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V章
向來威嚴的知州府,如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兵卒身上的軍甲反射著寒光,連成一片殺氣衝天。
陳德仁一哆嗦:「廖兄這是為何?」
廖監軍抱拳微微欠身:「不瞞知州大人,謀害朝廷命官之子,其事必得徹查。臨近年關人多眼雜,為防嫌犯渾水摸魚,廖某隻得如此。」
尹氏臉色白成一張紙,來龍去脈她再清楚不過。
「臨近年關出事也不吉利,我和老爺也不是那小肚雞腸之人,我看今日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全當沒這回事就是。」
廖監軍卻搖頭:「萬萬不可,聖人曾有言:為官者更當防微杜漸。今日所調軍士,皆為換班探親之老軍士。他們與陳大人相識多年,敬仰已久,定會對府內安全盡心儘力。」
陳德仁嘴角發苦,他本就看不起那些出身草莽的兵油子,代管監軍一職多年,也甚少親去大營。知州府與大營間關係實則生疏,廖其廷來半年,已經完全掌控了大營。
如今說是老人,但這老人聽他的話,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這就不必,本就是家事,何必動用朝廷軍士。」
廖監軍搖搖頭:「官者無家事,大人一身心繫雲州安危,不得不小心。」
陳德仁真來了火:「廖監軍這是執意要搜查?我乃朝廷命官,常人出入府邸怎可如此隨意!」
宜悠站在穆然身後飛速的合計著,如今是在知州府,在陳德仁的地盤,若這會無法真相大白,待出了這道門想怎麼污衊她,完全是尹氏一句話的事。
而她想要徹底擺脫這頂屎盆子,就得把所有真相查出來。
尹氏,前世的賬我不想再多算。可如今你自己主動撞上來,那也著實怪不得別人。
上前一步,宜悠站在廖將軍前面:「今日之事著實透著蹊蹺,我曾聽夫君所言,雲州港出海不遠處,那座海島上的東瀛人仰慕盛唐之一切,將唐三彩奉為華貴的擺設之物。如今牡丹花瓶被掉包,此事怕是不簡單。
不為我一人清白,便是為了雲州百姓,還請監軍大人查證。」
尹氏手中的茶碗直接掉了蓋子,此事怎麼就跟東瀛人扯上關係。這小小的商戶之女,果真巧舌如簧,行事間竟是無恥的很。
穆然也上前,堅定地站在小媳婦身旁:「東瀛倭寇狼子野心日漲,還望廖大人嚴查。」
陳德仁也著急,他不是傻的。哪個正常人會在過年公開獻禮時又是送冥器,又是往東西上投毒,得多缺心眼才能做出這種事。想到夫人那幾日的抱怨,他多少也有了答案。
可他不能說,如今陳家震怒,支持他的只有尹家。若是夫人此時出事,怕是他得一輩子呆在理藩院喝涼茶。他剛過而立之年,還不想去坐那冷板凳。如今事關倭寇,他不能再以官身抵擋。唯一寄希望,只能是夫人小心,將此事處理的乾淨,而後隨便找個替罪羊。
「陳大人,得罪了!」
廖監軍說下此言,忙招呼門外開始查。
陳德仁退到後面,朝尹氏擠擠眼。尹氏想著自己的布置,若是不熟悉知州府的人定找不到,想到這她點點頭。
「小心點搜,莫要弄壞知州大人擺設。仔細點,別放過任何可疑之處。」
廖其廷朗盛指揮著,到最後他甚至一躍進入人群。穆然朝宜悠點點頭,示意她安心,也忙不迭的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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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們端上熱茶和點心,不過如今也無人有那份閒情逸緻去品茶。宜悠眯著眼,瞧著陳德仁與尹氏間的互動,頓時福至心靈。前世以陳德仁的聰慧,怎會看不出昌哥兒死因。
可他為什麼不說?
