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區小鎮
第5章山區小鎮
墨藍色的天幕下繁星點點,銀白色的月兒潔凈得讓人驚訝,原來月光可以這麼明亮!我簡直可以看得清楚遠處的山巒在天邊勾畫出的輪廓,更不用說眼前的田野、樹林和旁邊小鎮低矮的建築物。
我們去的地方是一個山區小鎮。洪安兒找來一大堆旅行社的廣告資料,和我策劃了半天,說這地方夏天有漂流的旅遊項目,又有少數民族歌舞表演,肯定是有山有水的,而且現在不是夏天,人肯定不會多,幽靜一點更好。旅遊團是不能參加的,雖然一個人才幾百塊。最節省的方式還是自己坐火車去,有什麼好玩的找當地人問問吧。
我們買了一本地圖冊。我找出以前在學校用過的軍用背包和水壺,裝進衣物、乾糧若干。洪安兒穿上剛在地攤上買的廉價牛仔褲和球鞋,還非要套上我的外衣,說這樣出門方便一點。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兩個人雄赳赳氣昂昂向火車站出發了。
和一個漂亮女孩一起出去旅遊那也是以前夢裡才有的美事。何況我現在找到一份工作,心情無比舒暢。
火車車廂里的喇叭放著音樂,是一首年代久遠的《重歸蘇蓮托》,洪安兒仔細聆聽著,一邊合著節拍點頭,一副陶醉的樣子。
我好奇地問她:「這老掉牙的歌曲你也聽過嗎?」
她笑笑說:「聽過,看來音樂是不受時空限制的,很奇妙。」
我說:「伽利略說過,大自然這本書是由數學語言寫成的。好像還有什麼人也說過『音樂是上帝的語言』之類的話,記不清楚了。總而言之,上帝的語言是不受時空限制的。」
她說:「就是嘛,至少是可以溝通不同時期不同地方人們的語言。可見人和人之間還是有相通的地方,通過某種東西,心靈是可以溝通的,這是人類特有的,很奇妙。」
我斜眼望了望她說:「你這人挺有趣,總是關注一些很縹緲的東西,最近說出來的話都挺哲理的。」
她望著車窗外不斷後移的景色,沉思了一會兒說:「那當然,世界因為這些縹緲的東西而變得美麗,變得多姿多彩。想象一下,如果沒有了音樂、詩歌、文學、藝術和人類的美好情感等等這些東西,那還剩下什麼呢?」
我嘆了口氣說:「這些話好像不應該是由你這麼一個年輕女孩口中說出來的,境界挺高的。」
她欣喜道:「對了,就是境界,我一直想用一個什麼詞來概括一下,你提醒我了,就是這個詞。畢加索的向日葵是一種境界,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是一種境界,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又是另外一種境界,太好了。」
境界?我只有驚訝,無言以對。
四個多小時后,火車在一個小站停靠片刻,這就是我們要來的地方。下了車我問過站里的工作人員,說是離小鎮還有七八公里路。我們買了兩天後的返程車票。出了小站,只有一條黃泥路通向山坳,想必是通往小鎮的。我向前方翹首眺望,問洪安兒:「怎麼打算?這地方好像人煙稀少,挺荒涼的,不知道來對了沒有?」她豪邁地說:「既來之則安之,我看風景挺好的,到了鎮上再說吧。」她向著藍天揮手,「啊,我們來了——」
於是我們沿著黃泥路往山坳方向走。這裡是山區地帶,處在我們居住的城市北面幾百公里處。時值初冬時分,天氣頗有些寒意。好在現在正是午後,陽光燦爛,天高雲淡,並沒有蕭瑟清冷的感覺。走了一會兒,前面變成了上山的小道,四周草木依然蒼翠。峰迴路轉,眼界忽然開闊,眼前豁然呈現出一片片稻田和莊稼地,大多已經收割完畢,三五農夫在田間燃燒稻草,煙霧繚繞,看來正在準備著來年的肥料。不遠處幾頭黃牛在悠閑地啃著田裡的乾草根,一群小孩在乾枯的莊稼地里追逐著玩足球。雖然已過了秋天,仍能體驗到一派活潑而爽朗的田園風光。
「喜鵲!你看,是喜鵲!」
洪安兒指著路邊山坡上樹叢中一隻黑背白腹的小鳥,歡呼起來。那小鳥歪著頭在樹枝上好奇地張望了一會兒,並不遠遁,跳下樹枝在草地上尋啄著草籽,不時晃蕩著腦袋好奇地看著我們。洪安兒童心大起,一臉躍躍欲試,放下背包躡手躡腳地向喜鵲走去。喜鵲停下啄草的動作,狐疑地望著這位不速之客。洪安兒輕輕往前疾走了幾步。撲哧一聲,小鳥展開翅膀飛向枝頭,看洪安兒停了下來,就在樹枝上探頭探腦。洪安兒等得不耐煩正往回走,喜鵲又飛落在草地上繼續尋找它的草籽了。
