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歸還
林家公子成親,自是熱鬧非凡。
周家早已在京中賃好屋子,以方便周四娘直接從京城出嫁。
杜九娘一大早就起身,就去了周家。周家人看到她的時候很是驚奇。
「你怎麼來這兒了?不是該去那邊嗎?」周四娘的聲音聽起來嗡嗡的。負責她妝容的太太正給她塗胭脂,她便只能小小地張開口說話。
杜九娘便笑,「你這是趕我走呢?看來我還是走好了,也省得新娘子不待見我!」
「你怕是專程來笑話我的罷!」周四娘羞惱狠了,揚手作勢要拍她,被杜九娘笑著躲了過去。
迎親隊伍歡歡喜喜而來,杜九娘一直微笑地看著大家瞎鬧。直到周四娘被喜娘背到身上了,她才靜靜說道:「四娘,你要開開心心的。舅母和表哥他們都很好,你不要擔心。」
周四娘方才大哭了一場,紅蓋頭下的聲音便有些哽咽,「我會的。」
杜九娘看著她上了轎子,待到火紅的嫁衣被轎簾擋住,這才輕輕說道:「真好。」
到了林家后,杜九娘一路跟在林太太身邊,不曾遠離。
林太太忙得腳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點空閑,就將杜九娘拉至無人處,細看半晌,見她沒有消瘦氣色尚可,鬆了口氣的同時佯怒道:「跟著我不去玩做甚麼?現在知道我這裡好了吧?捨不得了?當初早做什麼去了!非要去那凌家不可。」
杜九娘挽了她的手臂,親昵笑道:「舅母饒我一回吧,我知道舅母最好了。」
凌太太難得見她這副嬌嗔模樣,綳不住笑了。見杜九娘不經意間環視四周,便道:「你可是在尋什麼人?」
杜九娘垂了下眼,掩飾過去,搖頭說道:「沒有。」
「你是不是在找凌家人?她們今兒送了禮來,人不會來了。」
林太太給她整了整衣襟,「舅母知道你心裡難過。凌家沒有明白人,一個個妾侍大張旗鼓地往屋子裡收,沒個節制。雖說你都同意了的,但心裡的苦,稍稍想想就能明白。凌家如今在風口浪尖卻不自知,你雖心思靈敏,卻也無法事事顧全,萬事小心為上。」
杜九娘靜靜聽完,嬉笑著問道:「若是我日後在凌家有了麻煩,可是要來求舅母幫忙了。」
林太太猛地將她的手從自己臂間拽了下來。
「甚麼求不求的?這種話你竟然說得出口?罷了罷了,我可不要這樣信不過我的外甥女兒,也省得日後傷心。」
杜九娘忙又挽住她,說道:「我這不是怕給舅母添麻煩么,舅母可別惱了我。」
林太太看看不遠處樂呵呵的天真活潑的林姑娘,又看看神色沉穩的杜九娘,暗暗嘆息著撫住杜九娘的手,拍了拍,「不管你做什麼決定,這邊都是你自己家。只一點,有了事別自己在那邊瞎折騰,儘早跟我們說。」
杜九娘鄭重頷首,「我會的。」
林太太欣慰地笑了。
她還有事要忙,叮囑了杜九娘句:「你萬事當心。」只得匆匆走了。
有了林太太的保證,杜九娘鬆了口氣。她原先的計劃,時機成熟后便可以施行了。
只是……
聽聞身後低聲輕喚她的聲音,她無奈,心知躲不過,只得慢慢轉回身來,滿臉驚訝,「你怎麼在這兒?」
庄肅郎定定凝視著她,見她如此,忽地嗤了聲,說道:「你在躲著我。」
「怎麼會?我躲著你做什麼。」杜九娘朝熱鬧處望了眼,說道:「舅母還等著我去幫忙呢,我這便先走一步。」
庄肅郎一把拽住她。
他用力頗大,杜九娘吃痛驚呼,拚命去掰他手指。
庄肅郎不為之所動。
「你給我個理由,為何躲著我。」
杜九娘垂眸一笑,「你想多了。」
「你明知我沒有想多。」他用力緊了兩分,「方才我等你的時候想了很久,越想越是心慌。我今日要你一個答覆。不要說不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你一向最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杜九娘穩穩心神,扯出個笑來,又揚眉看他,「我也想著,需得說明白了才好。」
庄肅郎一怔,手鬆了松復又抓緊,強壓著狂怒,低喝道:「你什麼意思?」
杜九娘別開臉,輕聲說道:「我只是覺得,我們沒有再見面的必要了。」
庄肅郎聽到這句話,只覺得心中一直懸著的巨石終於落了地,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鈍鈍的疼。