她想起來了,前世她臨死前尹氏春風得意,似乎因為一老御史告老還鄉,尹氏之父接替成為左都御史。此職位掌管天下言官,為帝王喉舌輿論尖兵。饒是陳家家大業大,也得與其打好關係。
所以不管是她還是梅姨娘,這倆他口口聲聲喊著心肝寶貝肉的女人,在他的官途面前都算不了什麼。甚至於這種人連最起碼的一點遺憾都無,他只會去想方設法的討好尹氏。
想到這宜悠新潮起伏,的確她一個農家女,以丫鬟進府的姨娘命,比不得官家小姐尹氏自娘胎中帶來的高高在上。可她也曾真心付出過,學化妝、洗手做羹湯,一顆心全都裝滿他。即便命再賤,她的一顆心也是熱乎的。沒曾想前世今生,全都因惹得兩人一點不愉就遭來這種直接身死的橫禍。
一瞬間,她心中湧出無限恨意。
「你怎麼了,宜悠?」
巧姐關切的聲音化解了她被仇恨蒙蔽住的心,宜悠平靜下來:「只是想著后怕,但願事情能順利。」
邊上傳來一聲嗤笑,是一直與章氏作對的主簿夫人。不同於方才的得意,如今她面相上閃著另外一種張狂:「做了那虧心事,還想著全身而退,哪能這麼便宜。」
啪!啪!
清脆的響聲傳來,是巧姐給她兩巴掌。
「夫人教出來的閨女,就是這般教養?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打長輩?」
章氏眼皮都沒眨一下:「我不知道,我閨女還有這麼個賣身契被人捏在手裡的長輩。」
「你們,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即便面上平靜,宜悠還是覺得一顆心裡火辣辣的。尹氏她動不得,可不代表別人都有尹氏的出身和誥命。主簿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找茬,已經嚴重的觸及了她的底線。
「我倒沒覺得這樣,古人可不像你這般。說是小輩得恭順,前提是長輩的明理。如果長輩是那胡攪蠻纏為老不尊的,一味順從下去可不是什麼好事。
主簿夫人瞧瞧,你除了年紀上像個長輩,其它還有什麼地方像?」
「我像不像,不是你一商戶之女可以評判。」
宜悠直接走上前,銳利的雙目盯著她:「主簿夫人看清楚,若論品級我可比你一衙吏之妻要高。再說商戶之女又如何,我與娘不偷不搶,堂堂正正的過日子。商戶是欠了你,還是虧了你,讓你這般的不屑。」
「你竟以出身商家為榮?」
「主簿夫人一介奴僕出身,都是這幅模樣。即便我是商戶,那又能如何?」
說完她看向後面被穆然嚇住的小姑娘:「杏姐兒是吧,你娘教不好你,竟讓你小小年紀去害人。今早若是我跌倒,磕到後面的石頭上,你可知如今你當如何?
那時你便是人見人打的殺人犯,沒有人會喜歡一個心思惡毒的小姑娘。你會坐牢,會被殺頭,甚至連春生都不會再要你。」
杏姐眼睛圓睜:「娘,真的……」
「她是在嚇唬你。」
「你看看外面的兵卒,就知道我有沒有嚇唬你。」
瞅著四周越發寂靜的人,宜悠深知她目的已經達到。她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主簿夫人是如何卑劣的一人。還有杏姐兒,即便她是官家小姐,那也拿不出手,由此也算斬斷春生一臂。」
「好了,你如今還小,好生學著些就行。怕就怕再大些,定了性子。到那時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杏姐兒瞅著四周傳來的怪異目光,躲在娘後面,第一次心裡起了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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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把個孩子嚇的,快坐回來。」
宜悠從善如流的坐在章氏邊上:「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有些話即便說出來招人罵,我也得說。畢竟算起來,我也是長輩。」