「喂,鳥兒,」洪安兒回過頭向喜鵲招手,「我只是跟你玩玩,幹嗎跳來跳去?站著別動。」洪安兒說著又輕輕向小鳥走去,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糖晃蕩著,「給你,要不要?很好吃的。」喜鵲望了她一會兒,大概覺得這遊戲不好玩,撲稜稜展開翅膀,幾個起伏,消失在山野的樹林中了。
「不識好歹。」洪安兒嘟噥了一句往回走。我笑說:「它能聽懂你的話嗎?自言自語的,走吧。」「那是它吃虧了,我喜歡它,它不喜歡我。」她興緻索然說。
又走了一會兒,前面幾個小孩走走停停,背著書包,看樣子是附近的小學生,在唧唧喳喳討論著什麼。
「嗨,小朋友,你們在幹什麼?」洪安兒眉開眼笑地向他們打招呼。
「哦,大姐姐,我們不是小朋友,是小學生。」其中一位男孩糾正她。
「有什麼區別嗎?小學生也是小朋友呀。」洪安兒笑吟吟地說。
「上幼兒園的才是小朋友,我們是小學生了。」男孩認真地解釋。
「小學生喜歡吃糖嗎?」洪安兒笑嘻嘻地問,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糖果來。
男孩遲疑了一下說:「喜歡。」眼光光望著她手裡的糖,卻不好意思湊上前來。
洪安兒將手裡的糖遞到他們跟前:「喜歡就拿去吧。」
男孩望著她手裡的糖吞咽了一下口水,訥訥地說:「可是我們不認識你們。」
洪安兒微笑著說:「現在不是認識了嗎?我是大姐姐,他是大哥哥,你們是小弟弟小妹妹。你手裡的彈弓真漂亮,可以給我嗎?」
小男孩喜笑顏開,說:「可以,那我這把彈弓換你這些糖,好不好?」
洪安兒將糖果分發給他們,說:「可是我不知道這把彈弓準不準,你試一下給我看看。」
男孩撿起地上一塊小石粒裝在彈弓上,閉著一隻眼睛往路邊一棵小樹瞄準,噗的一聲,石粒果然打在樹榦上。
「好,我來試試。」洪安兒依樣畫葫蘆,居然也打在樹榦上,喜滋滋地將彈弓裝進口袋,問這群小孩:「你們剛才在說些什麼?」
一個頭上扎著一隻粉紅色塑料蝴蝶結的小女孩一邊剝著糖果一邊說:「我們在討論下午放學后打籃球,可是,有兩個大學生老是欺負我們。」
我好奇地問:「大學生?大學生還欺負你們?」
小女孩說:「就是比我們大的學生,好壞。」
洪安兒問:「你們幾點下課?學校在哪裡?」
「四點多一點下課,我們學校就在前面。」小女孩指著前方遠處,果然有一棟樓,外面圍著圍牆,圍牆裡豎起高高的旗杆,藍天白雲之下,紅旗正迎風飄揚。
洪安兒看了我一眼,像在徵詢我的意見,她說:「要不我們跟你們一起打球?怎麼樣?」
我說:「我們先到鎮上吧,待會兒有時間再說。小朋友,鎮上就在前面嗎?」
「不是小朋友,是小學生。」男孩又糾正我,「一直走,過了我們學校不遠就到了。」
我們來到鎮上。這是一個還保存著古老生活方式的小鎮。僅有的兩條長街也是青石板砌成的路面,看樣子有些年份了。鎮上穿插著一些縱橫交錯的小巷,大多是石塊或者土磚堆砌起來的老式房子。沿街是一些商鋪,大半還是舊式的厚實木板門,門上方掛一個圓的或者八卦形狀的鏡子,不知道什麼名稱,大約是照妖鏡吧。店裡牆上貼著古靈精怪的塗鴉靈符,或者在後壁上供著關公、財神爺之類的神像。商鋪擺賣著各類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兒,諸如竹雕、木刻畫、手工的繡花袋子、風鈴、笛子、花哨的圍巾之類,還有賣豆腐花的,賣風味小吃的,裁剪和縫補衣服的,賣茶葉的,賣蜂蜜涼果的,等等。
兩條長街的交匯處看來是一個集市,頗為熱鬧,彙集了糧米鋪、咖啡廳、飯館、旅店、理髮店、照相館,甚至還有一家郵局、一個遊戲機室、一間小書店。集市上賣雞鴨鵝的、竹筐竹籮的、土特產的、蔬菜瓜果的,切煙葉的,令人目不暇接。看樣子現在並不是旅遊旺季,看不到什麼外地人。不過集市上還是熙熙攘攘,本地老鄉男男女女似乎也不少,大多衣著簡樸、神情憨厚,一個個意態悠閑,背著手踱來踱去,東張西望。也有見了合意的東西的,蹲下來慢慢地討價還價。
我和洪安兒在一家咖啡廳坐下來。看了看桌上的價格牌我覺得挺便宜的,就要了兩杯咖啡和一些糕點。透過咖啡廳的玻璃窗,我可以看到集市上人來人往的景象,這情形正同我小時候在家鄉時看到的相差不遠。