他極慢地鬆開了她,干啞著問道:「為什麼。」
杜九娘別開眼,不動聲色按了下胸口處。
微涼之感襲來,她深吸口氣,努力揚起了個微笑,重新和他對視,淡然說道:「我很早就說過,我們是沒有可能的。」
曾幾何時,她一直堅定認為,「我們是沒有可能的」這幾字當真是集狗血、惡俗、爛大街於一身,還曾在看小說時狠狠鄙視過它們。
後來她第一次用上它們,才終於明白,有時候最爛俗的,也有可能是最真誠的理由。
沒想到,她竟然又和它們再次碰面。
「你看,你要娶妻,要生子,要兒孫滿堂,要子子孫孫無窮盡地生活下去,對吧?可是,我沒有辦法陪你這樣。」
庄肅郎聞言,神色一松,「難道你是怕了?」他一想,釋然道:「你果然是怕了。你最愛熱鬧,最怕生活平靜無波瀾。不過,後院之事我全都交予你,只要別弄出其他亂七八糟的女人來,你想怎樣鬧都可以。」
他神色那樣堅定,語氣那樣溫和。
杜九娘不忍再看、不願再想,急急忙轉過身,抬眼看看天空,狠狠地眨了幾下眼。
默念著「我要回家」,她咬牙扯出個笑來,「庄大人何必在我身上費這許多心思?我不過是你生命中一個小小過客,沒必要擾亂你的生活。你……另尋他人吧。」
她深吸兩口氣,努力定下心神,掏出那個玉牌,從頸項上摘了下來。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戴著它么?我今日帶來了。」
此時此刻,庄肅郎見了它,卻絲毫未見欣喜,反而神色漸漸陰沉起來。
杜九娘低著頭,第一次主動地拉過他的手,想要將玉牌塞到他的手中。
可他的五指握得那樣緊,她拚命去掰,卻怎麼也掰不開。
她忙背過身又抬頭看了會兒天,這才輕輕放下他的手,彎腰將玉牌系向他的腰間。
「為什麼。」他抓住她的手腕,陰沉問道:「為什麼這樣。」
她看著他的衣衫下擺,微笑,「因為我是過客。」
他的目光宛若利刃,一下下刺著她的脊背,讓她有些挺立不住,手指也開始微微發顫。
一個小小的繩結,竟耗去了她半柱香的功夫。
好不容易系完了,她低眉淺笑地說道:「這繩子可真不好用,隨手拿來的果然不行。改天你換一個吧。」
說完,轉身便走。
他伸手扳住她的肩。
她身子一僵,停在那裡。
「繩子隨手拿的都不好用,人呢,人是隨隨便便找來就可以的?」
他聲音沉穩有力,全然聽不出其中包含了多大怒氣。
可杜九娘明顯感覺到,他擱在她肩上的手指在輕輕顫抖。
她看著天邊飄動的白雲,努力放緩呼吸,努力眨了眨眼,笑了。
「可以。我不是都嫁到凌家了嗎?這樣簡單的事情,庄大人自然也可以做得到。」
身後傳來庄肅郎壓抑卻沉重的呼吸。
杜九娘按了按胸口,聲音冷硬地說道:「往後我們再無干係,我若是有甚麼事,還請庄大人不要插手。今日……就此別過吧。」
庄肅郎聽著她決然的聲音,一個「好」字哽在喉嚨里,卻怎麼也出不了口。
「表姐,表姐……」
林姑娘的呼喚聲由遠及近。
肩上的桎梏猛然放開。
杜九娘按按雙眼、揉揉臉頰,側過身去,笑道:「你怎麼來了?」
「我尋你尋不到,母親說你——呃,庄大人?咦?您怎麼在這兒?庄大人你怎麼了?啊,庄大人你沒事吧?」
林姑娘在她眼前閃過,又跑到了她的身後。
杜九娘聽在耳中,卻一眼也未曾回頭望去。
片刻后,林姑娘捋著鬢髮慢吞吞走了回來,「真奇怪,剛才我看見庄大人眼圈紅紅的,也不知怎麼了……」
杜九娘沒聽完,忍不住轉身朝他離去的方向緊跑了幾步。
她沒想到,他為了她,竟如此失態……
可是……
她終是停住步子,望著那清雋的身影越行越遠,只拚命按住胸口,深深地、用力地呼吸著。
「九姐姐,你怎麼了?」林姑娘跑過來擔憂說道。
杜九娘笑道:「沒事。」
「哦,那就好。」林姑娘說道:「也不知道庄大人到底是怎麼了。」
杜九娘微微笑了笑,說道:「怕是眼睛進沙子了吧。你又幫不了他,他等你也沒用啊。」
「啊!幸虧他沒理我,不然他那麼凶,我可不敢幫他。」
林姑娘拍拍胸脯,后怕地說道:「你知道么,哥哥一直說他人很好,一點也不凶。可我是不會信的。你見他對誰笑過么?沒有吧。不會笑的人,又怎會不凶呢?」
杜九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微微偏過頭,輕輕說道:「我們走罷。」
……
待到禮成回到國公府,已經是傍晚時分。
