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生和蘇晚4
那一次的逃亡的結果,便是她和他一路逃到了汴州,開始新的生活。
汴州是座古城,整座城池遍布青石板,下雨天時,雨水重重得打在地上,瞧上去美極了。
又一個五年過去,雲生的眉眼間已抹上了一抹青澀,他已變作了十七八歲的大少年的模樣。而蘇晚的髮髻之中已染上了點點白絲。自從上次她滑了胎,她的身體便一直不見好。
眼下,又到了離開汴州的時候了。這日夜晚,雲生與蘇晚相對而坐,久久無言。
直到很久之後,雲生才對她說:「阿晚,我已經不能再待你身邊了……我不能再拖累你,我是個怪物。你在這處好好生活,有空便去薛家瞧瞧子敬……我要走了。」
蘇晚雙目泛紅得看著他收拾行囊,眼看他要邁出家門,她終是哭著叫住他:「付雲生,你當真忍心……留下我一人?」
付雲生背對著她,雙手掩在袖下緊捏成了拳,頭也不回得道:「你我二人,總要留下一人去照看敬兒。我這副模樣,又有什麼顏面去見他……阿晚,若有來生,若是有來生,我定會與你一生一世,長相廝守。」
語畢,他終是踏著月色,離開了家門。可人生總是充滿未知。那夜,雲生正走在汴州的青石板路上時,「等等。」突然之間,身後憑白響起了一道女聲,堪堪叫住了他。
他側頭看去,卻見身後女子身著一襲寬鬆烏色長袍,密長的黑髮隨意得被一根暗色髮帶束著,雖略顯凌亂,卻絲毫不影響她的姣好面容。只是那雙眸子狹長又凌厲,透著事不關己的冷意。
那女子對他道:「你是何人,何以有如此怪異的命格?」
雲生一愣,趕忙道:「鄙人付雲生,不知姑娘何出此言?」
「靈空師,棲夢。」她的聲音乾淨利落,「你的命格崎嶇,呈返老還童之相,這才心生好奇,多嘴一問。如有叨擾,莫怪。」
語畢,作勢她便要走。可付雲生卻雙眸一亮,趕忙衝上前去,攔在了她面前去。他雙目泛著亮光得看著她:「你竟是事間傳言中的靈空師棲夢。」
「傳言說靈空師可調動時空逆轉,讓人回到過去,此言可真?」雲生的眸中爆發出了希翼來,既然如此,你可否讓我回到過去?」
--只要他能回到過去,他便可已如今的模樣站在蘇晚身邊,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將他當做怪物!
棲夢卻皺了皺眉:「你要回到過去?」
「正是!」
「調動時空逆轉乃逆天之事。我無法保證時空調轉之後,你的人生軌跡會變成什麼模樣。有人死在過去,有人誤入時空間隙,有人即便平安歸來,亦是白髮蒼蒼……」棲夢道,「有求就有失,因果循環乃是代價,你可想好了?」
雲生堅定點頭,似是下定了決心。棲夢望著他,卻皺了皺眉:「不如,你先將你的故事說與我聽。」
聞言,他當即將自己的故事說與了棲夢聽了一遍。可棲夢的眉頭卻越皺越緊,望著他的目光愈加冷肅:「你的娘親,我大抵知道你為何是這般命格了。」
雲生一愣,不敢置信得看著她。
棲夢道:「五十年前曾有一貧窮女子來尋我調轉時空,回到過去。後來她如願嫁給了一名門富商,雖是小妾卻也算是逆轉了自己的命運。」
雲生心中徒然生出一股冷意:「此話何意。」
「那女子是你的娘親。」棲夢面無表情道,「我同你說過,調動時空逆轉乃逆天之事,有求就有失,因果循環。我不知那女子的代價是什麼,可我知道,在調轉的時空之中懷上的孩子,命格都會極其特別。比如你。」
頓了頓,棲夢又說:「你若不信,不如我陪你回升州。」
於是,那個夜晚,雲生和棲夢連夜踏上了回升州的路程。
時光匆匆,付府早已物是人非。昔日富甲的四方大院,如今已是一片蕭條模樣,空中透著沉沉死氣。付老爺早已入土為安,如今的當家乃是當初的大少爺,大少爺告訴他,三十年前父親死後,所有姨娘都已回了老家。
雲生和棲夢反覆打探,終於弄清柳氏的家鄉。又是一路快馬疾走,他們終在江州的桃花鎮上,尋到了她。
而看到她的剎那,雲生便明白了一切。--只因她明明應是老嫗的年紀,可她的模樣,卻依舊年輕貌美,珠圓玉潤,連一絲皺紋都不曾有。
因為她的娘親因調轉時空,成了個不會死的怪物,所以生下的他,註定也是個怪物。