主簿夫人開口的話全被這堵回去,是她先口口聲聲扯出長輩那一說。
而在座其他人,見到新任知州夫人與穆夫人的親密勁,紛紛露出友善的笑容。人家不過是心直口快些,他們若是再抓著不放,那也著實太不知所謂。
尹氏坐在上手,如今她沒空去管那枚廢棋子,只期待自己那些痕迹不會被查出來。寬袖下雙手合十,她不斷祈禱著。
可最終老天還是沒站在她這邊,未多時,廖監軍和穆然進來,兩人跟著兩隊兵卒抬進來一口箱子。
箱子打開,裡面正是一對大牡丹花瓶。而檯布尹氏更認得,那是她置換下來的舊傢具,擺在後罩房中平日隨意放些器物。
「幸不辱命。」
廖建軍將桌子面露出,大紅絨布一擦,上面沾著點點白痕。
「牡丹花瓶被人掉包,而這砒霜,也是在府里被人浸泡到鏈子上。」
證據都擺在那,任誰都無法抵賴。尹氏倚在寬大的圈椅上,稍後鎮定的站起來,指著昌哥背後的媽媽。
「你……怎能如此害大公子。」
不出宜悠所料,老媽媽很快就認了罪。原因很簡單,梅姨娘沒用她孫子做昌哥兒的小廝,孫子被趕出府後不久便死於一場疾病,她心中便懷了怨恨。
「老奴貪生怕死,想著雲縣的禮在最後面,好動手腳,便隨意找了兩件,誰知道會全是那穆夫人的。」
老媽媽聲淚俱下,儘管在場無一人相信,可一般事情到此時便能結束。畢竟再查下去,誰面子上都不好看。
尹氏走下來,親自到宜悠邊上:「上次來我便與妹妹投緣,這次當真是委屈你,都是我治府不嚴。」
眾人也都在邊上打著圓場,什麼「夫人剛生產完,肯定精力不濟」,「這麼大個府,哪真有個萬無一失,能這樣井井有條也已極為不錯」。當然也少不了人勸宜悠「都過去了,大家歡歡喜喜過年」、「只是一場誤會,不用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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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悠掃了眼尹氏蒼白的臉色,她以帕掩面,看著那名媽媽,眼中儘是震驚和不解。
演技很到位,可她卻明白,此時的尹氏震驚和不解,全是因為她竟然被發現。她微微揚起唇,早在廖將軍接手時,她就已經有了把握。原因無它:穆然曾與她講過,鎮國將軍是剛正無私之人,家中後背所處低位全憑各人本事。按那位老將軍的話來說:若是無用之人領兵,那是害人無數,甚至可能連帶害了大越。
如此家風,監軍廖其廷剛滿弱冠便已為雲州監軍,那是在屍山人海中打拚出來的。穆然曾說過,廖其廷素有「沙漠之狐」的美譽。茫茫大漠上無論北夷騎兵藏得多深,總能被他發現。被如此之人對上,尹氏那點伎倆壓根就不夠看。
陳德仁也走過來:「這次讓穆大人和穆夫人受驚了,陳某在這賠個不是。賤內已然賠過不是,我等在雲州也呆不過幾日,還望兩位海涵。」
尹氏低頭不算什麼,可陳德仁彎腰那可是大事。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拜天拜地拜父母,除卻這三項外輕易不折腰。在他們眼中,陳大人親自道歉,穆家夫妻二人若是再不答應,那著實太拿喬。
宜悠冷笑,陳德仁從來都是能屈能伸。他能在章氏面前極盡諂媚討好,如今這一鞠躬又算得上什麼?
「當不得陳大人如此大禮。」
陳德仁鬆一口氣站起來,望著面前的小野貓,她比幾個月前更顯嬌艷。聽她方才柔柔的喊穆然「夫君」,他聽著心裡一陣痒痒。如此絕色京城也不多見,可惜一朝差錯,她已嫁為□□。
他本來懊悔,女人嫁人後就想死魚眼珠子。可今日一見卻完全顛覆了他的想法,她的風采,甚至比做姑娘時更甚。等他到京城,等他出將入相那天,必要將此人弄過來嘗一嘗滋味。湊近了,嗅一口清淡的茉莉香,他只覺心肝脾肺透著一股子爽。
宜悠向後退一步,穆然也有所察覺,將她整個擋在身後。
「今日之事,若非夫人聰慧,怕是昌哥兒也會折在此處。再次,穆然還請大人繼續徹查。」
宜悠也跟著點頭:「若非有廖將軍在,青燈古佛對我來說怕是最好的結果。若是一句道歉有用,那朝廷養這麼多衙役作甚。」
滿室嘩然,這兩人竟然不依不饒!