「這裡還挺熱鬧的,平時都這樣嗎?」咖啡端上來的時候我問服務員小姐。
她說:「今天是圩日,知道什麼是圩日嗎?就是這裡每逢農曆一、四、七,周圍的人都過來趕集,所以今天很熱鬧,平時就安靜多了。」
我有點意外,微微一笑說:「哦,這我知道,不過這傳統恐怕挺古老了吧?小時候我家鄉也是這樣,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回到黑白電影的年代。咖啡不錯,挺地道的。」
她笑笑說:「是手工磨出來的。老闆本來是個城裡人,來到這裡,覺得這地方好,所以就留下來,在這裡開了咖啡廳。」
「是嗎?你老闆挺瀟洒。」我端起咖啡細細品嘗,果然醇厚幽香,「這裡是挺好的,我喜歡。這裡不是旅遊區嗎?怎麼好像不見什麼外地人?」
她說:「現在是旅遊淡季,他們通常是夏天才來,附近有漂流,他們通常跟旅行團來的,白天去旅遊景點,晚上來這裡買些紀念品之類。」
我說:「我覺得在鎮上轉轉也不錯,幹嗎非得去什麼旅遊景點擠在一起?我小時候最願意在集市上亂逛,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口袋裡沒錢,解解眼饞也好。這裡的氣氛讓人覺得輕鬆,彷彿回到很遙遠的時光。順便問一句,這裡的旅店貴不貴?」
她說:「你們要住旅店嗎?我建議你們住在老鄉的家裡,又便宜又方便,晚上有熱水,每天每間房大概就三四十塊,一日三餐要吃什麼可以讓他們做,這裡的人很淳樸老實,不會騙你們的。」
我說:「謝謝,我覺得挺合適,能告訴我怎麼找到這些老鄉家裡嗎?」
她笑笑說:「當然,我給你畫張圖,如果你們想到哪裡玩,也可以讓他們告訴你怎麼走、哪裡有好玩的地方等等。」她說完果然拿了紙筆給我畫了一張圖,指點我怎麼找到要找的地方。
我由衷地說:「這樣最好,我還在擔心不知道該怎樣安排行程呢,太好了。」
「嘿,你今天話挺多的。」洪安兒看著我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是不是覺得這位服務員小姐長得不錯?你心情特別好?」
「你胡說什麼?」我抗議。不過我剛才話是多了點,不對,是我平時確實話很少。除了跟洪安兒說上幾句,很少會主動找人說話,所以洪安兒會覺得奇怪。
果然洪安兒說:「不對,我沒有胡說,你現在心情確實不錯,你平時真的很少跟別人說話,我都在擔心你呢。」
「擔心我什麼?」我明知故問。
她說:「擔心你會憋出病來,整天沉默寡言的,一臉深沉模樣,看起來很不開心,就連跟謝寶中、趙偉軍他們好像也沒什麼話。」
我忍不住笑起來說:「你這麼關心我嗎?說得我有多老謀深算、老奸巨猾似的。」
她說:「是啊,平時都是我在說你在聽,這樣不好,以後要多開心一點。」
我笑了笑自嘲說:「說真的,遇到你之前我都差不多忘記了怎樣跟人說話、怎樣笑了。除了去面試時不得不說一大堆廢話,賠不少笑臉,我基本上不想開口,也笑不出來。就像羅曼·羅蘭說的,見的人越多,就越喜歡狗。想想挺可憐的。」
她笑問:「那你現在為什麼會說會笑了?」
我由衷地說:「當然,首先是因為你,安兒,真的謝謝你,這是我的真心話。其次,不知道為什麼我來到這地方覺得很輕鬆,好像這地方很淳樸,人也真誠,所以話就多了。丫頭,喝完咖啡我們去找那幫小朋友打球吧。」
「好啊,」她拍手歡呼起來,「不是小朋友,是小學生。我還在擔心你不願意和我一起去呢。」
來到小學操場,果然那群小孩子正在籃球場旁邊,看著兩個比他們高出半個頭的男生在打球,一臉的憤憤不平。那個頭上戴蝴蝶結的小女孩看見我們,趕緊跟她的夥伴說:「大姐姐大哥哥來了。」看來他們還是覺得洪安兒更可親,把她的次序排在我前面。玩彈弓的男孩走過來跟洪安兒說:「大姐姐,我們借的球,他們說要先讓他們打完才輪到我們打,都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洪安兒笑笑說:「看我收拾他們。」說完從地上找了一顆石粒,從口袋裡掏出彈弓,拉了橡皮筋,「啪」一聲響,石粒打在一個大男孩身上,把他嚇了一跳。洪安兒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那兩個人氣沖沖地說:「哪裡來的毛頭小子,敢來欺負我的弟弟妹妹,還不把球還給我們!」那兩個男孩看來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她不知所措。我虛張聲勢地說:「你們是哪個年級的?你們老師在哪裡?走,找你們老師去,敢來欺負我的弟弟妹妹。」洪安兒說:「對,找他們老師,看他們下次還敢不敢!走,找你們老師論理去。」說完上前要去拉那兩個男孩的手。那兩個男孩見勢頭不對,趕緊丟下手中的皮球,一溜煙似的跑掉了。洪安兒指著他們的背影哈哈大笑:「看你們還敢不敢,欺負我弟弟妹妹,來來來,咱們打球。」
