空藍得晶瑩潔凈,宛如多年前看到過的松花江上一塊切割下來的寬達四五米的藍冰,厚,卻綿延數千米。然而,它那麼的輕盈,就像寒前兩天為我布置完成的婚房,淡藍色的紗幕掩映著粉紅色的新床。
野香坐在扳倒的高粱稈子和葉子上,汗水濕透了她的衣裳。
「野香,你……不是要為兒子裁衣裳嗎?」我的嗓音明顯帶有顫抖的波紋。
野香定定地盯著我,沒有說話。但她的被盛夏的陽光照射得幾乎透明的耳垂,卻在微微地抖動,像岩崖上倒掛著的蝙蝠的顫顫巍巍的羽翼。
「野香……」我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順手抓住身旁的高粱稈。
野香的目光直直地射過來,我躲避不及,倚坐在作為綠色圍牆的高粱上。我伸出雙手,卻抓不住什麼。我的目光,只好遊離到白狗的身上,而白狗「哼」了一聲,擠進了茂密的高粱叢林,留給身後的我一屁股的鄙視,讓我無地自容。
「子溫,你說句老實話,如果——」野香的臉龐像緋紅的天空刮過一片烏雲,「如果當初我提出嫁給你,你……你願意娶我嗎?」
「如果……當初……」我很不自然地咽了一口口水。那個能歌善舞、天真活潑,宛如一團無風三尺浪的隨時在跳躍著的紅色火焰的野香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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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雙腿不禁自然前屈,跪了下來。酣睡的高粱稈子在膝蓋兩旁翹了起來,甜蜜的汁液滲透進來,涼絲絲地粘在肌膚上。
我哽咽著,彷彿是從胸腔的底部發出的聲音:
「我——我願意!」
「哈哈,哈哈哈……」野香的聲音突然暴漲,震得高粱葉子唰啦啦地響。
我心猛地一沉。這高粱的密林雖然方圓有四五百米,但這聲音,藉助午後的白辣辣的野香風,也許會飄到白水河邊,飄到河邊被千萬人踏得發白的阡陌上。如果被她的「卡西莫多」——健壯強悍的啞巴老公發現,非把我撕成紅得發黑的高粱粒不可。
我發現我手上的肌膚像高粱米粒一樣,顆顆凸起,大腿兩側的肉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像掛在竹竿上早已殺死放血的豬大腿上的毫無生命的抖動著的肌腱,我用力壓住它,根本壓不住,反而像會傳染似的,手指也開始抖動起來。
我為我的緊張失態而羞愧,抬手扶了兩次眼鏡,才讓散亂的目光收縮,凝聚在一起。而野香的「哈哈」聲,卻好似一浪高過一浪,從白水河邊壓過來,我彷彿看見臉上的肌肉也像波浪一樣,被十二級的狂風吹壓著,此起彼伏,無力控制。
「那麼,現在呢?現在?」她收回了滔滔擴散的「哈哈」聲浪。
「現在?現在……?」我腦子一片空白:現在怎樣一回事?我在這裡,你在這裡,哪兒跟哪兒呀?
「我老了?」她暗黑的臉龐好似刮過三面鮮紅的旗幟,紅光一閃,又消逝了,一如瀕死人的迴光返照。
「沒,沒有,你正年輕,二十七歲,城裡的很多姑娘,還沒男人呢?正是青春年少,韶華正好,豆蔻……」我一下找不到合適的詞了,文縐縐的,又怕她笑話我是「白面書生」,忘了鄉土。
「我不美了?」
「這,這個——美不美,家鄉水,美不美,在心靈,美……美……美……在我的心裡,你的美……沒有變!」
我吞吞吐吐,感覺是在老師面前狡辯的還太生澀的學生。無力的聲明,甚至,似乎,好像,無法說服自己。
她那天真的笑容,十年之後,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若隱若現的暗淡,總讓我想起多年前吃過的那碗帶著腳丫和腋臭味的紅薯粉條。她那撲閃撲閃著的閃著靈光的眼睛,已經變成一黑一綠。黑的深潭裡,映著綠光;綠的深潭裡,死水一潭。
我抬頭,鼓起十二分的勇氣,我要從她命運的眼神里,尋找關於美的遺產。我曾經深愛著的野香,怎麼會變醜呢?
不知何時,她的雙眼已噙滿淚水,撲嗒撲嗒地,滴在胸前洗得發白的藍色褂子上。
我想不到,那隻綠色的假眼,也泛著晶瑩的淚光!
「不,你……你永遠是最美的,無論是你純潔的心靈,還是青春的容顏,野香啊,野香,你沒有變!」
我不由自主地爬了過去,雙手緊握著她柔弱而堅硬的膝蓋,越握而越抓,越抓而越緊,想要榨出她的笑來。
只要她不笑,我就永遠抬不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