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歲歲年年人不同
楚留香熄了油燈,便擎著一枝蠟燭站在一側,饒有興緻地打量著面前的唐子期。唐子期看了楚留香一會,直到空氣中似都帶了炙熱的躁動來,他方才掩下心底那幾分不自在,開始伸手換衣服。
將外衫褪去,唐子期便驀地憶及自己里衫內懷裡的項鏈,便也不肯再脫,只接過蠟燭看向楚留香,眼底的意思頗為明白。
楚留香有些無奈,唐子期的身材很有些看頭,高高大大的典型,身上的肌肉塊看上去很硬實,像極了這個人。他一邊想著一邊伸手開始解自己繁複的衣帶。
目光所及之處,不得不說……唐子期的反應,還真是很有意思。
一開始唐子期還克制住自己的目光落定在楚留香的肩胛骨處,然而當楚留香將外衫褪去后,月白色的皮膚露了出來,習武之人特有的筋骨外加楚留香素有的身架,唐子期只覺喉嚨微微有些發乾,連帶著眼睛都不知道該往何處看了。
這般模樣,竟像是被逼急了的豹子……一看就是個雛兒。
楚留香忍不住失笑,卻也不敢再逗他,伸手從他手裡將蠟燭接過來吹熄,繼而將床幔挑開示意道:「唐兄請。」
唐子期低低哼了一聲,似乎是在掩蓋自己的失態,卻還是小心地沒有驚醒靠著裡面好夢正酣的南雲,然而他突然意識到一個更加意外的問題……
既然南雲睡在了最裡面,豈不是說他和楚留香,中間連個間隔都沒了?!
一片漆黑……這對於古人或許毫無壓力的環境,讓唐子期依然忍不住握了握拳,好在虛空之中又是黑暗一片,大抵亦是沒人會發覺。
唐子期摸索到床邊卧下去,盡量將自己蜷緊,方才低聲言道:「請。」
話音未落,便覺楚留香已然躺在了他身側。
以唐子期的為人,饒是在現代都極少有與人同榻而眠這樣的事,何況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古代。
他甚至從來沒有想到過,卧榻之側若是有個人,自己還能不能安睡。
然而後來他才發覺,這全然是自己多慮了。
楚留香只覺自己身側的人呼吸一點點悠長起來,大抵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睡實過去,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
這也算是殺手?卧榻之側睡了人都能安眠,該感慨這人防備心低亦或是為了自己的不被懷疑與有榮焉?
楚留香嘆了口氣,目光淺淺逡巡了一圈,只覺唐子期眼底似是有著隱隱的青紫色,顯見是這些日子累狠了,躺了一會,楚留香最終還是起身取了一枝安神香,然後和著燭火點了起來。
正準備吹熄蠟燭之時,楚留香方才發覺唐子期翻了個身,被子落到了胸前,那人卻依然酣睡著,臉上的神色極為平靜。
楚留香看了一會,忍不住失笑,伸手想要幫被子幫他拉起來,就好像是無數次幫南雲一樣。
然而這一看不要緊,唐子期的胸前隱隱有一塊突起,楚留香微微一怔,眉眼微微沉了下來。
猶豫了一下他終於伸出手去,心底是滿滿的歉意,然而將那個東西拿出來的一瞬,楚留香終於徹底怔住了--
那是一掛項鏈,千石僧人一次酒醉露出的項鏈。
楚留香一直記得千石僧人唯一一次提及過自己這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或者說是求而不得的愛情。輕輕摁了摁項鏈上的暗扣,裡面彈出一個小小的金質相框,相框極小,然而看起來曾被主人無比珍惜。
這大概就是千石僧人想要說的……被人拿走的東西。
一切瞬間連成了一個圈,千石僧人中了慢性毒,在他死之前有人過去拿走了一樣東西回笑風堂交差,然後當千石僧人見到楚留香的時候,在說出一切之前,他已經沒辦法繼續說話。
楚留香拿著那掛項鏈,只覺得心底百味雜陳,他控制不住地看向了床上的唐子期。那人依然睡得香甜,臉部線條看上去少了些往日的冷硬,多了些許溫和而平靜的意味。
輕輕嘆了口氣,楚留香忽然發覺自己的心率似乎比往日快了不少,太多的線索混雜不清,然而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所有的一切都一起系在了面前這個人身上。
再也沒辦法告訴自己這一切都與唐子期無關,楚留香沒有再睡過去,他坐在那張之前被唐子期拉出來的藤椅上,雙手支在下頜上慢慢闔上眼,將眼底的情緒一併掩去。
天光破曉之前,南雲先是醒了。
他看向椅子上坐著的楚留香,有些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小聲問了一句:「小師父?」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南雲開始叫楚留香小師父,叫唐子期二師父,然而大師父的位置卻始終留了下來,留給了那個千時僧人。