林家的小主子成親,林媽媽本是滿心歡喜,可看到杜九娘后,笑容卻凝滯在了面上。
「太太這是怎麼了?」林媽媽拉了薔薇問道:「怎麼出去一天,整個人就不對勁了?你今兒一直跟著太太,可發現太太出了什麼事情?」
薔薇看看杜九娘,搖頭說道:「沒什麼不對的地方啊,媽媽您看錯了吧。」
林媽媽回頭看了眼屋裡坐著的杜九娘,只是搖頭說「總覺得太太哪兒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這一夜杜九娘睡得不太安穩。
虛空中似是有人在責怪她,怨她不聲不響回了家將他一人拋下。又說她若是敢斷了,必然饒她不得。
她頭痛欲裂,拚命掙扎,猛地一掙,卻是忽然醒了。望著靜寂的黑夜,她努力將所有紛雜趕出腦海,轉而去想自己的計劃。等再次迷迷糊糊睡著,卻是一個多時辰后了。第二日起來,便有些遲了。
梳妝完畢,她準備去給凌老太太請安,卻路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側夫人。
其實杜九娘過去時,側夫人本已走遠。只是遠遠看到杜九娘過來了,她便又退了些許回去,專程在路上等著。
兩人相遇,杜九娘抬眼看去,側夫人今日身穿玉黃色灑銀絲長裙,頭戴白玉嵌紅珊瑚珠子雙結如意釵,又配了羊脂玉木蘭紋飾耳墜,端的是嬌艷俏麗,明妍可人。
可那些首飾……
杜九娘微微蹙眉。
分明是凌老太太之物。
側夫人見杜九娘這表情,頓時覺得這幾日的鬱悶心情一掃而光。
「沒錯!這些首飾便是老太太送我、讓我裝扮好了去李府的!」
她用團扇輕掩半面,笑道:「太太前些日子不是說嫣兒沒有資格去外面見官家太太么?如今可當真是打了自個兒的臉了!」
團扇微搖,側夫人身姿裊娜地繞著杜九娘慢行。
「昨兒李大人才來過府裡頭,今日李太太便邀我去李府看花。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但是嫣兒怕太太多想,以為是嫣兒巴巴地上趕著去人府裡頭的,故而方才只能稍等太太片刻,也好和太太說一聲,這一次嫣兒是被人請了去的,太太可千萬不要多想哦。」
杜九娘昨夜沒睡好,本懶得搭理她,可她一句句說起來沒完,實在呱噪,便準備回應幾句。
誰知她一抬頭,剛好看到側夫人頭頂上的血條,不由愣了下。
「你說你去誰家?」她問道。
「刑部的李大人家。」
杜九娘對這李大人有所耳聞,據說是個濫用職權吃喝嫖賭無一不精之人。
雖說現在還沒被拉下馬,但看新政推行的勢頭,卻也是遲早的事情。
況且……
如果杜九娘沒記錯的話,李大人府裡頭姬妾眾多,李太太素來最討厭與旁人家妾侍說話、一向只與正室夫人打交道,又怎會請了側夫人去府里做客?
杜九娘又看了一眼側夫人的血條,見它確實是在閃爍不停,便道:「這事兒有些不尋常,你不如稱病,不去了罷。」
側夫人當即惱了,柳眉倒豎道:「太太何苦弄這些下三濫的手段來唬人?什麼不尋常?為何稱病?我看是太太心生嫉妒,故而拿話來嚇我罷了!」
杜九娘見她血條下明明有了「惱恨」的負面狀態、卻遲遲不掉血,心裡那種怪異的感覺更濃。
只是她方才是難得地發了善心來勸上一勸,既然側夫人不肯聽,她也懶得管了,只作出十分不屑的樣子,說道:「我可沒那個閑心唬你,只是怕你在外面惹了事,到頭來反要我去收拾爛攤子罷了。」
語畢,不管側夫人陰晴不定的神色,自顧自往老太太那兒行去了。
這件事雖然引起了杜九娘的注意,但是她並未想太多,只吩咐人等到側夫人回來后稟告自己一聲便罷。
晚上還未聽到人回稟消息,杜九娘這才覺得不太對勁。
「側夫人呢?還未歸嗎?」她喚過林媽媽問道。
林媽媽又去問薔薇,薔薇去側夫人院子那邊看了一眼,稟道:「沒有,聽側夫人身邊的媽媽說,李太太留側夫人在府中小住幾日,還需得幾日才回。」
「那國公爺呢?國公爺可曾回來了?」
「國公爺今兒一早出門一趟,很早便回來了。」
杜九娘默然,又道或許自己多心了,畢竟自己先前沒遇到過精英怪,側夫人的血條亂閃,可能是某種未知的狀態。
直到五日後,她再見到側夫人時,才知道自己先前的懷疑是有道理的。
也正是側夫人的遭遇,讓她抓緊了自己計劃的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