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應識此生陌路人
恍然之間被驟然而來的脂粉味一衝,唐子期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然後發覺面前的女子適才幾乎是完全撞在自己身上,自己這麼一撤,攀附著的女人瞬間失去了支柱一樣,竟是更加徹底地向自己的方向倒了過來。
在現實世界中都很少近女色的唐子期覺得整個人都僵住了,楚留香不知道何時竟是一閃身到了兩人之間,一隻手輕輕鬆鬆地接住了搖搖欲墜的女子,笑意溫溫地問道:「漣瑤?」
喚做漣瑤的女子藉著楚留香的力站直了身體,聲線溫軟地笑道:「香帥蒞臨絳花樓,怎生也不告知漣瑤一聲?」
那聲音吳儂軟語,聽起來柔聲細氣的,煞是動人。
絳花樓……?
唐子期站在一邊沉默半晌只覺有些無力,那楚留香想必早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竟是主人一般地在這裡喝起茶來卻不曾點醒自己,竟像是有意要看戲一般。
若是在相識之前,想必唐子期從來不曾想過「風流天下聞」的香帥楚留香,竟然也有這樣的一面,卻是讓人氣不得惱不得。
楚留香卻是應景地笑了,那笑容不似以往的開懷大笑,眉眼微挑沒有輕佻之意只餘下淡淡的溫爾:「今日亦是因著兄台的緣故方才到此借游,若是徑自來此,楚某怎敢不告知漣瑤?」
言罷,楚留香便將目光偏開去看適才僵直住的人,只是此時還哪裡看得到唐子期的影子?
漣瑤細細揣摩著楚留香的神色,慢慢推開了一點懷抱溫軟道:「若是適才那位公子,已是自窗子溜了。」
楚留香不動聲色地微微挑眉,窗子確是半開著,外面的冷氣一衝,將這屋子裡餘下的旖旎意味沖了個乾淨,於是他便也就抵著窗子低低笑道:「楚某今日還有事在身,下次定要來此一品花菜佳肴。」
這絳花樓里的漣瑤最擅一手花菜,將各式佳肴拈了花的味道來,佐上現採的花枝,便是別有意味了。
然而想要吃上一次漣瑤的花菜,卻也是北城數一數二的難事,只是眼下漣瑤眉眼含情看向了楚留香,語聲都是讓人酥了骨頭的柔色:「自然,香帥之約,漣瑤求之不得。」
那樣子,哪還有一點絳花樓花魁之神的嬌蠻跋扈,竟是小女兒姿態十足了。
楚留香放著好端端的樓梯不走,竟也學了唐子期的樣子自窗子一躍而出,順著牆壁走了一遭便消失了行蹤。
餘下身後的漣瑤痴痴地看著楚留香留下的茶盞,半晌方才細細用帕子擦凈了,小心翼翼地放進了一個檀木匣子中,那樣子幾乎是對待稀世珍寶一般了。
楚留香之前只覺唐子期被嚇到的模樣煞是好笑,他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在被如斯好看的女人撲個滿懷時,竟會是那樣驚愕難言的神色。
然則落定在地上時,楚留香的眉目終究慢慢寂然下來,他忽然想起來,這麼久了,他居然又一次忘記了問那人的名字。
楚留香想了半晌,終究還是決定先回林家棺材鋪尋一下線索,畢竟好端端的人若是進了棺材鋪,總該是有那麼一二人識得的。
林家棺材鋪適才被燒得已經不剩下什麼,斷壁殘垣孤零零地遺在地上,也無人去收拾。楚留香此刻又戴上了一個面具,卻不再是之前的那個中年男子,這次換的這個名喚蔣懋竹,是個江南一帶富甲天下的商賈。
若是說到蔣懋竹和楚留香的相識,那大抵便又是一個傳奇的故事,待到何時相遇再敘亦是不遲。
且說楚留香到了林家棺材鋪前,便聽街坊鄰居都是在議這場詭異的大火,眾說紛紜卻只是指向同一個緣由——
人為縱火。
這林家棺材鋪是個百年老號了,北城的富紳家裡出了白事,大多都是來此處買棺材,棺材分為好幾種,最貴的一般是楠木或是水晶石的,然則林家棺材鋪只做木質棺材,因而那最上品的怕就是柳州楠木老房(古語棺材)了。
隨意問了問周邊的人,便聽人道:「這林家棺材鋪近些日子都不接生意了。」
楚留香聞言便是一怔:「為何?」
旁人搖搖手指神秘道:「因著這林家棺材鋪近些日子接了樁大買賣,是四個柳州楠木老房,一共好幾萬兩銀子,嘖嘖可真是開張吃半年啊。」
饒是這北城富紳再多,到底也很少有人買楠木老房的,何況一次買四個?