小孩從來都不懂得說謊為何物,然而楚留香和唐子期都選擇尊重他的選擇,一個孩子倘若就沒有了感恩之心,或許也是個很可怕的孩子。儘管楚留香曾經為了那個「小」字糾結了很久。
然而此刻,楚留香微微睜開的眼底卻是沉澱著的疲憊,他看向了面前的南雲,露出一個微笑招招手示意小孩子過來,待到南雲走到了他的面前方才伸出手給他披上了一件兔毛的小外套,順便摸了摸小東西毛茸茸的頭髮:「我要走了。」
南雲睜大了眼,一時間有些理解不能。
楚留香的樣子看上去平靜無比,他站起身來後背挺得直直的,看上去極為果決,苦笑了一聲看向面前反應不能的南雲重複了一遍:「我有些很重要的事要做,所以南雲,你想好,要不要跟著我?」
南雲牽著楚留香的袖子,這才發覺原來楚留香說的兩句話,竟是一句都未曾提及唐子期,南雲的小臉看上去有些可憐兮兮的,他開了口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師父,您不要二師父了嗎?」
一句話讓楚留香默然地放下手來,最後輕輕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抱歉。」
要一個才六歲的小孩子做這麼艱難的選擇,楚留香心底不是沒有愧疚。然而他必須選擇離開,一刻都不能久留。
他沒辦法懷疑自己的朋友,亦是沒辦法在看到那麼多線索后對著唐子期一如既往地露出平靜的表情,那麼他只能選擇一個人將這一切的謎底揭開。
在那之前,楚留香是當真不知該怎樣面對唐子期。
就像是一根刺,愈是努力地想要忽略,愈是將人刺得鮮血淋漓。
只有痛到極致了,才會想清楚該不該拔下去。
楚留香的目光很溫和,像極了每次教南雲練功時的模樣,然而他沒有再看向床幔一眼,只是垂下頭去遞給南雲一張薄薄的紙箋溫聲道:「今天我都在這裡,如果你決定好了跟著我,就直接過來。」
他說完這句話便再摸了摸小傢伙的頭頂,然後徑自從他身邊擦了過去,推門而出。
就好像,真的再沒有半點留戀。
南雲有些錯愕地看向了自己手中的紙箋,一回頭髮覺唐子期已然站起身來,長身而立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倨傲而清冷,面無表情的臉上沒有半點睡意,也不知道是聽見了多少,南雲忍不住叫了一聲:「二師父……」
唐子期久久方才回過神來,內懷已是空了,他早該料到這一天的到來,然而當這一天真正來臨時,卻還是會有心如刀絞的感覺。
真是可怕,他在心底念了一聲,原來什麼情緒,都是會讓人產生依賴的。
唐子期閉了閉眼,看向了面前小心翼翼將紙條遞過來的南雲,乾澀地扯起唇角笑了笑:「你留著罷,這東西不是給我的。」
楚留香的東西收拾的整整齊齊,沒一樣留給了唐子期,還真是典型的楚留香式性格,該離開的時候從不拖泥帶水,連一點餘地都不留。
不知道為什麼,南雲只覺得這個凌晨,他見了兩個傷心至極的大人,然而一個選擇了毫無留戀的離開,另一個亦是沒有半點要追上去的意思。
「有些事,你小師父要自己查清楚才肯相信,」唐子期又笑了,只是那笑容看不出一點笑容的味道,他乾澀地勾勾唇畔補充了一句,「你以後還是跟著你小師父,安全。」
那麼您呢……這句話在南雲的心底打了個轉,卻是沒有說出口來,唐子期看上去實在是太過異樣,儘管他在笑,儘管他的面色依舊如常。然而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他已經沒有心了一般。
唐子期翻了翻自己的包裹,把之前系統給的輕容百花包給了南雲,然後遞過去一把小巧的千機匣和幾組弩箭,幾日來打磨出來的,適合小孩子用的武器,最後他拉著南雲的手去了集市買了兩隻信鴿遞一隻過去:「有什麼事,就用這個聯繫我。」
南雲終於忍不住一把牽住唐子期的袖口,仰起頭來問道:「二師父,我還會見到您嗎?」
這一次,唐子期沒有說話,只是苦笑了一聲輕輕摸了摸南雲的頭。
倘若楚留香動作快點的話,大概……還是可以見到的吧。
唐子期一路跟著南雲,直到見到了那個一襲藍衫的男人出現在視線之中方才有些慌亂地躲了起來,直到他們再一次……慢慢遁出視線之外。
唐子期方才默然從廊柱後走了出來,一身的煞氣。只是自始至終,他的背都挺得很直。
原是平靜背後,是噬入骨髓的劇痛與森寒,莫名地痛徹心扉。
唐子期明白,他沒道理怪罪楚留香的離開,他只是感慨這宿命如斯,竟是沒有半點逃離的可能。
那麼多的時間,努力想要將兩條漸行漸遠的線扭到一起,然而分開永遠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太多。
也正是現在方才明白,當最恐懼的事釀成了現實,除了接受竟是別無他法。
何其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