我可是大學里的籃球高手,我說:「安兒,你和這些弟弟妹妹一起,我一個人打你們全部。」
她斜睨我一眼,半信半疑地說:「是不是啊?這麼小看我們,你可不要後悔。」
一開始我得心應手,在他們中間穿梭。啪,投籃命中,仗著身高優勢,籃板球手到擒來。洪安兒張開雙手也攔不住我。不一會兒,她指揮一群小孩:「攔住大哥哥,不對,不是這麼攔,一字排開,一字排開……喂,你不能衝撞他們,他們還小……對了,就這麼攔住他。」一群小孩排成一列,把我攔在外圍。這丫頭搶了球,在籃板底下不斷投籃,我根本沖不出包圍圈,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投了一個又一個,嘴裡還不斷數著:「一個,兩個,三個,哎呀,這個沒中,重來,三個,四個……」
一群小孩歡聲笑語,吵吵鬧鬧,他們只有一個目標,就是纏住我,根本連皮球都不去搶。我左衝右突,偶爾殺進垓心,好容易投進一個球,馬上又身陷重圍。我喊道:「這不公平,不公平,哪有這種打法的?」洪安兒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地數著:「十一個,十二個……」
夕陽斜照,在操場上拉出一群長長短短不斷晃動的身影。金色的陽光照耀在洪安兒天真爛漫的笑臉上,空氣中蕩漾著她和孩子們的歡笑聲。這一刻我彷彿回到了從前的純真歲月,我的心情放飛了起來,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心中融化開來,又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心中升騰起來,我聽到了自己久違的笑聲,開懷的笑聲。
我們重新回到小鎮,按照咖啡廳那個女服務員的指點,在小鎮邊緣處找到那個農家。這是一個大院,看樣子有好幾間客房,不過這時候只有我們這一對住客。當然我們還是只開了一間房,這樣不僅可以節省費用,而且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房費每天三十,吃飯每餐二十塊,兩個人管飽。主人是一對五十歲上下的夫婦,男的長著一張黑黝黝的臉,下巴上的短鬍鬚又粗又硬。女的略顯肥胖,腰身粗壯。屋裡還有一個男孩,大概十四五歲,虎頭虎腦的,看來了客人,怯生生地跟我們點了點頭,拿了書包進了裡屋。
晚飯擺上來,就在他家的大院里,有魚有肉有湯,擺了一桌,看樣子不像是兩個人的分量。我詫異地問:「不會這麼多吧,二十塊能吃這麼多?你們不會虧本吧?」從來吃飯只有嫌貴的,哪有像我這麼問的?男主人沖我咧嘴一笑說:「你們儘管吃,別客氣,吃完了我們再吃。」原來如此。我說:「那怎麼成?一起吃吧,來,否則我們不好意思。」男主人說:「不客氣,你們先吃。」洪安兒也儘力讓他們一起過來吃,推讓了半天,在我們極力邀請下,終於讓他們一家人和我們坐在一起。
男主人拿來一瓶米酒,說是自家釀的,問我要不要來一點,我說:「那我就來一點吧,安兒,你就不要了。」
「為什麼?」洪安兒顯然很想喝,一臉饞相。我說:「得了,你酒量大,請不起你。」
「酒多的是,一個姑娘家能喝多少?我給你拿個杯子。」女主人不知深淺,忘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說著去取了杯子過來,洪安兒馬上笑逐顏開。
我說:「你不知道她酒量有多大。安兒,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可不能喝太多。」
男主人來了興緻,問他老婆:「你看這姑娘是不是長得有點像咱們家閨女?」女主人笑說:「咱們家明慧哪有人家俊俏,不過長相倒有點像,年紀也差不多,而且也愛喝兩口。」
