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川人」

第1章 「四川人」

第1章「四川人」

她的一隻腳居然斜插在泥土裡,半邊身體似乎已經給長草遮蓋,似乎她整個人就是一段枯木頭,在草叢中已經躺了不知多長時間,以至於這些荒草長出來後幾乎把她遮掩掉了。

不要抱怨生活,這是我的信條。

儘管我失戀了,那有什麼呢?正如我上次買的一束黃菊花,那時候多麼美麗。插在花瓶養在水裡,足足開放了十多天,整個小房間飄著淡淡的幽香。這時候它要枯萎了,一朵朵低下了頭,落了花瓣,我有什麼辦法呢?校園裡的戀愛大多過不了這一關,畢業以後各分東西,各謀發展,正所謂勞燕分飛。兩年出頭了,能夠堅持到現在,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我還應該存有什麼奢望嗎?就讓它成為記憶中一縷淡淡的幽香吧。

儘管我失業了,那又有什麼呢?其實我還算是有點運氣,其實我還算是有機會。如果我不去碰那該死的傳銷,我本來有一份挺穩定的工作,雖然每個月的工資只有區區兩千來塊,但足以讓我保身養命了。倘若加加班,偶爾還可以跟朋友去喝喝啤酒、看看電影的,這能怪誰呢?不要抱怨生活,可是也不要太抱怨自己,後悔無濟於事。我只是一時被掙錢的慾望沖昏了頭腦,被一個女孩的如簧之舌鼓動,受不住熱火朝天的傳銷場面、天花亂墜的誘惑,花了六千多塊錢買了一張保健床墊。當然,這差不多花了我兩三個月的收入。如今這張床墊就鋪在我自己的鐵架床上,正發揮它的神奇功效,我果然沒有感冒也不會咳嗽。我只是因為上班時間老是鼓動同事們去買這種有神奇功效的床墊而最終不得不離開這個公司。

不要抱怨生活,儘管有一句話叫禍不單行。命運似乎很會跟人開玩笑,有時候會讓一個人的周圍籠罩上一層灰濛濛的陰霾,給他定下某種灰色的基調,讓他無處可逃,做什麼事都不順利。比如說,我現在正想泡一包速食麵騙騙咕咕直叫的肚子,可是熱水瓶的開水是昨夜燒的,像我遠去的愛情,已經失去了溫度。可是當我打開煤氣爐想重燒一壺開水的時候,卻發現煤氣罐已經空了。

如果是在昨天,僅僅是在昨天,我還可以跑到樓下附近的煤氣經營小店換一罐煤氣。那時候我兜里還有一百多塊錢,照樣可以煮出香噴噴的速食麵。可是昨天發生什麼了?唉,昨天我跑到人才市場遞交了幾份簡歷,這是每一個剛剛失去工作的人所必須也必然會去乾的事,算得上什麼呢?可是我回來的時候想到那附近有一位大學的女同學張秋伊,我跑到她那裡。最近手頭太緊,我想跟她借點錢周轉一下,事到臨頭卻難以開口。好在我急中生智,我跟她說我忘帶錢包了,待會兒要見一個客人,我要請客,能不能借幾百塊應應急,她很大方地就拿了四百塊錢給我。這不是雪中送炭的好事嗎?可是,我在回來的中巴上居然打瞌睡了,打瞌睡的結果是,下了中巴車我發現褲子後面被人用刀片割開一條長長的縫!不用說,可憐的錢包已經換了主人,連同我剛剛借來的四百塊。而且我不得不捂著屁股走回住的地方,那條縫太長,不小心就會春光泄露。

不要抱怨生活,這些都只是暫時的,誰沒有進入低谷的時候?所以我將這幾個字用毛筆龍飛鳳舞地寫在一張舊掛歷紙的背面貼在牆壁上。

千萬不要誤會,我不是在給什麼人「勵志」,探討失敗之後如何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也不是在談論自己的苦難歷史以博得誰的同情。我只是想梳理一下目前的處境,好讓自己有一個比較明確的重新再來的出發點。我還年輕,懷裡還揣著一本紅彤彤金邊燦燦的名牌大學的畢業證書,而且身份證也並沒有丟。這得益於我剛好將它們揣在西裝的內口袋裡。可見天無絕人之路,錢丟了可以賺回來,證件丟了要證明自己是大學生就沒這麼容易了。