在場的官員皺皺眉,穆縣尉鋒芒太盛,須知過剛易折。而夫人們在不平的同時,又開始羨慕其宜悠。穆夫人何等有福氣,出身商戶,穆大人疼她如珠如寶。見她受點驚,擔著惹怒越京陳家的後果,也要給她原封不動的討回來。
「妹妹這又是何必?」尹氏無奈的勸著,唇角輕揚,像是在看個吵鬧的孩子。
「當不得夫人如此親近,當日定親之事都能被如此扭曲。若今日這般容易過去,保不齊哪日又有人重翻舊賬。比如他們會這般說:都是夫人仁慈,那穆家夫人闖下如此大禍,夫人竟耗費自家老媽媽為其掩蓋過去。」
巧姐笑出聲:「宜悠你……學得實在太像。」
「前車之鑒罷了,如今我後背還覺得發涼。」
被捆起來的老媽媽滾到這邊:「穆夫人,此事全是老婆子一人所為。穆大人,您若是生氣就打殺了老婆子吧,老婆子也好去下面與我那苦命的孫子相會。」
沒等宜悠動手,梅姨娘已經走了過來,扒下釵子就在她臉上畫兩道:「你個老刁奴。」
宜悠皺眉,她了解的梅姨娘不是這般。可看她動作狠戾,眼中卻沒多少解恨,她卻是想過來。梅姨娘本就是陳家家生子,昌哥兒註定只能是陳家人。只有陳德仁好了,昌哥兒才能更好。
這才是她認識的梅姨娘,不管什麼情況,總能做出最有利於自身的選擇。她的身上透著寒梅的堅毅,忍過無數風雪,受盡所有嚴寒,只為了最後的盛放。這種人雖與她站在對立面,卻著實讓她討厭不起來。可惜她還是不知道,有些事不是忍耐和有點小聰明就行。
老天著實優待有些人,譬如尹氏,從呱呱落地那天起,她便站在了大越九成九的人都達不到的高度。她的一生,註定比其他人要順遂。只要稍加努力,便能享一生富貴錦繡。
「梅姨娘且慢,我還有些事需問她。」
有穆然護在一旁,她很快止住梅姨娘。蹲下來看著老媽媽那張被畫滿十字的臉,她問道:「你是伺候府中大公子的?」
「正是。」
「除卻伺候大公子,你還管著何職?」
「並無。」
宜悠起身:「我竟不知知州府遍地金銀,一個伺候公子的老媽子,也能拿出這價值連城的唐三彩。而且,莫非她有神仙般的本事,能在那麼多丫鬟守著的情況下,如此短的時間便將賀禮掉包。」
「這兩點說出來誰都不會信,所以還請廖將軍嚴查。」
「那是自然。」
廖其廷朝後面點點頭,兵卒上前,手中托著一本賬冊。
「此事究竟為何,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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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氏是真的慌了,那本賬冊,正是她手裡的私賬。身處如此高置,她暗中自然有不少人。要管住這些人光憑記性可不行,所以她立了另外一本賬冊。
這東西陳德仁知道,可他卻從沒看過。他只當自己貪點小錢培養幾個心腹,可真實情況,卻比她平常晾在面上的要厲害許多。若是被瞧見了,那她就真的完了,爹也不會保她的。
「唐三彩是半個月前確定替換,我略微翻了下,對夫人只有兩字:佩服!」
「你怎麼能進我卧房!」
尹氏色厲內荏,試圖從廖其廷手中搶回賬冊。廖其廷一閃,剛好踩到巧姐的腳:「對不住。」
輕聲說完,他靈活的跳到陳德仁跟前:「咱們且一起看看。」
陳德仁板起臉:「此乃內宅冊子,廖大人身為監軍,也不能一聲不吭的隨意動。」
廖其廷畢竟年輕,他身上沒有那些為官者的條條框框:「看來你也不知,你且瞧瞧,看后定會感謝我。」