男主人說:「就是嘛,來來,喝兩口。」說完舉杯向我們敬酒。
洪安兒問:「你們有一個女兒跟我差不多大嗎?在哪裡?怎麼不見她?」
女主人說:「到省城打工了,這閨女有孝心,每個月寄錢回來,可辛苦她了,想想這麼小就在外頭闖蕩,多心疼。你們也是省城來的吧?」
我說:「是的,我也是外地農村出來的,在省城讀書,讀完書就留在那裡了。」
她點頭嘆氣,「多有出息。明強,聽見沒有?這位哥哥多有出息,你好好努力讀書,將來也像這位哥哥一樣留在省城工作,我和你爸就安心了。」她語重心長地叮囑著兒子,她兒子「哦」了一聲默默點著頭。
我頓時無語,簡直無地自容,我這叫「有出息」嗎?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他們當然不會知道我在省城差一點走投無路了。多少人趨之若鶩的大城市其實也不見得不會餓死人的。我想起自己的父母,差不多兩年半了,我只寄過兩次錢給他們,只見過他們兩次。
「來,咱們喝酒。」洪安兒眉舒目展興沖沖地舉杯,她可不會像我一樣有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看來心地單純的人確實更容易快樂,我真的很羨慕她。
男主人黑黝黝的臉上也展現著笑容,說:「看來你酒量真的不錯,儘管喝,酒多的是,就當回到家裡,不要客氣。」
女主人忍不住說:「看你們喝得這麼開心,我也來兩口吧。」說完自己拿酒杯去了。
這氣氛感染了我。我趕緊跑出去到房間里,從軍用背包里掏出兩包備用的香煙回來塞給男主人。儘管這家人熱情好客,總不能花了二十塊錢就在這裡開懷暢飲吧?推託了半天,他收下一包,從口袋裡摸出一小袋煙絲說:「我平時抽這個,要不要試試?」我說:「煙絲?沒抽過,試試吧。」洪安兒說:「我也試試。」我說:「女孩子抽什麼煙?成什麼樣子。」男主人說:「就讓她試試吧,有什麼關係。」說著為我們卷了兩根。洪安兒眉開眼笑,點了煙迫不及待地猛吸了一口,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我說:「丫頭,有你這麼吸煙的嗎?」這丫頭又吸了一口,把一股煙霧噴在我臉上,喘著氣用手掌在嘴邊扇動:「好辣,好辣,比米酒還辣。」女主人忍俊不禁:「這丫頭,比我們明慧還淘氣。」
洪安兒問:「你們生意還好吧?」
女主人笑笑說:「什麼生意?我們也不會做生意,就是家裡多出兩間房子,有客人來就湊合著收點錢幫補一下,平日里還是要靠田裡的莊稼。」
「田裡的莊稼?在哪裡?」看樣子這又勾起洪安兒的好奇心來。
「山裡有一塊莊稼地,這屋旁邊還有一塊菜地,我們現在吃的菜就是地里剛摘下來的。」
「真的嗎?那我要去看看。」洪安兒恨不得馬上拔腿就走。
「黑燈瞎火的,有什麼好看?明天吧,明天帶你們去看,城裡人就是覺得什麼都新鮮,真搞不懂你們。」女主人取笑她。
我放開胸懷和他們對飲。其實我酒量相當大,只是平時喝得少,而且很有節制,這點恐怕連洪安兒也不知道。喝酒這玩意兒是要看對手的,比如現在我就喝得很順暢,儘管只是很粗劣的米酒。願意毫無保留地對著某些人喝酒,對我來說那是表示自己毫無芥蒂,對對方沒有什麼目的,也相信對方對自己沒有什麼目的,彼此不怕酒後吐出真言,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來。
我說:「酒這東西看起來純得像水,外表清涼柔和,喝起來像火,溫暖剛烈,這就是酒的性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酒品,就是對酒的理解不一樣。」
「有學問,讀過書的就是不一樣。」男主人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黑黝黝的泛出紅光,像暗紅色的玫瑰。
「全世界大大小小這麼多個民族,好像都有自己的酒,就連太平洋群島上的土著人也有,很神奇。如果說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相通的,這也算是一樣吧。」洪安兒的臉白裡透紅,這時候像粉紅色的桃花。
「有學問,都有學問。」男主人舉杯感嘆,「好酒量,都好酒量。」