肚子餓得有點麻木。我拉開抽屜翻了翻,居然還有幾塊不知道什麼時候吃剩的餅乾。我倒了一杯沒有溫度的隔夜開水將餅乾吞進肚子里,這多少對它是一種安慰。我繼續翻著雜亂的抽屜,奇迹,角落裡竟然潛伏著幾枚硬幣!我將它們通通搜颳了出來,數了數,整整六枚。六塊錢,這就是我目前全部的現金財產,至少我現在還不是身無分文。我躺在床上半眯著眼想好好思考自己的處境,然而樓上正在進行著什麼裝修工程,咚咚咚沉悶的敲打聲和吱吱吱尖銳的電鑽聲此起彼伏,它們似乎想著來幫忙填充一下我越來越乾枯的意識,不讓我有空閑來審視自己的不幸。如果真能這樣倒是好事情,只不過我發現這些聲波並不能像餅乾填充肚子一樣填充我的意識,它們只是在擾亂我的神經。

然而即便我沒有空閑來審視自己的不幸,事實還是顯而易見,根本不用思考我就知道,過兩天我要交房租,今天基本上就斷了糧。

跟我住在一起的是曾經的同事謝寶中先生,我們在這個城中村合租了這個號稱兩室一廳的臨時搭建的房子,每個月八百塊,每人四百。我們混在一起已經一年多了,這傢伙偶爾帶一個臉上有很多麻點的女孩子回來,晚上在隔壁房間弄出一些不安分的聲音。不過除了這個,謝寶中還算得上是一個比較合得來的舍友。他這個人有點大大咧咧,但還是挺講義氣。他比我大幾歲,喜歡在無聊的時候偶爾抱著一把破吉他高歌:「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而且他是屬於「白天黯淡,夜晚不朽」這一類型的人,晚上崇尚「音樂和啤酒」。他這種人像馬路上的熒游標志,白天默默吸收太陽光線的照射,到了晚上思想在黑暗中閃放光芒,熠熠生輝,常在這時候跟我討論一些深刻的人生問題。他和姓石的麻臉女孩交往,據他說是朋友介紹的,「那時候孤獨得很,見她面之前,心裡已經暗暗打定主意,只要是個普通的健康人,不是從事那種無本生意的古老職業就行」,結果見了面沒幾天就帶回這個窩裡一起過夜了。

如果他知道我沒有錢交房租,該不會把我趕出去吧?至少電視機是我們一起湊錢買的,至多到時候電視機歸他,算是下個月的房租,這應該不成問題。

目前最緊迫的是斷糧的問題。這問題放在哪個年代哪個人身上都是一個大問題,即便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遇到這個問題恐怕也不能熟視無睹。我還有什麼人可以去麻煩呢?以前的同事是不能去麻煩了,傳銷的事是我不對,為了那六千多塊的神奇床墊,不僅花光了我僅有的一點積蓄,還借了同事們一點錢,而且搞得自己像一隻過街老鼠。那個女同學張秋伊已經借了我四百塊,再不能去打擾她。其他同城的同學畢業后基本上都失去聯繫,這時候再去打擾似乎有點說不過去,而且我也沒有他們的聯繫方式。我搜腸刮肚,對了,我還有一位同學劉文傑在市郊工作,以前關係不錯,畢業后還曾經打過電話,最重要的是我還沒有去麻煩過他。而且我還有一件九成新的西裝上衣,只穿過幾次,他跟我的身材相仿,應該剛剛好能穿得上,好鋼就必須用在刀刃上。

我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興奮不已,這就叫急中生智。我差不多要吹起口哨來,就這麼辦。我將六枚硬幣揣進口袋裡,找出一個半新的塑料袋將九成新的西裝上衣裝上,出了門往公共汽車站走去。

南方的秋天還很溫暖,不過深秋的風還是有陣陣涼意。太陽高掛在蔚藍的天空上,陽光有點刺眼。上午十一點(對了,我還有一個舊手機,雖然停了機,可是仍然可以當電子手錶使用),我在橫過馬路的天橋上走著。天橋上一個四肢健全的中年乞丐拿一個破鐵盆伸著手向來來往往的人群乞討。我看了他一眼,這傢伙手上的破鐵盆里稀稀拉拉擺放著一些發皺的紙幣和幾枚硬幣。他向我點頭哈腰伸手要錢。我在嘲笑自己,這一刻我比這位老兄還要窮困潦倒,我們這是一對天涯淪落人啊。這滿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並沒有餓死,老天該不會將我這位有著紅彤彤金邊燦燦大學畢業證書的年輕人餓死吧?