陳德仁此刻的心情就如面前擺著個潘多拉盒子般,他不想看。可這麼多人卻由不得他,掀開第一頁,他已是大驚。來雲州時娘給的那幾個鋪子,連番虧損被夫人做主轉讓出去。這裡面確是記得清清楚楚,鋪子是被夫人挖空,而後轉移到了自己名下。還有與多位官家夫人的往來,背著他,她收了無數好處,全數添到了自己嫁妝里。
若這些只讓他心疼,剩下的卻讓他肉疼。這些年她神不知鬼不覺,把他當槍使,利用陳家權力,給尹家圖了好些好處。
「老爺,那都是胡亂寫的。」
陳德仁哪還會信,他一巴掌扇過去:「你個賤婦!」
「老爺,你得信我。這些可全是為了兩個孩子,陳家家大業大,若我不攢著點,往後他們大了,能得到的東西著實有限。」
「莫要再狡辯。」
扔下賬冊,陳德仁環顧四周。雲州官員悉數在場,如今還不是爆家醜的時候。他吩咐尹媽媽:「先把夫人帶下去。」
梅姨娘抱著昌哥兒湊上前:「老爺莫要氣壞身子,夫人或許真有苦衷。昌哥兒,勸勸你爹。」
昌哥兒懂事的抬起頭:「爹爹,你莫要生氣,昌哥兒不痛了,明個兒繼續寫大字。」
陳德仁臉上也染上溫和,逗逗兒子的嘴,他吩咐道:「你們娘倆先下去,好生照顧昌哥兒,你也歇息會。」
宜悠一直注視著這對母子,她瞧得真切,這話分明是梅姨娘教的。這母子倆當真是一樣的玲瓏心肝,這番話說出來,往後陳德仁就是再薄情也得對他們顧念一二。
雖然佩服,可她卻做不到。儘管性子已經磨了些,可前世今生她始終是氣性大的人。向來是別人惹了她,她會當場盡一切可能還回去,決不讓自己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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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其廷眼睜睜的瞧著他們下去,而後他撿起地上的賬冊:「其實有一事,也該今日說開。」
說完他掀到其中一頁,朗盛讀起來。
「廖兄,你莫要再得寸進尺。」
廖其廷絲毫不管陳德仁,他手上有兵,陳德仁便是想活剮他,也碰不到他一星半點。他敢這般做,是因為他已收到訊息,年後大戰臨近,權貴與廖家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
他向來是先下手為強,如今證據在手,陳家又能拿他如何。
繼續朗盛讀著,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供桌上,眾人有志一同的往後退。宜悠著實哭笑不得,尹氏竟然每縣都挑了一兩家,在他們所送的器物上動手腳。
事到如今她卻已想得更深,這是尹氏的連環計。先是打壓下她,將穆然一擼到底,而後以帶毒的瓷器為由頭敲打那些人家。此舉雖容易引起反彈,可有她的前車之鑒,眾人只會如驚弓之鳥般依附尹氏。這樣即便她離開雲州,也扔能透過這些地方官員,時時掌控此方形勢。
雲州作為越京向南第一大軍事重鎮,防備倭寇的同時又拱衛京師。若是掌握了此地,無論何事她都能插上話。尹氏此舉雖然大膽,可她掌握著雲州最大的官窯薛家。到時薛家擔一聲瓷器確實被動了手腳,其餘人家便是連反抗的餘地都沒。這計劃看似粗糙,實則一環扣一環。若不是她救下昌哥兒,怕是很難去阻止她。
名單終於念完,鐵先生先站出來:「此舉當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敢問知州大人,你是否想將這雲州納入自己羽翼下,獨成一國中國。」
陳德仁鼻尖冒出一滴滴汗珠,他也悔!他也恨!怎麼偏生娶到這麼個毒婦!瞧瞧她都做了什麼事!
