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已經是十二月里的天,白天出太陽的時候倒還稍稍暖和些,只是每逢早晚上凍的時候,那真真冷得能叫人生生流出淚來。
北風呼嘯,寒風刺骨,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目光所及之處,竟是見不到一個人,想必那些江府的下人們,忙了一天的活,此時也躲到屋裡歇息去了。
喜寶生長在姑蘇城,還從沒經歷過這般冷的冬天,她只覺得這京城的冬風吹在人臉上身上,那股寒氣真真是透過人的皮肉直在往骨頭裡鑽。偏偏還被人扯著衣服動彈不得,她臉上手上都冷得發疼,生生疼得流出了淚。
江璟熙不是個心細的人,做事也向來我行我素,此時自然沒有注意到喜寶的異常。他只知道趕著往天香樓去,趕著去打探清楚聚賢書院的事情,他只知道顧著自己的臉面,哪裡知道旁的?
拽著喜寶一路往馬廄去,風風火火的,卻在馬廄遇到了剛剛打馬回府的江璟閔。
江璟閔穿著石青色的錦衣長袍,腰系淡青色玉帶,玉帶上面系著紫光流瀉的玉佩,玉佩上的穗子被風吹得四處亂飄。外面罩著銀色大氅,一頭墨發以玉簪高高束起,端的是丰神俊朗玉容光亮。
「六弟?」江璟閔將馬繩遞給小廝,目光流轉在江璟熙跟喜寶間,然後抬眸看江璟熙,雙手交握於前,微微含笑道,「帶著喜寶,還這般行色匆匆,是要往哪裡去?」
江璟熙本來是行色匆匆的,此時卻突然鎮定了下來,理了理衣服,方說:「我是要去哪裡,就不勞四哥掛心了,省得叫四哥知道了,呆會兒又去打攪祖父大人。」頭往旁邊一歪,重重哼了一聲,滿眼鄙夷之色。
這倆兄弟是江府孫輩中唯一的嫡出孫兒,歲數也只差著幾個時辰,卻性格迥異,打小就不合。
三夫人跟四夫人一生又都只有這麼一個兒,護犢子得很,往日沒少為著兒子的事情大吵過。
聽了江璟熙的話,江璟閔倒是不在乎,只淡淡點頭,垂眸看了眼喜寶方又說:「只是,張天佑是張天佑,他妹妹是他妹妹。你恨張天佑害你臉上無光,但也毋須做得太過。」伸手指了指冷得縮在一旁的喜寶,「你看這個小丫頭,這麼大冷的天氣,竟只穿了這麼一件破舊的襖子。六弟,你終是要娶妻的人,得學著心疼女人才行。」
江璟熙聽這老四又在無故教訓他,氣得火冒三丈,眼瞅著就要動手了,卻被喜寶抱住了小腿。
喜寶很反感江璟閔,此時又是賣身給江璟熙當丫鬟,自然順著自己主子說話:「我一點都不覺得冷,我們少爺對我可好了,浣紗姐姐對我也好。」她想著呆會兒還要早些回去看娘,便又說,「六少還給我銀子替娘看病呢,我呆會兒就回去看娘去。」
江璟熙得瑟地一昂頭,雙手抱胸道:「四哥,你還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我的事情,著實不勞四哥掛心。」
喜寶抬頭去瞧江璟閔,只覺得他的眸光像是一把犀利的刀,偏生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
江璟閔走後,江璟熙這才將喜寶拽了起來,見她果然凍得滿臉發青,嘴唇烏紫,好似眼睛里還蓄著淚花?總之是一副楚楚可憐、惹人心疼的樣子!他抿了抿唇,隨手牽了一匹馬,自己跳上馬後,又將喜寶拽坐到自己胸前。
喜寶一陣天旋地轉后,只覺得周身一陣暖意,反應過來時才知道,這江璟熙竟是用他的狐皮大氅裹在了她的身上。
喜寶全身上下都被裹住了,她眼睛看不見,只聽得到四周吵鬧的聲音,好似是不同的人在吆喝著買賣的聲音。
到了天香樓門口,眼尖的店夥計立即來給江璟熙牽馬,笑著哈腰說:「江六少,已經給您留好了雅間,您隨我這邊請。」然後見到從黑色大氅里慢慢露出一雙眼睛的喜寶時,愣了一下,待見到喜寶的面容時方才恍然大悟,只伸手道,「這位小姐,也請。」