過了天橋我在公共汽車站等候313路公共汽車。中巴車我是暫時無緣坐了,因為單程車費要四元,而313路到郊外是兩元,萬一我找不到劉文傑,還可以坐車回來,現在每一塊錢最好都能掰開來使。我終於上了313路車而且找到一個座位,看來還算沒有倒霉到頭,路上大約需要半個小時,有一個座位可以節省不少體力,而且時間剛剛好,我到達他那個地方的時候他應該還沒有下班,我可以直接到他單位找他,這樣找到他的概率會大大增加,至少我在他那裡可以吃上一頓飽飯。

在車上我有點困,可是我不想在車上睡覺,因為睡覺可能會付出代價,就像昨天一樣。不過陽光很刺眼,讓我只能半眯著眼,而且車搖搖晃晃,昨晚我沒有睡好,這又讓我頭腦發沉,昏昏欲睡。反正我身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被偷了,四枚硬幣我放在側面的褲袋裡,正緊緊地貼在我大腿上,他們總不能在我大腿上劃一道痕吧?我還是決定眯上一會兒,既然困了,何必這麼為難自己呢?我把裝西裝的塑料袋緊緊摟在懷裡闔上眼,耳朵警惕地聆聽周圍的動靜。坐在我旁邊的男人拿著手機在電話里指示對方:「傳真收到沒有?一定要讓他傳真確認,對,先付一半,另外一半貨到付款。什麼?沒收到傳真?那你打這個電話,6644330……」後面兩位大嬸在談論股票經,一個在分析汽車行業的大趨勢,說電視裡頭講了,未來十年是汽車行業發展的黃金時期。另一個不屑地說:「管它什麼趨勢不趨勢,反正跌了就買,漲了就賣,跟住一兩隻股就行了,不要管別人怎麼講,那都是騙人的。」這時候前面又有手機的鈴聲響起,一個粗嗓門開始喋喋不休地討論起螺紋鋼的市場行情。聆聽了一會兒,似乎全民皆商,個個都有經濟頭腦,並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只不過事不關己。我略微抵抗了一下睡意,我的意識給公共汽車搖晃得漸漸模糊不清,終於在一片喧囂聲中不小心墜入了一個黑暗的深洞。

「喂,醒醒,總站到了。」

似乎有人在喊。四周出奇的安靜穩妥讓我覺得有點不對勁,我猛地打了個激靈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摸了摸側面褲袋,正如魯迅的《葯》裡面讓我印象深刻的那句話,「硬硬的還在」,而且懷裡的袋子也完好無缺。我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可是另一種慌張馬上填補了過來,我往窗外張望的時候發現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趕緊尾隨乘務員跨下車門,司機正拿著一個小鐵鎚敲打著汽車的前輪胎。

我被撂在一個荒涼的停車場。其實那也不該叫荒涼,停車場上還有幾輛公共汽車,其中一輛坐著稀稀拉拉幾位乘客正往外開。停車場旁邊還有一個調度室,裡面幾位乘務人員正在喝茶聊天。只是停車場旁一大片凸出來的矮土坡有成片稀疏的灌木叢,幾棵大樹孤兀地佇立著,長草萋萋,周圍望不到什麼建築物,而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所以覺得這地方很荒涼。

我只好張望了一下來路往回走,走了十來分鐘我覺得還是應該回到停車場坐上回頭的車,這樣雖然又多花了兩塊錢,但可以保證我能夠到達要去的地方。我不知道如果步行要走多長的路程,況且我肚子已經在咕咕叫,渾身沒什麼力氣。

