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錦繡
清流關所建城樓以防禦為主要目的,這裡沒有同宮中一般的、或華麗端莊的建築,城樓稱得上簡陋。
卻堅不可摧。
安樂王不經意的側過頭,看了眼烈日之下、數塊移動的、離自己極近的影子。還有距他兩步遠、在身側和身前引路的四人……安樂王肅了神色,此刻是南帝召他去,而他既已降於南國,就必須要為今後做打算。
算來算去,他連同兩個弟弟最好的下場不過是被宣德帝封一個用來彰顯南帝仁德的侯爺,或許哪天南帝心情不好,就要去陪伴九泉之下的燕國先祖。
……可那又如何?
安樂王眼中現出些許暗色。他一直隱藏的很好,在自己與弟弟們羽翼未豐的時候站對隊伍,在多少次端寧帝的試探下強撐過來……
不是什麼「都是天家子孫」的不甘心,而是滿滿不屑一顧。那份埋在骨子裡的不屑是連兩個弟弟都不知道的,憑什麼一個女人能坐上那把椅子?若是喬錦笙真是當世明君也就罷了,哪怕資質有限,只能做個守成之君,也好過像現在這樣。
何止朝堂無人?喬錦笙根本看不到下面官吏呈上的花團錦簇下是怎樣一片*橫行民生凋零!
安樂王定了定神,心想,真是太可悲了。
到了地方,擋在他身前的兩人分別踏向左右,守在門口的南帝貼身太監瞅他一眼,轉身報道:「陛下,人來了。」
房中傳來些細碎聲響,安樂王垂下眼,只當自己是聾子。
過了半盞茶功夫,南帝的聲音才響起:「安得意,教他進來吧。」
那貼身太監應下了,伸手推開門,又站回去,佇立不動。
安樂王抬眼,恰好看到南帝捏起一顆深色棋子,躊躇片刻后將其按在棋盤上。
棋盤彷彿是整塊玉石打磨而成,在炎炎夏日裡散出清冷溫潤的光澤。棋子分做深淺兩色,遠遠望去,像是同樣由玉石所制,顆顆形狀相同,色澤更是難得的一致。
落下那一子后,南帝一攏袖口,站起身,又淡淡喚了聲:「安得意。」
「奴才明白。」
南帝的貼身太監轉身面向敵國王爺,自一旁不知何時來的小太監手裡端起一碗湯藥,遞到安樂王眼前。他猶豫了下,不知如何稱呼,乾脆含糊過稱謂:「……請用湯。」
南帝的聲音適時傳到:「招待不周,王爺見諒。」
安樂王心知肚明,那是人家要審他,又不放心……葯,大概就是廢了他的力氣。
他頓了頓,先是捲起自己的袖口,再自那太監手中接過碗。
這種時候還是知趣些。安樂王一邊自嘲,一邊緩緩將湯汁咽下。
期間,他數次狀似無意的望向南帝。對方也許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不過並未在意,甚至彎起唇、沖他笑了下。
自第一次見到南帝起就有的那種違和感又浮了起來,安樂王下意識的覺得,自己眼前的南帝和傳聞中那個少年天子並不相像。
不過民間還說昭陽公主如何如何。安樂王遞還湯碗、正正衣冠,儘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像一個階下囚——南帝沒虐待他,甚至稱的上好好招待——用最後一絲閑暇時光想:傳聞這種東西,還是不要太信比較好。
他得小心計算自己的籌碼,爭取在燕京被攻破的那一日,保下兩個弟弟……如果在那之前,小五小六沒被喬錦笙暗算的話。
小五小六沒等到自己與喬錦笙反目,這也許是好事。而如此一來,他們更沒必要為現在的燕帝陪葬。
至於史書上的千古罵名……人活一世,總該有些想守住的東西。他選擇的是自己與弟弟的性命,而不是大廈將傾的燕。
他眼睜睜的看著大燕在數年裡傾頹,偏偏朝堂上還是一派盛世之象。
安樂王有時候甚至覺得,端寧帝也是個人才,短短五年就讓大燕自根子里腐爛。喬錦笙生於冷宮,後來真正的成長也在婦人之手。也許已逝的長公主姑姑是故意如此,喬錦笙被養的只著眼小節。接下來的事卻不遂她所原,喬蔓輸了。
……
他做不到讓這棵參天大樹重新煥發生機,至少可以將一切推倒重來。
南軍在攻下清流關后就在此處停留休整,即是戰略險地,能用來休息的房屋多是多,可幾乎都布置簡陋,普通兵卒夜間歇息所在的更是只有四面牆、一個房頂、一張大席。南帝所在的屋子自不至此,但也僅有些尋常布置,連個冰盆都沒有,被窗外來的光照的透亮。
南帝倒是一副不覺得熱的樣子。他坐回原處,問:「還走的動?」
安樂王嘗試著抬了下腳。
南帝:「坐過來。」說著,對棋盤對面的軟墊抬了下下巴。
安樂王依言照做。
南帝抿著唇,似乎嘆了口氣:「你們能找到洛嶺的人,朕自然也行……可你們給朕下的葯未免太過陰毒,不報答回去,朕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安樂王一時不明所以,想了半天,都沒想好這種時候該說什麼。
南帝:「你緊張什麼?對了,叫你過來是想問你,既然降了,你想要什麼官位?」
安樂王的瞳孔一縮,戲肉來了!