飯後我和洪安兒搬了木板長凳坐在他們家門前的空地上喝茶。夫婦倆本來建議我們如果無聊可以到鎮里的電影院看一場電影。可是我不想為現在的心情換一個環境。看電影有看電影的樂趣,酒足飯飽之後身心的安穩也有它的樂趣。既然是安穩的樂趣,自然需要以安穩作為前提,否則顧此失彼。所以我現在就和洪安兒很安穩地坐著喝茶,一邊仰望著寥廓的星空,陶醉在眼前這迷人的景色之中。
所謂「陶」是指心中悠然自得的一種快樂狀態,陶淵明所謂「悠然見南山」是也;「醉」自然就是我們現在喝過米酒後的這種狀態。我此時正是陶中有醉,醉中有陶。墨藍色的天幕下繁星點點,銀白色的月兒潔凈得讓人驚訝,原來月光可以這麼明亮!我簡直可以看得清楚遠處的山巒在天邊勾畫出的輪廓,更不用說眼前的田野、樹林和旁邊小鎮低矮的建築物。更讓人驚訝的是,眼前的景象推翻了「月朗星稀」這麼一個習慣說法,月固然明朗,星卻一點不稀,正相反,漫天的星星密密麻麻,光華璀璨。橫亘在空中的一條星帶證明天上確實有一條銀河,這不是傳說。雲婆婆想必今晚有事沒有出來,只在遠處天邊不小心遺留了一絲半縷的輕紗。耳邊有不知道名字的小蟲子在夜風中竊竊私語,似乎忘記了現在冬天已經來臨。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吠,更顯出這夜晚的寂靜。
「好美啊。」
洪安兒手捧著茶杯仰起頭望著星空,她突然嘆息了一下。月光在她臉上塗上一層柔和的銀光,眉清目秀的俊美輪廓清晰可見。我甚至可以看到她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上微微顫動的眼睫毛。這一刻我突然有一種迷離的感覺,彷彿墜入了夢幻之中。不,我連做夢都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景象。這情景好像是一種幻境,我的腳下好像騰起了雲霧,整個人升在星光燦爛的太空中。我的意識也似乎飄浮了起來,越飄越高。我的身邊是一位純真美麗的仙女,她像一團迷霧,她是誰?我怎麼會跟她在一起?一覺睡到天蒙蒙亮,洪安兒已經爬起來洗漱。我說:「喂,這麼早起來幹什麼?」她說:「我聽到他們已經起來了。」我側耳傾聽,果然有一些細微的聲響,但不知道是什麼聲音。我說:「你聽力真這麼好?」她說:「當然,我要去看看菜地,所以就起來了。」
我起身洗漱,洪安兒已經跑了出去。等我出了門,洪安兒一臉喜氣地走過來對我說:「走,一起去,我已經跟他們說好了,去完菜地咱們再回來吃早餐,然後我們再去幾公裡外的一條瀑布,他們說那地方比旅行團去的好多了,不過路不是很好走。」
來到菜地自然又有洪安兒的許多節目,這丫頭爭著要挑水、澆菜。我也不免拿著鋤頭翻翻地,除除雜草。夫婦倆饒有興緻地看著我們,男主人說:「咱們倒像是一家人,明慧要在這裡就好了。」女主人說:「又說傻話了。你們二位不像是親兄妹吧?」洪安兒正在澆菜,聞言低頭羞紅了臉,嘴角邊露出一絲淺笑。我訥訥地說:「這個……不是,她好像是天上掉下來的,被我不小心撿到了。」女主人笑笑說:「這種事我是過來人,沒什麼好害羞的,我看你們心地好,准成。」我說:「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們……我們就像親兄妹,我姓洪,她也姓洪。」男人憨笑說:「沒關係的,我姓陳,孩子他媽也姓陳。」洪安兒這時候竟然很難得地一聲不吭,低著頭拿眼悄悄看了我一下,眼光里含著笑意。我突然渾身發熱起來,張口結舌說不出話。女主人微笑著說:「你們騙不過我的。」
我和洪安兒吃過早餐,按照夫婦倆的指點,沿著山裡的崎嶇小徑往前走。
洪安兒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她回頭問我:「你好像真的挺喜歡這個地方,我看你這兩天很開心,是不是?」
我抬頭望著藍天白雲,由衷地說:「是啊,這裡山清水秀,人又淳樸善良,比待在城市裡好多了。」
她停下腳步問我:「那你為什麼要待在城市?」
是啊,我為什麼要待在城市?這問題實在有點突然,而且被她順理成章地問起,還真難回答。
我想了想說:「這問題我倒沒有想過,好像很理所當然似的,你說我讀了十幾年書,不就是為了要待在一個大一些的城市,多一點發展的空間嗎?」