我很奇怪那片灌木叢怎麼還在我眼前。我又張望了一下,原來我走了十來分鐘只不過差不多繞著矮土坡走了一圈,其實穿過這片荒涼的長草萋萋的荒地不到五分鐘就可以到達剛才停車的地方了。我決定抄近路穿過荒地,往剛才停車的方向走去。

我判斷了一下方向,向長草深處走去。秋風陣陣吹來,長草隨風搖曳。這地方就好像一個孤島,或者說像沙漠里的一片綠洲,前面是大路,一邊是空曠的停車場,另一邊是更加空曠的一片建築空地。建築空地上已經做了平整工程,一片橘黃色的新鮮泥土,看來是一個大型的建設項目,就差在上面蓋起房子之類的東西了。

我穿過雜草叢,往停車場的方向趕去。我的「電子手錶」顯示的時間已經是十二點十分。要命,等一會兒找不到劉同學怎麼辦?我可是還沒有吃中午飯啊。

這時候我似乎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像是小孩輕輕呻吟的聲音,不對,又有點兒像一隻小貓的叫聲,在秋風瑟瑟中隱隱約約。我張望了一下,什麼也沒有。或許是一隻什麼動物躲在灌木叢或者草叢中叫了一聲,有什麼關係呢?我繼續往前走。可是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我聽得比較清楚,沒錯,像人的聲音,而且是女聲。可是我判斷不出它的方向和遠近。我舉目四顧,除了草叢和樹葉在風中起伏,哪裡有什麼人的影子?我抬頭望了一下天空,藍天白雲,艷陽高照。就算人再倒霉,也不可能在大白天遇到聊齋裡面的狐狸精之類的異物吧?「主……主……不要走,救我。」這聲音這一次好像是順著風的方向飄過來的,而我正屏息斂氣,豎起耳朵調動著所有意志力在捕捉,所以聽得特別清楚。什麼「主……主……」?什麼意思?不過我可以確定是一個女聲在求救。我向著風吹來的方向張望,看到不遠處一棵大樹下的草叢中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收縮著抖動的手指,只不到兩秒鐘,那隻手又縮進草叢中不見了。我克服著慌張,猶豫了一下,還是趕緊向大樹跑去。

我終於看到了一個人,一個不成模樣的女人。天,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副模樣的人!她整個人蜷曲在草叢中,皮膚是那樣地蒼白,蒼白得耀眼,蒼白得沒有絲毫人氣。皮膚不僅蒼白,而且上面的表皮還有一部分脫落下來,像蛇在蛻皮,這哪像是人的皮膚?分明是失去了水分的干皮。她的頭髮像冬天被風吹落的鳥巢,焦黃乾枯而且雜亂,身上衣衫襤褸而且單薄,上身穿著的不知什麼布料做的短袖上衣已經破爛不堪,下面穿一條好像是薄皮革做的黑色短褲,整個一副夏天的裝束。身上沾滿灰塵、沙土和草屑。最可怕的是她的兩隻眼,空洞洞似的泛著灰白色,幾乎見不到一絲生氣,像市場上已經被宰殺的擺在案桌上的魚的眼睛。她的一隻腳居然斜插在泥土裡,半邊身體似乎已經給長草遮蓋,似乎她整個人就是一段枯木頭,在草叢中已經躺了不知多長時間,以至於這些荒草長出來後幾乎把她遮掩掉了。

「你是在叫我嗎?」

我膽怯地明知故問,這裡沒有別人,除了我還有誰?只是她的模樣實在有點恐怖,特別是她的眼睛和膚色讓我有種白日見鬼的感覺。

「救我……沒有……能量……太陽……」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艱難地發出一個個不連貫的詞。除了「救我」我聽得懂,其他的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她的眼睛從始至終沒有眨過一次,只是眼球向我轉動過來,一隻手想抬起來可是又落在地上,看來她已經虛弱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我剋制著自己的恐懼,問她:「我怎麼幫你?」

「幫我……太陽……冷……」

她兩次提到太陽,看來她現在很冷,希望可以讓太陽照到她。她目前的位置上面是一棵大樹,濃密的樹蔭遮住了陽光。我說:「你是不是冷,想曬太陽?」她居然眨了眨眼,嘴角扯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絲笑意,她斷斷續續地說:「我冷……太陽……」

