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被恨封存的記憶(6)
第51章被恨封存的記憶(6)
裡面一個蠻族士兵問立在一旁的巫師:「要不要讓她閉嘴?」
那巫師年紀已老,臉上沾著鮮血畫滿花紋,聞言搖搖頭,咧嘴一笑說:「仇人絕望的叫聲是引導靈魂最好的聲音,仇人痛苦的心情是滋養靈魂最好的靈藥。越多越好,為什麼不讓她叫呢?」
老巫師抬頭看了看天色,慢慢點點頭:「時辰到了!」
時辰到了……這四個字緩慢而低沉,一聲低沉的號角聲緩緩響起。尖叫掙扎和哭泣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天意在城外已經雙目泛紅,她跳起來兩手摳著城牆想要往上爬,然而只爬兩步,便掉了下來。天佑撲過來抱著她拚命地哭,她狠狠甩開他,猛衝幾步,繼續要往上爬,靴子底沾滿血水,更加滑了,拼盡全力猛衝幾步,也只是比剛才高了一尺便摔下來,離城頭遙不可及。
她隱隱約約已經感覺到了要發生什麼事,雖然她到那個時候也無法相信這是真的,一切都像一場恍惚的噩夢,她始終覺得睡一覺醒來一切就都好了。哪怕親眼看見自己的親人被一刀砍斷了頭顱,她也覺得是在夢中。哪怕聽見有人叫她,叫她快跑或者聲嘶力竭地叫著她的名字,她也覺得是在夢中。哪怕一個個頭顱就從她面前落下,就掉在她腳下,她也覺得是在夢中。
她只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不,她全身的力氣早就用完了,她現在用的是靈魂的力氣,是絕望的意志,她盡一切可能向上爬著,渾身沾滿血跡,手指傷痕纍纍,她的臉始終高高仰起,那臉上的表情讓她再沒有一點美麗可言。
一場盛大的祭祀活動在這嗜血煉獄中進行。低低的吟唱聲在巫師的唇邊飄出來,那是蠻族祭奠死去的族中親人才會唱的歌,是普通的親人,而不是戰士。
他們祭祀的並不是族中戰士,而是千千萬萬普通的族人。沒有人向城下看一眼,儘管城下有兩個孩子在用盡全力哭喊,這個聲音似乎完全沒有打擾到他們莊嚴的祭祀,也許真的像那巫師所說,仇人的呼喊,將是靈魂最好的慰藉。
一個高高的身影緩緩步上城頭,隨著他的腳步,周圍的人都彎下腰來。他比周圍的人都要高上不少,一直上了城頭,他始終面對夕陽。
然後他做了一個如果越天意神志正常,會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緩緩脫下衣衫,一件也不剩地脫下所有的衣衫。
血色的殘陽籠罩在城頭,將他變成血一樣的人。他的身上,文著一個奇怪的動物,那動物趴在他背上,四肢也同樣文在他的四肢上,就如同環抱著他,他整個人就如同和這個動物結合在一起一樣。
一碗碗鮮血從四周所有蠻族人手中淋到他身上,將他和那個動物全部包裹,這都是殺死敵人得到的鮮血……
吟唱聲立時變得更大。
最偉大的貘獸,是神靈的旨意讓你誕生。
你用你最高貴的靈魂滋養萬物,你用你最強大的意志守護生靈。你繁衍了我的祖先,你孕育了我的部族。
你最強大的威嚴讓我們學會狩獵,你最慈悲的0M申讓我們學會關愛……
他們每一個人都虔誠地吟唱著,隨著吟唱,不斷有鮮血淋漓而下,潑灑在那人文著貘獸的身上。越天意用盡一切力量吶喊,她死死地看著那個妖魔,此刻她的表情無比浄狩,也一樣不帶半點人類的樣子,她也如同一隻地獄里才會有的生物,她用鮮血淋淋的手指頭摳著城牆,仰著頭,望著那個渾身已經滿滿都是鮮血的妖魔,用完全嘶啞不似人類的聲音問:「為什麼?」
她的親人不斷地在呼喊她的名字,卻又在一瞬間停止了掙扎。這一刻,她堅信這就是地獄,她已經墮入地獄,血紅色的地獄!沒有人的名字會被這麼樣聲嘶力竭地不停呼喊,沒有人在被人叫名字的時候,聲音會那般痛苦和絕望!所以,她堅信,自己就是在地獄里,永入苦海,無法掙脫!
