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生和蘇晚5
第二日,他將她厚葬之後,便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去三江當過雕刻藝人,也去過大宛做擦桌洗碗的客棧小廝。一年之後他才又回到江州,看望蘇晚。
只是在離開江州時,他卻無意中遇到了染了怪異風寒的墨絕王爺。雲生出手相幫治好了他,墨訣見他孤身一人流浪,乾脆便將他一齊帶回了王爺府,做一個打雜的小廝。亦是由此,他才在機緣之下遇到了玉骨,並得知她的下一站會是洛陽。
而他之所以跟著玉骨來洛陽,不過是,為自己尋了一個順當的理由,好去洛陽偷偷看上付子敬一眼……
窗外的日頭越加毒辣,斜斜得透過敞開的窗戶打進房內,在地板上拖曳出一道極長的光影來。玉骨和付子敬靜坐在桌子兩端,一聲未出。
雲生閉了閉幽深的眼眸,對付子敬啞聲道:「這便是我的故事,子敬,你若是還要堅持己見,聞了這抹香……為父,就算死,也要阻攔你。」
這一聲『為父』,終於讓付子敬驚醒過來。他緩緩站起身來,一邊搖著腦袋一邊向後退去,嘴中卻慌亂道:「不,不會的。我的母親是個貪財之人,我的父親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才不會你,怎麼可能會是你!你騙我,你在騙我!」
說及最末,他已是對雲生怒吼而出。旋即,他轉身便奪路跑出,消失在了視野中。
雲生愣怔得看著付子敬消失的方向,仿若如鯁在喉。
「原來這就是你的故事。」玉骨終於發了聲,她慢慢站起身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看了眼被付子敬撞開的門扉,又道,「付子敬不會聞下這抹香。你且放心。」
雲生側頭,姿態恭敬得垂首道:「破壞了姑娘的生意,還請姑娘責罰。」
玉骨輕搖頭,提步便邁出了門去。雲生見狀,恭恭敬敬得跟隨在她身後。她清麗的嗓音不疾不徐道:「龍血樹已經是我的了,你無需自責。雲生,我喜歡你的故事。或許你也應該向我求一味幽夢香,好在百年之後,在夢中和你的蘇晚永遠在一起。」
「謝姑娘美意。」雲生輕聲回道,「可我卻不想再纏著她,她的下輩子,下下輩子,值得更好的男子陪在她身邊,與她白頭偕老。遇到我,是她命中的劫難,我不該再繼續自私下去。」
玉骨腳步瞬間頓下,冷涼的眸子之中迅速閃過一絲迷茫。她望著眼神一片姿態正好的鵝黃野花,許久,才怔怔得輕聲道:「師傅,玉骨費盡心機想救活你,這對你而言,是否也算是一種自私……」
「玉骨姑娘,」雲生在她身側輕輕喚她,「此時已快過晌午,雲生去為您備些飯菜。」
而雲生前腳剛走,另一道人影便踏進了屋來。「玉骨,此事可了了?」景吾踏陽而來,站定在她身側停下,低頭笑看她。
玉骨回神,目光冰涼看他一眼,道:「龍血樹已經到手。隨時都可離開。」
「如此甚好。」景吾挑唇一笑,俊俏臉上瞬間變增了三分邪氣,「明日你我出洛陽,回鄭城。這行不急,你我可以慢慢賞玩。等到了鄭城,有的是讓我們操勞的事。」
「可以。」玉骨應是,旋即微側著腦袋看著他,眯眼道,「可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了引起我的注意,你倒是花費了一片苦心。」
景吾唇角的笑意加深,眸中亦染上了點點笑痕。他略低下頭,在她耳邊道:「你想知道是我誰?可我卻仍不想告訴你。」
玉骨冷冷看他,不發一言。
可他卻又笑道:「不過是時機未到。撇開我的身世不談,我能幫你集齊所有靈物,讓你得償所願。」
她的眸色一凜:「當真?」
「從無二話。」
玉骨垂首看了眼他左手上那顆流光溢彩的定魂珠,半晌,終是涼涼一笑。她復又抬頭,與他四目相對:「此乃君子之諾。」
當日夜晚,玉骨收拾了細軟包裹,正打算與雲生作別。可她卻怎麼也找不到他。她走至前廳,卻見前廳燈火通明,已是被布置成了靈堂。
『薛瑤』,也便是更換了靈魂之後的柳依依,死了。
玉骨垂首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艷麗紅衣,轉身欲離開,可迎面便撞見了面如土色的雲生。
他從遠處顫步而來,一直走到她面前停下,方哽聲道:「子敬他,皈依佛門了……」