我不能見死不救。我伸出手拉她的手,我的手霎時間感到一陣寒意,那是一種滲入皮膚直達血肉的冰冷感覺,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咬咬牙把她整個扶起來,從後面夾著她的兩個胳肢窩把她拖到陽光下,讓她躺在草地上曬太陽。

我鼓起勇氣問:「你從哪裡來?怎麼會在這裡?需要我幫你報警嗎?」

「我從哪裡……我……」

她似乎沒有力氣回答。我看她衰弱的樣子,好像隨時有斷氣的可能,不禁更加心虛害怕起來,我說:「你先不要開口說話吧,先躺著,我去看看有什麼人可以幫你。」說完我想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不要……離開……不要……」

我能猜出她的意思,就是讓我不要離開她。我只好停下來。她突然渾身顫抖起來,看來是冷得不行了。我不禁起了憐憫之心,我想將袋子里的西裝上衣掏出來給她穿上,可是我突然猶豫不決,這件西裝上衣可是我手頭稍微寬鬆的時候花了三百多塊錢買的,幾乎就是我目前唯一值錢的財產,這塊好鋼是要用在刀刃上的。我掏了一半又把它塞進去,脫下身上的外衣將它穿在她的身上。

她還在抖動,不過慢慢地減緩了發抖的頻率。過了一會兒,奇怪的現象發生了,她干皺皺的皮膚似乎慢慢舒展了開來,而且臉色已經沒有那麼蒼白。她緩緩說:「你剛才問我從哪裡來嗎?我從研究所來的。你問我怎麼會來到這裡嗎?我是逃出來的。你需要幫我報警嗎?你不需要報警。」

我奇怪她怎麼能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儘管她的聲音還很微弱,但看來比剛才有了不少起色。

「研究所?什麼研究所?你是逃出來的?算了,你不用回答,先躺一會兒吧。」

「你要我不用回答,先躺一會兒嗎?」

「是的。」

「明白。」

我在猜想她的來歷,只怕真的是從哪裡逃出來的。一個農村的年輕女孩,遇到了什麼事,隻身逃了出來。不會是給人販子拐騙出來的吧?可是她為什麼說不用報警?我能為她做什麼呢?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我能為她做什麼呢?

她靜靜地躺在草地上,臉色好像紅潤了些,一雙眼睛注視著我,仍然不眨一下。可是她的眼神已經有了一絲生機。真是神了,農村女孩的生命力真是頑強啊,十分鐘之前,她還像是一個垂死的人。

我問她:「好點了嗎?」

她有氣無力地說:「你問我好點了嗎?是的,好點了,不過能量還不足。」

「能量不足?」

「是的,能量不足。」她的眼睛還在盯著我。

我感覺一陣飢餓,餓得心慌,我說:「我也能量不足,我想幫你,可是我沒錢,所以幫不了你,我要走了,我去看看那邊的人能不能幫點什麼忙。」

她居然坐了起來,仰著頭思索半天說:「我現在能量不足,思維有點混亂,你說你要走了嗎?」

「是的,我要走了。」

「好,你要走了。」她似乎並沒有要留我的意思,而且臉上很平靜。

「你沒什麼事吧?」我還是有點擔心,可是我能為她做什麼呢?

「我沒什麼事,就是能量不足。」

「那我走了,我去問問他們。」儘管於心不忍,我還是邁開了腳步往停車場走去。我已經盡了我的義務,如果口袋裡有錢,我會拿一些給她,可是我沒有,我只能待會兒到調度室的時候將這個情況跟他們反映一下,看他們能不能給她一點幫助。

穿過荒草地我回頭望了一下,嚇了一跳,太不可思議了,她正默默地跟在我後面走!身上穿著我那件半舊的上衣,一邊走,一邊不時用手清理著身上的污泥草屑。

「你……你跟著我嗎?」我有點結結巴巴。

「是的,我跟著你。」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她布滿灰塵土屑的臉還留著擦拭過的痕迹,現在居然透出血色,連蓬亂的頭髮也似乎有了光澤,除了臉上身上的蛻皮有點刺眼,看起來現在似乎比我還精神!真是不可思議,就算是農村受過苦的孩子,生命力真有這麼旺盛嗎?可是驚訝之餘,我現在更關心的是,她是在跟著我嗎?她跟著我幹什麼?要跟著我到什麼時候?她要到哪裡去?