楚留香驀地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眉梢微蹙問道:「可有名字?」
那人還沒答言,就聽到旁側冷冰冰的聲線插了進來,語聲也是平靜無波的:「有,賣給誰的都在。」
面前的人不是唐子期又是誰?他將一本燒的半毀的紅書遞過去,上面最末頁端端正正地勾著新下的生意,四挺老房,楚留香看了名字臉色便沉了下去——
怪香子,鬼道子,神算客和文康子。
四挺上好的老房,竟是給久未出江湖的天山四怪準備的。
而這四人之中,一人迄今在白榜上,另外一人死了,一人失蹤,倒是只剩下一個鬼道子沒了蹤跡。
唐子期根本沒打算解釋自己拿到賬簿的緣由,只是將東西交給楚留香便打算走。楚留香微微一怔,忽然憶起現下的自己似乎正戴著蔣懋竹的面具,見人要走便跟了幾步,待到僻靜處方才問道:「兄台這是……認出了在下的容貌?」
唐子期腳步頓住,回頭看了一眼面前的楚留香,或許是因著這人平日太不拘言笑的緣故,面上的線條都有些冷硬冰寒的味道,此刻他唇角微微挑了挑,竟似是心情不錯地言道:「楚兄縱是化成灰,大抵在下都會認得。」
這話的意思其實很簡單,畢竟楚留香這人氣場太過奇特,這世間竟也找不到幾個這樣的奇人。
唐子期說話一向直來直去,只是這話……怎麼覺得有點像是調戲呢?
楚留香瞠目結舌地看過來,就看到唐子期頓了頓,目光落定在他手中的賬簿上:「賬簿給了楚兄,載在下的情分,在下償清了。」
這一次楚留香沒有動,他只是垂眸看了一眼唐子期的賬簿,然後抬起頭來笑問道:「兄台怎麼稱呼?「
「我是個殺手,」唐子期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一般,刀削劍刻的臉部線條卻沒有哪怕些許的顫動,他只是平靜無比地看向了楚留香,就在楚留香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他說了下去:「唐子期。」
楚留香微微動容:「好名字。」
這一次,唐子期沒有說話,他只是極小弧度地挑了挑唇,然後揮揮手轉身大輕功離開。
楚留香重又翻開了手裡的賬簿,只覺唐子期這人當真是捉摸不透的很,然而事實並不容他多想,因為他看到了上面訂購者的名字——
漣瑤。
林家棺材鋪的老房成名百年,已是有了一套不成文的規矩,譬如買家不管多麼名震天下,若是想要買到一挺老鋪的棺材,定要親筆題上真名姓,否則縱是交了黃金萬兩,亦是不賣的。
然而這名字,竟赫然便是漣瑤的字跡不假。
楚留香到過絳香樓那麼多次,竟然沒有任何一次像是這次心情一樣沉重,他拖著腳步一步步登上絳香樓,那心底卻是一點點冷了下去。
絳香樓笙歌曼舞,一如既往。
楚留香輕叩了幾聲漣瑤的房門,然後門應聲而開,裡面的女子軟軟笑道:「公子可是走誤了?」
漣瑤顯是沒有認出楚留香的模樣的,楚留香便也不點破,只是站在門前略略壓低了聲線,較之以往的無端風流多了三分沉穩笑意:「在下蘇州蔣懋竹,素聞漣瑤姑娘美名,冒昧來此還望見諒。」
漣瑤便打量了蔣懋竹一番,虧得這蔣懋竹本身亦是個堂堂相貌,看上去亦是不似什麼登徒子,何況這一身雲絲錦緞非富即貴,漣瑤思忖了一小會,便巧笑倩兮讓開門:「凡事定是隨緣,蔣公子請。」
『蔣懋竹』跟進門去,便見漣瑤將窗子虛虛掩上,然後素手執香點起來細細插在香爐中,方才坐到案前伸手添茶:「蔣公子此番來北城,可是有何要事?」