玉骨靜靜得看著他,目光之中泛著點點柔意,輕聲道:「我料你定不會留在我身邊太久。眼下,你打算留在此處,還是……」
雲生將臉埋在袖中,口吻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他說:「我打算要回江州,去看看蘇晚。」
第二日,玉骨與他,就此別過。
玉骨背著細軟隨著景吾一路南上,踏上了前往鄭城的路。而雲生,則一路南下,回到了江州。
江州有座桃花鎮,鎮上有片桃花林。桃花林中,夜色甚美,十八歲模樣的雲生依偎在半老的蘇晚肩頭,二人一齊仰頭看著夜空繁星,姿態從容,一如當年。
而三日後的夜裡,雲生便又收拾了包袱,踏著月色,靜靜得離開了她,離開了他深愛一生的女子,繼續開始自己的漂泊。
蘇晚已經完全老了,她的身體越來越頹敗,時光匆匆間,她已是垂暮古稀,他不能再在他身邊太久,以免讓別人起疑。
那年之後,每年三月桃花開時,雲生便會回來桃花鎮,與她陪她一起看桃花。而桃花凋謝之日,便是他離去之時。
兩年後,十六歲的雲生回來看她,她緩步走著,與他一起去桃花樹下喝果子酒。
六年後,十歲的雲生又回到她身邊,他的個子和佝僂的她變得一樣高,他的雙手變得稚嫩,但依舊挽著她的手,就像三十年前她挽著他時的那般模樣。
時光匆匆,又過五年,他已是幼童模樣,他又來到桃花鎮,可看著蘇晚那張垂目古稀的臉,他卻已想不起來自己是誰,自己為何要來見她。他慢慢走到她身邊,輕拉住她的手,稚嫩又輕聲說:「我不記得自己為何要來見你,可我知道,我一定要來見你。」
蘇晚閉上眼,臉上皺紋舒展:「雲生,雲生,今年桃花又開了,不如多呆幾天再走罷……」
又是一年桃花開,晚娘佝僂著身形來到桃花林,卻見遠處有個漂亮的女子,懷中正抱著一個新生嬰兒,像是在等人。
這女子模樣秀麗,眉眼之中帶著一股別樣的俏皮,氣度很是不菲。
晚娘慢慢走到她身邊,看到懷中嬰兒的雙眼,她渾濁的雙眸笑了笑,心中已瞭然。她從這漂亮女子手中抱過他的身體,就像許多年前,他抱她時那般的溫柔。
只是正待離開時,這女子卻對她道:「晚娘,你可想漂漂亮亮得走?我是易容師嫿七,我可幫你重新易容成你年輕時的模樣,不收你銀子。你看如何?」
晚娘卻對她露出一笑,明明是這般蒼老的模樣,可這笑卻夾著一份天真,一如當年。她笑著拒絕了她,並與她揮手作別。
她走在桃瓣路上,一步一步,這樣緩慢。她想起她與他此生的痴纏,想起他對她的這份隱秘而偉大的愛情,轟轟烈烈,卻又細水長流。
而她將他抱置在床上,自己亦上了床,她側眸看他,渾濁眼中便流出了淚。她緊緊抓住他的手,終是慢慢閉上了眼睛。
只是隱約之間,她似乎又聽見他在他耳邊輕聲叫她。阿晚,阿晚……一聲一聲,這般溫柔。
縱然生離別,卻能死同穴……她終於又能他在一起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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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往南行,便愈繁華。南方自古魚米肥沃,環境怡人,一些嬌艷的花兒都樂得賞臉,在南方之內盛開得恣意傲然。
洛陽與皇都鄭城相隔四座城池之遠,路途甚遠。玉骨左肩背著細軟,與景吾一齊進了洛陽城內的一間車馬行中,要了一輛馬車之後,方才一齊上了路。
這一路上,便如景吾所言,行得甚慢。每經過一處城池,景吾便要駐足,欣賞夠了當地的景色再走。玉骨雖無心停留看風景,卻拗不過景吾的固執,也便只好耐著性子陪在他身側。
眼下,玉骨坐於馬車之內,景吾趕著車,不知覺中便又到了一座新的城池。
景吾抬首,眯眼望著高牆正中那兩個蒼勁的篆體,終是挑唇一笑,側頭對車廂內的玉骨道:「馬陵已到。『果萼野酒出馬陵,細風濃香醉光陰』,馬陵產的果子酒乃天下一絕,玉骨,你會喜歡這裡的。」
馬車內,玉骨伸出白嫩柔荑,輕提起馬車窗布,透過那隅向外望來。只見馬陵城門口間,來往眾人皆身著麗服,各個皮膚白皙。她閉上眼,輕嗅鼻尖空氣。竟覺鼻尖都似有淡淡果酒香味縈繞。
馬陵的果酒果真名不虛傳,果真是飄香十里,甚是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