我指了指公共汽車說:「我要去坐車。」

「好的。」她不動聲色地說。

我本來想去調度室告知關於這個女孩的事,但現在看來她已經會走路了,完全像一個正常人,這還有必要嗎?而且即便有必要,這個女孩自己就可以向他們求助,何必我去摻和呢?這樣一想,我直接上了一輛準備開出的公共汽車,汽車上面已經有幾位乘客。

我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來,向外面張望了一下,我想她也許會去向調度室裡面的人求助,可是馬上我就看見她也上了車,而且向我走過來,在我旁邊坐了下來,臉上一副平靜的神色。坐下來后她捋了捋上衣的下擺,兩隻手安靜地擺放在大腿上。她這種很自然的動作讓我有些惶恐,似乎我是她一個很親密的人,她跟著我是很理所當然的事。但是我能說什麼呢?公共汽車又不是我的,座位也不是我的,我沒有理由讓她不要坐在我的身邊。

汽車開動了,售票員從前排開始逐個讓乘客買票,來到我跟前的時候我掏出兩枚硬幣給她。

她說:「四塊。」

我說:「不是兩塊嗎?」

她說:「就是四塊,每個人兩塊。」

看來售票員也認為我們是一起的,何況她身上還穿著我的衣服。我看了看女孩,女孩正微笑著看著我,好像跟她什麼相干也沒有。我只好掏出僅有的另外兩枚硬幣塞給乘務員,買了兩張票。

「喂,你跟著我嗎?你要跟著我到什麼時候?」我真的有點慌張,怎麼會發生這種事?這對別人來說也許可以是一個奇遇,可是我現在是真正意義上的一文不名,六枚硬幣我已經花光了。

她轉過頭看著我,表情木然地說:「我要跟你到什麼時候?哦,我會一直跟著你。」

我叫了起來:「什麼?」

「有什麼不對嗎?」她似乎有點慌張。

我說:「你跟著我幹什麼?我告訴你,我沒有錢,一分錢都沒有,你跟著我也沒有用。」

她似乎很驚訝,思索了一會兒說:「我跟著你幹什麼?你沒有錢我就不能跟著你嗎?讓我想想看,你不會沒有錢的,所以我會跟著你。」

我簡直氣急敗壞,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將幾個褲袋都翻開來,我說:「你看看,我一個子兒也沒有了。」我又翻動襯衣口袋,「你來看看,我是不是沒有錢?沒有騙你吧?」

她眨了眨眼說:「是的,你沒有騙我,怎麼辦呢?但是我還是想不明白,你沒有錢我就不能跟著你嗎?」

我無可奈何地說:「看你可憐,這樣吧,我現在去找我的同學,如果找到了,我會向他借一點錢……」

她馬上介面說:「好,這樣我就可以跟著你是嗎?」

我嚷了起來:「你這人怎麼這樣?我如果借到錢,會分一點給你,這樣可以了吧?你跟著我幹什麼?」

她神色慌亂起來:「我跟著你幹什麼?對不起,我現在能量不足,你的問題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等我有了能量,我會想明白的。」

我想這女孩會不會是精神出了問題,怎麼老講不清楚?可是……可憐的女孩,也許她有什麼不幸的遭遇,也許遭受了一些難以治癒的創傷,也許她一直沒有碰到一個願意幫她的人,而因為我剛好機緣巧合幫了她,所以她潛意識裡一直希望跟著我,正如一隻受傷的流浪小狗,某一天突然得到一個人的施捨,它就會一直跟著這個人,它可不會去想他是不是願意接納它。

「你是不是腦袋……有點混亂?」我盡量說得委婉一些。

她馬上點點頭:「是的,現在有點亂,想不清楚一些問題,等我有了能量,我會想明白的。」

她的話更堅定了我的猜想,她可能是一個來自農村的,或許是迷了路而且精神有點問題,至少暫時分不清一些事物的可憐女孩。

「能量?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不過我會帶你去找我同學借錢,我說話算數。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我儘可能地用溫和的語氣說。