她說:「多一點發展的空間?這就是你的願望嗎?就像你希望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也是為了多一點發展空間嗎?」
我遲疑地說:「應該是吧?」
她柳眉一軒,說:「可是你為什麼說更喜歡這個地方呢?你不是說比待在城市裡好多了嗎?」
這丫頭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問題不好回答,我一時為之語塞。想了想我說:「可是,這地方待幾天是可以的,要我長期待在這裡,可能就不會這麼喜歡了吧?」
「為什麼?」她的眼神有點困惑。
我說:「為什麼?難道要我讀了十幾年書,上完大學又回到農村?人有時候就這麼奇怪,可能是因為人心不足,總有些畸零古怪的慾望吧?何況像他們夫婦倆,不是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飛出山溝溝嗎?也許我的父母也是這樣想。」
「但我看他們其實挺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自己身邊,你沒聽那個大叔說明慧要在這裡就好了。他們好像也不大清楚明慧在城裡是怎麼樣的。」洪安兒不以為然。
我沉吟半晌說:「我也不大清楚,生活究竟為了什麼,人們都在追尋些什麼,以前也沒有時間讓我多想,這問題好像太沉重,咱們看風景吧。」
「現在想也一樣啊,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跟你一起來待在這裡,我覺得你在這裡會開心一點,這是我的直覺,那個咖啡店的老闆不是也留在這裡了嗎?」洪安兒不依不饒。
我睜大了眼失聲笑起來:「你開玩笑吧?我們才來了兩天,不至於就跑到這裡隱居吧?好像在逃避什麼。我雖然不是很順利,也還是想有一番作為的,我就不信在城市裡干不出點什麼來。」
洪安兒凝望著我,似乎要將我整個人看穿:「你這人很奇怪,所以我說看不懂你,你明明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可是你的選擇讓我疑惑。」
「我想很多人都一樣,又不是我一個。」我的聲音乾澀而且毫無氣勢。
「我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可是我還是看不懂你……不過……我還是尊重你的選擇。」她似乎有點無奈。
「我們還是不要討論這個問題吧,太複雜了,也許有一天我會來這裡的,但不是現在。想想怎麼樣找到那條瀑布吧。」我承認洪安兒很有見地,在邏輯上我還真說不過她,有一刻我還真的有點心動,不過這是天方夜譚的事。符合邏輯的事並不等於符合現實。這丫頭雖然聰明,畢竟涉世未深,率性而行哪有這麼簡單啊。何況所謂隱士,在古代也不過多是通往長安路的一條「終南捷徑」,真像陶淵明這樣的人,世上能有幾個?更何況據魯迅先生考證,陶淵明也是有不少僕人幫忙幹活的。
再走一段,洪安兒說:「就在前頭,不遠了。」
「你怎麼知道的?這附近不像有什麼瀑布,荒山野嶺的。」我四處張望,四周幽谷深林,日光返影,樹木搖曳,芳草萋萋,別無他物。
洪安兒笑道:「我聽到水聲了。」
果然峰迴路轉,我們眼前出現了一條小溪,沿著山勢蜿蜒曲折而下。走近一看,水聲潺潺,水花跳躍,整條小溪清澈見底,溪里怪石嶙峋。
我突然童心大起,說:「丫頭,問你一個問題,什麼布剪不斷?」
「什麼布剪不斷?」這丫頭狐疑地看我一眼,低頭沉思。
嘿嘿,這丫頭也有想不通的問題,讓她想想吧。我得意洋洋,負手自顧欣賞風景。現在上山的小路就沿著小溪流下來的方向,我們正溯流而上。地勢時而平緩,時而陡峭,風光各異。溪流在平緩處形成清澈幽深的水潭,在陡峭處激起層層白浪,散濺出珍珠般的水珠。這丫頭還在苦思冥想。我若有所思,語重心長地說:「別想了,腦袋想得太多容易頭疼,況且有些問題本身就沒有什麼意義,想明白了答案也沒有用,不如不想。」我正得意於自己的一語雙關,想略略彌補剛才在「喜歡和選擇」邏輯上的尷尬,她突然臉上浮現出笑容說:「我知道了,是瀑布,對不對?」我愕然。