彼時,柳氏正半躺在家中院前躺椅中,半閉著雙眼曬太陽。不經意間,她便看到不遠處的雲生和棲夢,她的臉上現出慌張,顫顫巍巍得站起身就想逃走。
雲生大步走上去,緊緊抓住柳氏的手,顫抖道:「原來如此!原來你真的不會變老!」
柳氏渾身顫抖,眼神閃躲,嘴中反覆重複道:「不,不是的,不是的……」
雲生閉了閉眼,開始冷硬質問:「難道當初你將我所拋棄之時,便從未想過要給我一個解釋麽!」
他質問她一遍又一遍,柳氏卻始終沒有解釋給他聽,她只是一味的顫抖,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未曾對他講,從頭到尾,她一直都是這樣懦弱的一個人。
雲生失望至極,他轉身正打算離開,身後柳氏卻突然叫住了他:「雲、雲生,你且等等……」
他閉了閉眼,總算停了腳步,柳氏一路小跑到他身前,怯懦得看了眼雲生,又看了看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棲夢,她咬緊唇,目中夾著祈求得對棲夢說:「靈空師棲夢,你,你可否隨我來一趟……」
棲夢看了眼雲生,終於點了點頭,隨柳氏去了她此時的家中。所謂家,不過是個簡陋木屋。柳氏從衣櫥底拿出塵封已久的一個木箱,而後鄭重得遞給棲夢,她眼眶開始泛紅,輕聲說:「當初我請你調轉時空,起初我尚不懂什麼是報應,直到我誕下雲生。呵,原來我的代價是夫離子叛,孤獨終老……我虧欠他的,都在這裡,煩請你代我交給他。」
棲夢接過,是個沉甸甸的箱子。
那日,棲夢和雲生一齊離開。只是行至半路,棲夢將箱子轉交給他,又問道:「你可還要調轉時空,回到過去?」
雲生卻搖了搖頭,苦笑道:「逆天而行,終究不妥,還是罷了吧。」
告別棲夢后,雲生打開木箱,卻見裡面擺放著從小到大的衣裳,和眾多被孩童所歡喜的禮物。原來這是柳氏在他每年生辰時給他備下的禮物。
可惜這份禮物又有什麼意義,又能改變什麼呢。
雲生正打算將這木箱扔了,可斜眼一瞧,便望見底下藏著一封信。他將信抽出,翻開,--這竟是一封遺書。
月夜凄清,他連夜趕回柳氏房前,敲了許久的門,卻始終無人應答。
雲生臉色越加難看,他猛地一撞,終於將門撞開。他走進屋內,卻見房內木床上,她正閉目筆直躺著,只是胸口再無呼吸起伏。
他站在門口,迎著頭頂凄寒的月色,仔細閱讀著她給他的這封信。
她說,她其實很後悔當初那樣對待自己的第一個孩兒,彼時她才十七歲,第一次做娘親,可生出的孩兒卻被人喚作怪物……她做了那樣的錯事,事後她心中很難受,卻不知道該如何去彌補。
她好幾次都偷偷跑去橫水鎮看他,看他扶著欄杆練習走路,看他被人扔小石子嘲笑,雲生十歲生辰那年是她給奶娘錢,讓她買了桂花糕和烤雞,以及那塊刻著雲生二字的玉佩。亦是她偷偷給老爺下了村中偏方,再讓所謂的道士上門做法,用事先串通好的理由來接雲生回付家,如此,雲生才得以順利讓蘇晚逃過和那痴兒少爺的婚事。
她並沒有錯過他的成長,可她始終不敢出現在他面前,是她釀下的禍根,她沒有顏面來見他。
老爺死後,她被遣散回老家,日子過得極苦。
因為她不會變老,所以她被人當成怪物泡過豬籠,險些喪命;所有的銀兩全被村民搶走,靠刺繡辛苦攢了兩月的銀子也被村上惡霸給奪了去;她總是在睡夢中叫雲生的名字,每個夜裡,輾轉反側到痛哭出聲……
她害怕看到他仇恨的眼神,所以一直都不敢面對他。可終究,她還是看到了他的最後一面,她的一生已是無憾。
雲生的手頹然落下,手中那張薄薄的信紙瞬間翩然飛遠。他的腦海中又浮現起十七歲那年,奶娘送他離開時對他說的話:「雲生,你要去看看你的娘親,莫要再恨她。」
可他卻始終沒有去看她,他甚至連一聲娘親,都未曾叫過。他重新走到她的遺體前,對著她重重得跪了下去。
第二日,他將她厚葬之後,便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去三江當過雕刻藝人,也去過大宛做擦桌洗碗的客棧小廝。一年之後他才又回到江州,看望蘇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