「我叫什麼名字?他們叫我安……兒,今年十……九歲。」她說起她名字的時候口音有點拗口。

「安兒?對不對?那我就叫你安兒吧,我叫洪列。」

「是,洪列……哥,我不該用以前的一些詞語,要用現在的才對,是不是這樣?」

「以前的詞語?隨便你,不要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就可以了。」

「明白了。」

她笑了笑,陽光透過車窗照過來,她的臉上竟然洋溢著喜悅。真奇妙,她現在完全就像一個健康的女孩,而且似乎長得很俊俏,儘管臉上身上還是髒兮兮的,而且還蛻著皮,但這完全掩飾不了她精緻的容貌和窈窕的身姿。似乎我每一次觀察她,都會發現比上次觀察她的時候有了奇怪的變化,她現在和我剛看到她的時候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兩點鐘出頭,我帶著她下了車來到劉傑文單位門前。帶著她去見劉傑文似乎不方便,我讓她在門口等著,獨自一個人進了單位。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真誠一點,於是省略了客套話,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我的處境,我現在失業了,正在找工作,手頭很緊,想跟他借點錢。他正忙著手頭的文案工作,他說:「知道了,誰沒有困難的時候?你能來找我是看得起我,這樣吧,我錢包里就剩五百塊了,你先拿去,如果不夠,等我忙完了到銀行里取。」我說夠了,這西裝上衣你試試合適不合適,我穿起來有點太大了。他說開什麼玩笑,看不起我呀,西服你自己穿吧,晚上一起吃飯,不過你要等一會兒,手頭工作很忙。我說那就先告辭吧,還有點事,吃飯下次吧。

告別了劉傑文我出了單位門口,將西服穿到身上,心情很愉快,看來果然天無絕人之路,老同學就是老同學,跟外面那幫稱兄道弟的傢伙就是不一樣。

安兒並沒有在門口等我。不會吧,就這麼會兒工夫,人販子沒這麼厲害吧?我張望了一下,馬路對面似乎有一群人在看什麼熱鬧。我走過去一看,安兒正在一個烤羊肉串的攤檔前跟一個滿臉鬍鬚的北方大漢理論著什麼。

「你沒錢吃什麼羊肉串?有……有你這樣的人嗎?」北方大漢結結巴巴有點口吃。

安兒睜大眼說:「不是你叫我吃的嗎?你說讓我嘗嘗,好吃得很,那我就嘗嘗,你又沒說嘗嘗也要錢的。」

北方大漢說:「這是什麼歪理?吃完了要付錢,這還用我說嗎?你……」

安兒舔了舔嘴唇說:「我說很好吃,你說好吃就多吃幾串,是不是?我還以為你是好人呢。」

北方大漢嚷道:「你什麼意思?你說我不是好人嗎?丫頭,沒遇到過你這樣的人,你到底有沒有錢?」

安兒眨了眨眼睛說:「沒有,一個子兒也沒有,不信你看看。」

她將上衣口袋翻了出來,又將裡面的口袋也翻過來給那大漢看,說:「是不是,我一個子也沒有?你來看看,我是不是沒有錢?沒有騙你吧?」她顯然是學著我剛才在車上向她翻口袋的動作和語氣,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

「不可理喻。」那漢子目瞪口呆,看來他是個厚道人,想發火又發不出來,想拉住她又縮了手,憋紅了臉,在一旁吹鬍子瞪眼,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我趕緊走過去拉過她,問那大漢她吃了多少串,要多少錢。

「三串,三塊錢。」他見有人出面認賬,臉上轉憂為喜,「她是你……朋友吧?你朋友是不是有點那個……嘿嘿,三塊錢。」

「不好意思,我是她……哥。」我只好趕緊付了錢,看來這丫頭身體可以恢復得挺快,腦筋要恢復過來可沒有這麼容易。

付完錢我問她:「怎麼跑對面來了,我不是讓你在門口等我嗎?」她笑笑說:「這裡有陽光,那邊沒有,而且這裡有羊肉串。」

我嘆了一口氣,心裡居然有點依依不捨,這麼一個傻乎乎天真得不知道吃東西要付錢而且熱愛陽光的女孩,我現在不得不和她分手了。我掏出兩百塊錢塞到她手裡,說:「這點錢也許不夠,你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吧,這地方挺複雜,好像不太適合你,你找個人問問長途汽車站怎麼走吧,坐車回家。要不這樣,我幫你找到車站送你過去坐車也可以。」