一路沿著溪流往上走,水聲漸漸越來越響,腳下的小路只剩一條淡淡的路痕,山石陡峭。再轉一個彎,只聽前方轟然作響,眼前隱隱現出幾塊巨大的岩石。再走一陣,忽然水氣撲面而來,眼前赫然出現數條流瀑,自幾塊巨大岩石中飛流直下,如白練從天而降,撞在底下巨大山石上,正如白銀撒地,玉珠飛濺,水氣瀰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流瀑之下,一泓巨大的泛著淡淡碧綠的潭水,翻翻滾滾,卻分明清澈見底,自石崖上流向山澗,形成我們剛才看到的溪流。
「哇,太美了!」
洪安兒忘乎所以,返身張開雙臂擁抱我,在我臉上親了一口。看我有點不知所措,洪安兒興奮地說:「你上次高興的時候擁抱我,我現在也很高興,所以擁抱你,不對嗎?」我有點眩暈,這擁抱來得有點突然,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已經在歡呼雀躍,「我們到水裡去。」她說著一邊脫下腳上的球鞋。我剛說了句:「水太冷了,別鬧。」洪安兒已經脫下襪子,捲起褲腳往水裡探,一腳深一腳淺地往水流平緩處走去。「喂,小心,當心石頭很滑。」「哇,好涼快。」她走到潭水間一塊凸出來的石頭上坐下,用手輕輕撥了幾下水面,一邊笑吟吟地向我招手,「快來。」我只好也脫了鞋襪走下去,一陣沁涼冰冷的感覺電流般透過全身——現在正是冬天——似乎滲進了身體充滿整個胸膛,耳邊響起嘩啦啦的水聲。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像要抖動掉滿身灰塵;我感覺一陣冰冷的暢快,心裡像有什麼污垢在融化脫落。
上午的陽光透過樹梢投下斑駁的光影,在水面上搖搖晃晃,彷彿水裡有什麼可愛的精靈在跳躍嬉戲。晶瑩剔透的流水輕撫著我浸在水裡的雙腳,感覺如此溫柔。我情不自禁用雙手捧起溪水喝了一口,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我慨嘆不已,說:「都說現在沒有一條河是乾淨的,我還以為一千公里之內見不到一條清澈的河流,沒想到這地方還有這種一塵不染的流水。」
明媚的陽光照著洪安兒晶瑩如玉的容顏,波動的水面映照著她晃動的身影。這一刻我凝望著她,有一點魂不守舍。可是她並沒有留意到我的凝望,低著頭用手輕輕梳理著微微蕩漾的水面說:「人為什麼面對自然的山水會覺得如此親近,會顯得心曠神怡,會覺得這些山水就是美的?這樣的感覺真好,像見到了久違的老朋友,但其實這個朋友又是你以前沒有見過的。」
我收起略帶迷惘的思緒,定了定神說:「我們以前就是來自大自然,自然就是我們共同的故鄉,也許我們的體內就有這樣的潛意識,抹也抹不掉,只不過平時沒有想起來罷了。」
下午我們回到小鎮,在鎮上悠閑地轉悠。洪安兒買了一個繡花荷包,跟賣荷包的那個女人聊了半天。我買了一些茶葉,洪安兒又跟賣茶葉的聊了半天,還跟他學了幾句本地話。晚上我們在農家裡吃過飯,到小鎮上看了一場電影。第二天一早離開了小鎮,踏上了開往省城的火車。
這三天兩夜的旅行無疑是我畢業后最開心的時光,因為這些山山水水,因為身邊的洪安兒。回來后我還在回味。人的記憶就是有這個好處,可以將一些美好的情節像放電影一樣重複播放,而且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做出刪剪、編輯甚至加上一些想象,隨時隨地回味。然而回味歸回味,新的日子已經開始,日子總是要過的。洪安兒也說她現在要開始找工作了,而且她真的每天早出晚歸地在找工作了。
謝寶中回來了,帶了石慧娟說要請我們和趙偉軍、王強盛吃飯。謝寶中面有喜色,看樣子他前段時間混得不錯。果然吃飯的時候說升職了,工資漲到三千多,加上石慧娟兩千多,可以過過小日子了,爭取明年結婚。現在找了另外的房子,打算這幾天搬出去。當然,這裡的房租他會付到下個月。想到這位一起相處了差不多兩年的老哥們兒就要散夥,我還真有點依依不捨。「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兄弟,以後常聯繫,好好對待小洪,不容易。」他語重心長地拍拍我的肩膀,看來他已經將我們看成是一對情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