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等閑變卻故人心
窗外有風,風聲中夾雜著人聲熙攘。只是當下,楚留香卻只感覺到了徹骨的寒意,他怔了良久,終究是問道:「這一次,笑風堂沒有留紅葉?」
唐子期看了楚留香半晌,然後聲線涼薄道:「留了。」
楚留香的視線重又回到適才的方向:「哪裡?」
唐子期絲毫沒有動容,自放置弩箭的匣子中取出一枚紅葉放在漣瑤案上,漠然道:「這裡。」
不需要任何解釋,也不需要任何多言,楚留香驀地明白,原來唐子期就是來殺漣瑤的人,笑風堂的任務,這一次卻是由面前的唐子期接了。
唐子期只覺這件事天經地義,於他而言,漣瑤不過是個陌路女子,榜上的五千兩白銀而已。他是個殺手,做的是殺人的勾當,拿的是買命錢,這樁差事實在是再簡單不過。
然而現下楚留香卻看著唐子期問道:「毒是你下的?」
劍三唐門擅暗器,並不擅毒。然而這並不妨礙唐子期用詭譎的身法將笑風堂給的毒悄無聲息地下到茶裡面去,事實上唐子期並沒有說謊——
茶水和熏香,任何一樣都沒有毒,然而匯合在一起,便成了殺人的慢性毒。
所以他沉默著點了點頭,沒有任何的否認或是借口,甚至面上依舊是那份漠然肅冷的神色,沒有半點動容。
唐子期並不確定漣瑤會點最上面的那支熏香,所以他守在這裡,只為了等待殺人的良機。遇到楚留香是一個意外,他篤信楚留香不會喝這杯茶,因而在那個時候,他沒有動。
只是當漣瑤起了殺機時,唐子期竟然瞬息沖了出去,事後想想他其實有些搞不懂自己心底的想法,那一瞬間似乎只是個本能而已,來不及思索任何的緣由。
「你要替她報仇嗎?」看上去,漣瑤和楚留香似乎是關係不錯的好友,所以唐子期站在原處看著楚留香漠然問道。
楚留香目光複雜難辨,落定在唐子期身上,語調微揚:「你的意思是,決鬥?」
「她是我殺的,然而她是你的朋友。」唐子期實事求是,語氣依舊是平靜的,帶著點淡漠的意味。
其實唐子期自己並不通太多人情世故,他在現實世界中朋友亦是少得可憐,只是他覺得眼前的楚留香,明顯是難過的。
然而殺了他的朋友的人,就是自己。
被人撞了個正著也是沒辦法,唐子期只覺得縱是前面這人突然發難亦是人間常情。
只是唐子期這思維確是有些異於常人,楚留香愕然半晌,便慢慢將漣瑤的屍體放了下去:「先查清事實吧。」
說到底,唐子期也只是一柄殺人的劍,真正執劍的手卻並不是他。
只有最無能的人,才會在這種時候要和殺人者拼個你死我活。最重要的,是後面那千絲萬縷的聯繫。
最讓楚留香覺得不適的是,唐子期這人未免太過冷峻漠然,至少在看到他出現在窗口的第一時間,楚留香是想笑的,沒想到後面這種種竟是發展成了這般模樣。
唐子期看著楚留香復又戴上了面具,於是邊整理自己的弩箭邊難得多了點好奇心問道:「楚兄在北城是要躲誰?」
楚留香笑得有些無奈,言不對題地反問道:「北城有個古道庵,唐兄去過嗎?」
唐子期在北城這些天,基本沒有走過什麼地方,所以也就沉默著搖了搖頭。
楚留香極其優雅地自袖間抽出一片殷紅色的桃花,緩緩言道:「他每隔三個月就會在雕龍客棧放上一片桃花,若是有要事就染成紅色,若是想拼酒就是粉色。」
……唐子期默然問道:「所以說楚兄不想被認出來,是因為不想拼酒?」
有些無奈地挑挑眉,楚留香的指尖輕輕觸在殷紅色的桃花葉上點了點:「千石老僧是古道庵唯一一個僧人,可惜是個酒肉和尚,每次遇到我都要拼酒直到兩人都醉死過去,這樣的飲酒果然還是太糟蹋了。」
楚留香這樣說著,臉上倒也不見多少厭煩之意,只是笑得豁達。
於是唐子期便也是笑了,目光重新落到楚留香懷裡的屍體上時便死寂下來,站直了身:「我要回笑風堂了。」
楚留香便也不再笑,只是點了點頭問道:「這次的事,算你再欠我一個人情?」
唐子期沉默了一下,沒太明白楚留香是怎麼得出的這個結論,只是皺著眉想了想覺得似乎也沒什麼錯,畢竟自己適才殺了人家的朋友,還差點把楚留香也算進去,在制定這個殺人計劃的時候,他確實是不曾考慮過半點楚留香的感受,所以他沉默著頷首:「好,我記住了。」
唐子期說完便從懷裡摸出一個面具,戴上之後遮住了大半張臉,銀白色似月如鉤,戴上面具遮住了大半冷凝的神情,反而多了幾分孤傲忘世的意味。
楚留香看慣了人間的美人品慣了世間美酒,此刻竟也是微微一怔,竟是瞬間脫口而出感慨道:「若是唐兄是女子該多好。」
唐子期沒反應過來,大概是覺得這說法太過可笑,怔了半晌方才應道:「……啊?」
於是慣經風月的楚留香便也跟著笑了,笑了兩聲便說道:「笑風堂總部遠嗎?」
唐子期並沒有隱瞞的意思,想了想便問道:「楚兄有事?我可以一天之內來回。」