「天意?」他淡淡問道,「難道你叫這個名字?」
越天意死死盯著他,眼睛是血紅色的,半點眼淚也沒有,只有那一片滔天的血紅和恨意。
「我聽那麼多人叫天意,還以為你們真的明白,這一切正是天意,卻原來是在叫你的名字。」
「為什麼?」越天意用盡一切力氣,聲嘶力竭沖他吼道。
「告訴我為什麼?」
「你說!!!說!說!!!」她拼盡一切地吶喊。
那人冷冷地看著她,道:「我本沒有必要告訴你,但既然你的名字就叫天意,我不能讓叫天意的人都不明白,所以你聽著。
「固原行宮徵發五十萬蠻族奴工,歷時三年便建成,你們姓越的一直津津樂道說是個奇迹。但是你知不知道,這五十萬蠻族,三年後還活著的,不足三成?你知不知道,你越家對我族人的苛捐?為你們修建行宮受傷的蠻族多半會自殺了之,只為了讓家裡人不至於養活他而全家沒了活路!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場景?你知道眼看著家人自殺,只為了不連累自己而毫無辦法,那是什麼樣的絕望?」
越天意咬著嘴唇,死死看著他,一言不發。
那男人只是一笑:「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享受這一切!今天你們家這樣的哭聲,我聽了無數年!今天你們家人死亡的凄慘,我看了無數年!我族人受你百年欺壓,你家世襲的王位便是我族人屍山血海換來的。姓越的!你別說一家百餘口,便是再多十倍百倍,千倍萬倍,也難以償還!」
他冷冷道:「若有天意,姓越的,便該當斷子絕孫!」
說罷他向下看了一眼還在城門下已經哭不出聲的天佑,又將目光上移,看著竟然己經爬上城牆一小半、用最猙獰的表情和最狠辣的目光看著自己的越天意。
「如果我能活下來,我會將此人五馬分屍!挫骨揚灰!」越天意毫不掩飾她心中這個強烈的願望,為此她願意將自己燃燒得灰飛煙滅!
賀蘭缺不再理她,而是用雙手捧起最後的鮮血,按在自己的胸口,那裡既是他心臟的位置,也是貘獸心臟的位置。
五十萬族人修建行宮,是觸發他起事的最後一根稻草。如果沒有那個漢人中的策劃者,他也一樣會帶著兩千士兵開始奮起反抗,他對定西越家的痛恨已經無法用鮮血以外的任何事物去排解。只有戰鬥才能贏得生存,只有生命才能抵償生命!只是那樣的話,他最多能從一個小城池開始戰鬥,生死難料。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第一戰便攻破了敵人的心臟,第一戰便殺死了最大的死敵!
正常情況下,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憑藉兩千士兵便攻破固原這樣的雄城,更不可能直搗行宮,將那些姓越的仇人一網打盡。但是別忘了,這座城池有內應接應,這個行宮是蠻族所建,監督建造的人便是穆延陵。蠻族人留有直接通向王宮的密道,這是個籌劃了很多年的計劃,每一步都是鮮血鋪成。
如果賀蘭缺像之後無數次戰爭下來那樣有自信,那樣強大,他或許不會依照諾言留下城下那兩個餘孽。但是在當時,他並沒有發出殺掉二人的指示。
「沒有我族聖物庇佑還能活下來,你是第一個!但我也只會讓你活這一次!下次見到你的時候,就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我一定,會殺了你!」越天意將牙齒咬得緊緊的,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裡惡狠狠地擠出來。
「是嗎?」賀蘭缺淡漠一笑,轉身走了。他的整個身體就如同融化了的血,不斷有液體流淌下來,走一步,便是一個血紅的腳印。夕陽下,他背上文著的貘獸浄獰得如同活物一般。
這件事從頭到尾,她眼中沒有流出一滴眼淚來。在那之後的很久一段日子裡,她也始終沒有哭一聲。
或者從那個時候起,她便已經失去了正常的感覺,羞怯都沒有了,更別說愛一個人的能力。有這樣的仇恨在心中,她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沒有了愛的能力。接下來的每一天,都好像生活在地獄里,尤其是在她親手一點點殺死了天佑之後,越天意的心中,再沒有一丁點溫暖和慈悲。
再後來,等她有了機會,便找來懂得蠻語的人,把這些音節重複出來,讓那人給她翻譯成漢語。貘獸這個詞在漢語里沒有對應的動物,是用音節直譯的。在蠻族裡,這個東西叫作貘,在漢語里,也一樣叫貘。
她了解了貘獸是什麼,也知道了貘獸在蠻族中神一樣至高無上的地位。她盡一切可能去了解蠻族的故事。大概除了她,沒有人會有這樣的動力去了解它。甚至連暗中勾結了蠻族的穆延陵,也根本沒去關心過蠻族的聖物是什麼。
越天意坐在車中握著劍柄面沉如水,她只是知道蠻族的聖物上必定有貘獸圖騰,並不知道這聖物是一把劍。更沒想到,這個蠻族找了上百年的東西會這麼輕而易舉出現在她的面前。
毒蛇的眼、惡狼的口、熊的爪、鷹的翅膀!
鎮獸!鎮獸!那惡魔的話還清晰地在耳邊回蕩:「沒有我族聖物庇佑還能活下來,你是第一個,這就是蠻族的聖物了……
在那之後她從未哭泣,直到那一天,在那個昏暗骯髒的小飯店裡,一個小無賴被人打得臉上花紅柳綠,口眼歪斜,無比難看地看著她,對著她唱著亂七八糟的小調,細細地將麵條吹涼了餵給她吃。一頭大汗耍盡百寶,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她慢慢喝水。腫成一條細縫的眼睛看她的目光卻是溫和的,充滿了憐惜。
賴三以為她是餓了吃不到東西才哭的,當然不是!她壓根什麼也不想吃!吃肉和吃任何東西對她都沒有區別,什麼也沒有味道,什麼也不想吃。
這是經歷那場大變故以來,她第一次流淚,便是從他心疼地說出那句「小傻子,別哭,別哭了」開始,她突然間又能感覺到疼痛,又能感覺到傷心,又能感覺到活著的人才能感覺到的一切滋味。彷彿禁錮了許久的知覺,突然間又回到她的身上,無法解釋,無法控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