「此事我全然不知。」
「如此大事,一看便對陳大人有利,你竟會不知?」
陳德仁是百口莫辯,他確實不知。扭頭看向一旁的宜悠,小野貓這麼嬌俏,想得他抓耳撓腮。他寧肯對更難纏的章氏下手,也不會忍心去傷害她。
穆然再次擋住陳德仁的目光,胸中殺意確實更重。竟然敢覬覦小媳婦,這等人著實可恨。
不用他去恨,其餘人的目光也要將陳德仁鑿個對穿。為官之人多少有脾氣,他們竟差點落入圈套。
「還請大人給我等一解釋。」
或憤怒或堅決的聲音不絕於耳,宜悠老實的呆在穆然身後。事已至此,已經不是她可以推動。尹氏之父如今還不是左都御史,陳德仁絕對不會死保她。
果然沒多久,陳德仁伸出雙臂往下壓:「各位同僚之心我能理解,可此事我的確不知。你們可觀賬冊,我都被尹氏這毒婦誆去若干鋪面。畢竟夫妻一場,我確是不忍過度苛責,在此我向大家陪個不是。」
賬冊在眾人中轉一圈,加上陳德仁激憤的態度,終於稍稍平息了些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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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仁將賬冊交出,而後進了後面,很快摔茶碗踢凳子的激烈爭吵傳來。不久后,尹氏兩邊臉頰紅的像發麵饅頭。褪去大紅色的衣裳和滿頭珠釵,她只穿一件藍色粗布棉襖,頭髮隨意盤個髻,顯得無比可憐和落魄。
「都是我一時婦人之見,回京后我會自請入陳家家廟。此事與夫君無關,還望大家原諒則個。」
當著眾人面,尹氏直接跪下,可地上握拳的手還是顯示了她此刻的不平靜。她將賬冊藏在房頂的暗格里,暗格鑰匙她隨身帶著,沒想到還是被那狗鼻子給找出來。不過她心中卻又算盤,左都御史已垂垂老矣,致休也就是這兩年的事。等爹上了位,已經十年未曾入閣的陳家還不得把她供起來。不過一兩年而已,她能忍。到時今日這些人,就等著被御史參到死!
宜悠望著跪在前面的尹氏,褪去華服珠釵,她連雲林村那些鄉野婦人都不如。入了家廟,她的日子可想而知。親果然還是這樣,陳德仁最愛的只有他自己。為了自己,他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犧牲任何人。上輩子是她,如今風水輪流轉,成了尹氏。
心中那股怒氣終於撫平,經此一事她猛地發現,記憶中出身名門且有些手腕的陳德仁已經不再那般可怕。他也有弱點,且這份自私自利的弱點一步步的削弱她。
擔憂了許久的心也落到實處,儘管註定與陳德仁乃至整個陳家對上,可她已無所畏懼。該來的總會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如今她卻是能真正直面後來的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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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眾人也不好再追究,拿著自己有毒的賀禮,他們不想再見到陳府這倆人。
「咱們也該走了。」
宜悠也命人抱起自己的牡丹花瓶,那條鏈子她則交給尹媽媽:「我看昌哥兒是真的喜歡此物,你好生清洗,幫我轉交梅姨娘。」
那是個聰明的女人,宜悠相信有這條毒鏈子在手,她會一點點的加深陳德仁對章氏的厭惡。而在後宅中,失了夫婿支持,任她有滔天手段也無計可施。
至於尹御史那邊,她並未太過擔心。章氏告訴過她,尹家人也不少,尹氏再受寵也比不過她的兄弟們。能坐到如此高位的人,想來還不會為一個女兒孤注一擲。