楚留香想了想便笑問道:「那麼明晚夕陽時分去古道庵喝美酒?」
這不是個好提議,唐子期比誰都明白,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是個孤家寡人,習慣了一個人活著的人已經很難和世界產生任何的交集,何況這個世界的點滴,更是與他無關。
然而楚留香是個異數,他在唐子期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時間介入了他的生活,從此唐子期的一切都與他有著莫名的牽涉,剝離不去。
誰都明白,殺手獨行世間,往往才是最安全的。
只是數不清的因果交織在一起,竟是連拒絕都成了難事。
唐子期還沒想好,就聽到楚留香又說了下去,這句的語氣有戲謔的意味:「何況唐兄與這幾次案子都有數不清的關係,想必也不應拒絕我才是。」
楚留香這話一出口,饒是那語聲仍是悠然帶笑,唐子期到底還是默然,頷了頷首言道:「我明白。」
唐子期當著楚留香的面殺了他的朋友,若是依照常理,這樣的目擊者根本不該存活在這世上,他唐子期不想殺楚留香,就該認了這個把柄。
這樣想著,唐子期只覺得邏輯無比正確,索性言簡意賅地確定道:「明晚見。」
然後唐子期便理所當然地順著窗子溜掉了,事實上他之前並沒有說謊,不眠不休的話一天的確可以一個來回,楚留香這約定,卻是將他逼到了絕路了。
只可惜唐子期這人絕不是個會違約的人,既是答應了楚留香,那麼縱是風刀霜劍嚴相逼,他也定是要履約的了。
也正是因此,便只剩下了日夜兼程這一條路。
笑風堂總部並不在北城,距離千八百里,唐子期算了算,不眠不休的話,一天一夜當是回得來。
唐子期到達笑風堂的時候已然是凌晨,深秋的北國,風刮在臉上生生地疼。
何況笑風堂這地方,本身就不是令人愉快的那一種。
笑風堂的總堂主是誰,迄今為止卻是沒人知曉的。這裡面有四個分堂,唐子期每每見到的也只是個二堂主罷了,江湖人稱「牙刀」,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平添了幾分兇悍氣。
凌晨的光景,牙刀還在睡著。唐子期敲了半天門終於是沒了耐心,拿起千機匣使勁一砸,門倏地開了,唐子期往旁邊一閃,就看到裡面的人瞬間閃到門前來,一把長刀抵在身前,聲線有些啞地喝道:「什麼人?」
唐子期眯了眯眼自報家門:「老刀,我唐子期。」
牙刀的目光準確地掃過來,卻是無法聚焦,這事情只有笑風堂二堂幾個人知道,牙刀在前番任務回來后傷了眼睛,這些時日竟是盲了。
只是他平時掩飾的太好,又不怎麼和人交談,這麼多天竟也沒被人發覺。
現下唐子期看著牙刀只覺悲涼,這消息怕是蠻不久了。笑風堂有笑風堂的規矩,最讓人關注的一條便是,倘若你有本事殺了分堂主,那這位置就歸殺人的這人了。
分堂主提成豐厚賞金高,還能拿到不少內部極私密的消息,這位置惦記的人,可從來都不少。
唐子期被牙刀讓進門去,便將一樣東西從懷裡摸出來,赫然是漣瑤的貼身玉佩,他沒有動桌上冷了的酒,只是默然地推了過去,一言不發。
「嘖嘖,「牙刀笑了,笑聲極低啞,聽起來有些懾人,他嘆道:「後生可畏,可畏啊。」
推過去一個紅布包好的一沓銀票,牙刀復又看向興緻寥寥的唐子期,沉吟良久方才說道:「靈堂那邊添了一個新白蓋頭,你得了空可去看看。」
唐子期豁然抬眸,半晌方才點了點頭,也沒問牙刀的傷,只是沉默著將東西收好便轉身離開,掩門的時候方才回過頭來似乎是微微猶豫了一下嘆道:「保重。」
牙刀有些錯愕地看了唐子期一眼,揮揮手,笑聲中帶了些促狹與釋然:「能看到唐子期吞吞吐吐說一句話,老夫可算是沒白活。」
將門掩好,唐子期略去眼底那一抹莫名的傷懷,徑自向靈堂走去。
這裡便少不得要提一句所謂的白蓋頭。
白蓋頭是江湖中的一種說法,即先在靈堂豎上帶名字的靈位,上面蓋上白色的布,待到這人死了再掀開,是為白蓋頭。
一般都是有深仇大恨的人立起來的,又有此仇非報不可的意思。
然而在笑風堂的白蓋頭,則是受人所託,十萬白銀的買命錢,多是那些江湖上有不死不休的仇家,才會來這樹這麼一塊靈位。
一路想著的工夫,唐子期便到了靈堂前。
丑時的靈堂,正當是百鬼夜行的時分,看上去有些陰森。
好在唐子期不畏不懼,徑自走進去將最新一塊牌匾上的白布一揭,冷冽的眉眼不動聲色地蹙起來,那上面赫然寫著七個字——
盜帥楚留香之位。
只覺這江湖兜兜轉轉,竟然都會轉回這同一個命運終局。
有太多的情誼敗給了時間或是利益,有太多的友人在現實面前分崩離析。
可笑可嘆,最是故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