南帝幾乎是在開門見山,安樂王卻不敢從善如流。他思慮片刻,又不敢耽擱太多時間,先是試探的說了句:「罪……」一頓「得見天顏……」再一頓。
南帝笑了聲,安樂王不再言語。
南帝彷彿覺得無趣,先道:「既然不說,唔……」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一隻貓,在逗弄驚慌失措的耗子,「朕看你這般手無縛雞之力,仿若靜女……」
安樂王閉眼,的確,他現在估計連眼前的棋子都拿不起來。
可等了半天都沒等到南帝下一句話,再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對方在將棋盤上的棋子一顆顆收入棋罐。
南帝面上不再是方才的調笑神色,眉尖輕輕攏起。
他說:「兩日後,江城。朕的意思你懂,可你的意思……到時候朕再看看,用不用明白。」
安樂王屏氣細聽,待到對方語閉,便毫不猶豫的回答:「自當竭盡全力。」
南帝滿意的笑了笑。
「只是,」安樂王小心翼翼的斟酌自己的用詞遣句,「江城的部署,怕是有所變動的。」
南帝看著他,眉眼在暖色的光澤中映出些許不真實的淺金色。
安樂王一咬牙,乾脆不再吞吞吐吐:布置說就說,可要是因為有變動而造成損失……可不怪我。
南帝唇角一勾,居然並未發怒,而是道:「自然……」話鋒一轉,又問他:「還記得進來時這盤棋是什麼樣嗎?」
安樂王心尖驀地一涼。
南帝已悠悠自答:「死局。」
安樂王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下意識的想說些什麼,可張了口,才發覺自己已然失聲。
直至此刻,安樂王終於恍然……自始至終,自己都在被面前的宣德帝牽著鼻子走。
一如一個警告。告訴他,既然已經無力回天了,不如全盤放手。
南帝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說:「朕聽聞,燕國三王的感情最是好……朕兄弟緣薄,對此很是羨慕。」
安樂王:「陛下……」
南帝:「怎麼?」
安樂王:「……這房裡並無沙盤。」
南帝「咦」了聲,說:「朕本以為,安樂王該早些看出來的。」
安樂王語帶頹然:「陛下從未打算信我。」
南帝帶了點笑意道:「本當如此。」
從南帝房中出來后,安樂王不意外的發現,自己背心已經濕透了。
南帝給他安排的住處在清流城中心偏後。他本在來時暗暗記住到南帝房中的道路,可不曾想,南帝只是隨意挑了個房子召見他。
他不知道,在自己走後,守在房口那太監進了屋子,對他方才所見的南帝喚了聲「王爺」。
安得意說的是:「王爺,陛下那邊……」
那人撇了安得意一眼,道:「等安樂說出江城守備后,把圖紙拿給夏琰看。」
安得意低眉順眼的應了。
那人輕輕笑了聲,自言自語:「夏琰……天縱奇才啊。」
燕國,皇城。
喬錦笙的眉死死擰著,十指扣入掌心。在她發覺得時候,掌心流下的血已經和指甲上的蔻丹混至一處。
都是刺目的紅。
一柱香前有人來報,說季大人看起來是不行了。她下了死命令,太醫救不活人就去陪葬!
她在房中踱步良久,之後驀地停下步子,幾近漠然的吐出這兩個字:「季禮……」
那就好像一場豪賭。她輸了太多,時至今日,季禮已經成了她手上最大的籌碼。
至少現在,他不能出事!
喬錦笙咬咬牙:「去季府宣白宵!」白宵既然自稱來自洛嶺,那必然是有些本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起前線之事,又是一陣煩躁。
安樂王帶著先前派出的所有軍隊降了,她已私下命人將安順、安平二王之府團團圍住,若有異動,當即諸殺!
可哪怕她再恨自己那四弟,此刻當務之急,還是再找個人出來帶兵!
再有就是,安樂王歸降,總有些人會不願如此、成為流兵……
夏日將盡,秋收也是個問題。
喬錦笙自登基至今,再沒有這麼無措的時候。她跺了跺腳,正要再催人去季府,就聽外面來報,說:「昭陽公主到——」
喬錦笙一怔。
姐姐她,自端寧二年那場刺殺起,就再未來過行政之處了。其中緣故,自然是自己不願再來一次兩人反目,所以有所各種明示暗示。那現在?
……無論如何,她的確很想見到對方。
端寧帝的心開始碰碰亂跳。她忍不住想,這或許……也算是心有靈犀吧?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章基本都是從別人的角度=\\\=
怎麼說,基本在小錦笙登基的時候,就埋下了種子。
無論如何,她不是個好皇帝。但因為這篇的主旨還是愛情,所以相關的政務啊什麼的,都是一筆帶過。
她更適合出生在江南水鄉,認識鄰居家的姐姐喬蔓。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患得患失,損人不利己。
應該說我自己很不擅長寫這些什麼的,接下來不出意外就是小錦笙和蔓姐姐在一起了。
至於安樂王的選擇……說起來我還沒給他起名字。我很想表達出【他站在整個時代的立場上】,但果然還是很失敗啊。
如果燕帝是他,會好很多。
為什麼不是呢?
結局倒計時,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