「咱們也該走了,天黑還能趕上晚飯。」
章氏利落的命人收拾起東西,宜悠跟在她一邊,還沒等上馬車,便聽巧姐老大不情願的聲音:「你這人是不是跟我有仇,今早你踩扁了我的鐲子,方才踩我腳,這會又把我準備好的點心全給弄散。」
兩人疑惑的望去,馬車邊上,巧姐腳邊落著一隻木匣,而她本人正掐著腰大聲與馬上少年理論。那少年金甲虎護肩,正是廖監軍。
「巧姐,不得無禮。」
巧姐卻不依:「娘,這可是宜悠親手做的,全都被他馬蹄子給踩碎了。」
宜悠跟過來,面帶微笑:「無礙,等回去你想吃多少,我都做與你。」
「不是這回事,這人踩爛了,連聲道歉都不說。即便你官大,也不能這麼傲慢無禮。你給我從馬上下來。」
巧姐硬拽著,廖其廷也無奈,翻身下馬他轉個180度,褲子上的一塊臟污露在眾人面前。
「這是怎麼回事?」
「那賬冊藏的地方著實太臟,不小心掃到。失態之處,還望各位夫人海涵。」
宜悠突然想起,方才在房內他似乎一直穿著披風。如今上馬披風脫下來,遮不住所以才不想下馬。
廖其廷說完,走到巧姐跟前:「今早我忙於去城外大營傳令,早去一刻,那些兵卒也能早歸家一時,所以未曾下馬道歉;方才在房內,人多實在情非得已;還有這次,你突然放下食盒,我著實躲不開。」
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一物:「此物乃是我偶然所得,權當賠禮道歉。」
巧姐接過來一看,竟然是只雕著鷹的銀手環。上面雄鷹振翅,每一根羽毛的清清楚楚。單看雕工,也比她早上的鐲子要精緻不少。
「我……對不住,是我誤會你。不過你不用還這些,它比我的鐲子價值高很多。」
廖其廷搖搖頭:「無礙,本就該賠禮。」
巧姐卻不願占她這便宜:「不行,你得收回去。這樣吧,我看你功夫挺好的。年後我們也要搬過來,如果你真心覺得抱歉,不如趁著空當教我一招半式,這樣也算兩相抵消。」
廖其廷眼中閃過一抹笑意,這丫頭當真有意思:「你能學?」
「當然能,不信你問我娘,我已經堅持了好些天。」
「好。」
「雖然我看起來弱不禁風,但是……什麼,你答應了?」
「我自會教,至於學不學的會則在你。諸位大人、夫人,時辰不早,我也得去城外大營,咱們就此別過。」
說完廖其廷利落的上馬,勒緊韁繩直接往前跑去。隨著馬匹躍動,上面掉下一物,直接落到巧姐手心,正是那隻手環。
「收著吧。」遠處傳來少年略顯單薄的聲音。
巧姐氣極:「這人真是,怎麼這般著急。」
章氏看向遠方馬上甲胄若有所思,在閨女說要趁機交還時,她拒絕道:「也算不了什麼貴重東西,既然他送了,你收下便是。」
聽她這般說,巧姐也套在手上:「看著簡單,帶上還真是好看。娘,你給我打根釵子。」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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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往回走著,這次四位夫人直接進了前面的馬車。至於那尖酸刻薄的主簿夫人,一直到車隊啟程,她都未曾從知州府中出來。
來時眾人已是熟稔,不過經此一事,這熟稔卻是更甚。
「瞌睡都有人送枕頭,這會看她還怎麼作威作福。」
宜悠這才知道,幾乎所有人都不太喜歡尹氏。至於這其中有多少討好章氏的水分,她也沒多想。靜靜的坐在馬車裡,她慢慢眯上眼睛。這一日著實太過驚險,她精神時時繃緊。
所幸,如今已經熬過去。幸甚,尹氏自作孽不可活。
掀開帘子,她最後看了眼知州府。陳德仁已成過去,下次再來,那裡將會是另外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