幸好楚留香本就是此道中人,待女子自是在行的很,索性悠悠言道:「友人過世,吾此番來,是要去一趟林氏棺材鋪尋一口上好楠木老房。」
漣瑤聞言,倒茶的手瞬間一頓,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地添滿茶水問道:「蔣公子,可是今日方至北城?」
蔣懋竹細細看著漣瑤的一舉一動,聞言便是緩緩笑了,語聲不緊不慢:「在下之前到過一次林家棺材鋪,聽聞漣瑤姑娘,乃是最後該處最後一個主顧……」
話音未落,適才還言笑晏晏的佳人驀地臉色一變,瞬息起身竟是徑自將桌布向楚留香掀了過來,哪還有往時嬌嬌弱弱的樣子。
那桌布下竟是密密麻麻的銀針,針前一點紅印顯是淬過劇毒的,離的距離太近,楚留香臉色微微一變,剛想閃身遁走便見窗子不知何時竟是開了——
一個偌大的東西架在窗沿處,密密麻麻的針徑直射了進來,不偏不倚將淬毒銀針生生擊落在地。
唐子期收了千機匣,不動聲色地走了進來,竟還有心思看了楚留香一眼言道:「我來還人情。」
楚留香只覺哭笑不得地點了點頭,然後轉眸看向一旁的漣瑤。
漣瑤一擊不成被人攪了局,立時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來,徑自向楚留香刺了過來,那力道又快又狠,顯然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
楚留香並不想傷了她,動作儘是以躲閃為主,身法又是極快,一般來說在武家講求提著一口氣,因而兩人決鬥很少開口,楚留香卻是練就了一身奇絕功夫,打鬥的時候無論說多少話都是那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卻是恢復了本真的聲線悠然言道:「漣瑤,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唐子期並沒有插手的意思,卻是也不走,像是看戲一樣站在旁側。
漣瑤微微一怔,手上的動作緩了下來:「香帥?」
「是我。」楚留香不打算繼續隱瞞下去,還沒來得及說完便看到面前的女子竟似是忽然失去了氣力一般向他倒去,唇角殷殷流下鮮血,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楚留香一怔堪堪接住面前的人,急聲問道:「漣瑤?」
漣瑤被楚留香抱在懷裡,眼底竟是徹底失了往常的韻致,她慢慢伸出手掙扎著想要說出什麼一般,音色卻是急促而模糊的:「小……分……」
「小分?」楚留香重複著,試圖喚醒漣瑤的神智,卻只見懷中的女子掙扎半晌,頭無力地歪向一側,竟是斷了氣了。
唐子期這才幽靈一般地從旁側走過來,看了看桌上的茶,復又熄滅了屋裡氤氳的香,聲音冰冷地說道:「這兩樣在一起,是殺人的劇毒。她想說的,是笑風堂。」
楚留香便是怔了怔:「為何?」
沉默了一會,唐子期神色悲喜不辨地言道:「因為我就是笑風堂的人。」
兜兜轉轉,終是完成了夙願,只是達成了目標,便真的可以快樂嗎?
人世間種種是是非非,孰能辨耳?
精明一世或是糊塗一世,匆匆忙忙輾轉世間的那麼多人,其實都不過因著那點可憐的執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