她的臉上有一點疑惑,但馬上笑了笑說:「我突然想明白了,可是我來這裡就是為了在這裡生活,我不會回去的。還有,我想明白了,錢是好東西,可是我現在不需要,我現在想吃東西,補充能量,不對,應該叫補充營養才對。」她指了指旁邊熱氣騰騰的拉麵攤,說著把兩百塊錢塞回給我。

我又嘆了口氣,點頭說:「好吧,吃飽了肚子再說。」

在麵攤店裡我狼吞虎咽,呼嚕嚕整整吃了兩大碗拉麵,吃得滿頭大汗,撐得直打飽嗝。可是安兒似乎不動聲色就吃了三大碗,舔了舔嘴巴若無其事。我驚訝得合不攏嘴,好一會兒才問她:「你到底從哪裡來的?剛從農村裡出來的嗎?你平時也這麼能吃嗎?」她低頭沉思:「農村?哦,對了,我從農村裡來。我現在想明白了,我要在這裡好好生活,我要忘了以前的事。對,我是從農村裡來的。我能量……不對,我營養充足的時候吃東西和普通人一樣多。對了,我就是要做一個普通人,你說可以嗎?」

真是莫名其妙,她就是要做一個普通人?忘了以前的事?難道她不是一個普通人?她是流落民間的公主?有著什麼奇遇的貴族女孩?我說:「你不是一個普通人?你家鄉在哪裡,父母是誰,你總該知道吧?」

她臉上又顯現出一種迷茫:「我的家鄉?父母?哦,對了,是中國,中國人。」

我哭笑不得,說:「中國這麼大,四川?山西?東北?你不像是東北的,也不像南方人。」

「對對,就是四川,不是東北的,也不是南方人,你說的都是對的。」她喜笑顏開。

「那你說兩句四川話給我聽聽。」我不大相信,如果我說她是雲南人她可能也會說我是對的。

她雙眼望著天,像是在腦海里搜索什麼,不過馬上她就說出一句四川話:「我是四川人。」然後晃蕩著腦袋望著我。

「挺地道,就算是吧。」我無可奈何地說。我也不大懂四川話,但聽別人說過,好像就是這個味,「可是我還是要勸你回去,兩百塊錢給你,我要走了。」

「不,主……洪列哥,我不要回去,除了這個,我什麼都聽你的。」

我驚訝地說:「你為什麼要聽我的?我讓你不要跟著我,可以嗎?」

「這……除了這個和那個,我什麼都聽你的,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她可憐兮兮地說。

我啞然失笑,看樣子我真是撿了一隻流浪的小狗,這時候趕也趕不走。

「可是我真的沒有錢,我自己都顧不了自己,這些錢會用完花光的,用完了怎麼辦?如果我再沒有收入,你跟著我會餓死的,你如果需要得到一些救助,應該去找相關的政府部門。」其實連我自己也並不知道有哪些相關部門可以找。

「你不用擔心,我不會餓死的,我可以保證,而且我現在營養足夠了,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她靜靜地看著我,目光中殊有祈求之意。

「你能做什麼事情?」我有些好奇。

「總之很多,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只要不是這個和那個。」

「好吧,走吧,先跟我回去再說。」我無可奈何,總不能就這麼丟掉她不管吧。

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在這個時候動惻隱之心,這對她也許不會是好事。可是正如孟子所言,不僅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而且「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我當然不是受了孟子這句話的感召而去「捨生取義」,只是想她恢復得這麼快,說不定明天後天她就會恢復原貌,回到原來的軌道上去。況且,我剛剛受人之惠,對劉傑文感激不盡,現在去幫助另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似乎也是很應該的一件事。

安兒喜滋滋地跟著我上了車,我問她:「你姓什麼?」她說:「我姓洪,洪安兒,名字很好聽吧?」

我狐疑地說:「不會吧?我姓洪你也姓洪?有這麼巧嗎?」

她點點頭說:「就這麼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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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入凡塵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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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四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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