江璟熙從喜寶身上一把奪過大氅,披在自己身上,然後系好帶子方說:「她不是什麼小姐,只是我的丫鬟而已。行了,也別說那些虛的了,你只管替爺好生照看著馬,爺又不是第一次來這天香樓,知道怎麼走。」
店夥計立即點頭哈腰,賠笑道:「是……是是是。小的一定用最好的飼料喂江六少您的馬,包準您乘興而來興盡而歸。」
江璟熙瞪了他一眼,隨手掏了一粒碎銀子將他打發了,方帶著喜寶往樓上去。
天香樓二樓的海棠閣里,已經坐著兩位公子,這兩位公子正是江璟熙今天請的客人,也是他在聚賢書院的同窗好友。
桌子上擺滿了酒菜,房間里還有兩個妙齡女子在撫琴彈琵琶。
四人一時聊得盡興,忽而見著了江璟熙,撫琴彈琵琶的兩位少女停了動作,微微垂頭立在一旁,不敢說話。
江璟熙揮手叫她們出去,然後方於一邊坐下,道:「我叫你們來,是有要事相議的,你們怎麼還彈起琴來了?」他覺得冷,搓了搓手后飲了一杯熱酒,方說,「怎麼樣?我不在書院的這段日子,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其中一位穿褐色錦袍的年輕公子說:「能有什麼事?還不是成日念書嘛!要我說,這考取功名可真是沒意思得很,還不如在家喝酒取樂呢。」說完揚頭飲了酒,手肘拐了拐旁邊一位銀袍公子,「梁兄,你說是也不是?」
銀袍公子瞧著年歲,似要比江璟熙跟褐袍公子都略大些,言行舉止也沉穩許多,只聽他道:「何兄怎會有這樣的想法?自古以來,考取功名,躋身朝廷,位列高官,可都是我等血性男兒份內之事,怎是那些風月場所之事能夠相比的?」
這何公子叫何君傲,是京城官家子弟,打小錦衣玉食慣了的,他鄉試只比江璟熙高出一個名次,也是靠著家裡關係進了聚賢書院。而這梁公子則不同,他金陵鄉試排名第三,穩妥妥地憑著真才實學進去的。
這梁公子叫梁玉澤,是原金陵府尹之子,幼時喪父,只一人跟著母親過活。他母親一把屎一把尿將他拉扯到大,自然對他寄予厚望,他是讀著孔孟之書長大的,自然及是孝順,不會叫母親失望。
江璟熙瞅著何君傲,見他吃癟閉了嘴,他一腳踹了過去,笑道:「我就覺得奇怪,你這小子打小比我還渾,怎麼還改性專心念書了?原還是狗改不了吃屎!我現在都懷疑,你那鄉試的名次是怎麼來的!不排除作弊抄襲!」
江璟熙原只是玩笑話,何君傲卻滿臉通紅吞吐了起來,伸手指著江璟熙:「你……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什麼像樣的話,只重重哼了一聲,苦著臉說,「我再怎麼不如你,未婚妻倒也不會跟著人跑!」
原只是幾人的玩笑話,這何君傲竟然真當個事較起真來,梁玉澤不免多打量了他幾眼。
江璟熙也哼了聲,方又說:「莫不是真叫我給說中了?」見何君傲一聲不吭,只憋紅了臉縮在一旁,江璟熙心裡也明白了幾分。
「喜寶,你過來。」江璟熙伸手朝喜寶招了招,待喜寶走到跟前時,他又說,「他叫張喜寶,張天佑的妹妹,現在是我的貼身丫鬟。」一臉自豪欠打的樣子。
喜寶就知道江璟熙強拽著她來是要說這事,但她想著如果此時不順著他的意思,呆會兒說不定就不能回去看娘了。所以,便就依著他的意思,一句話不說,只乖乖於一邊站著,算是默認。
江璟熙開心,隨手從桌上拿了蝶子糕點給喜寶:「去,坐在那邊去吃吧。」
喜寶伸手接過,猶豫著還不肯走,她在想著事情,一雙眼珠子瞟來瞟去的。
江璟熙以為她還想要吃的,又從桌上拿了一碟子醋溜豬蹄給她:「這下夠吃了吧?去,坐那邊去,別耽誤爺正事。」
喜寶一直盯著豬蹄瞧,眼睛亮亮的,她在想著,呆會兒要帶回去給娘吃。
「六少,您什麼時候回去?」喜寶扭扭捏捏的,咬了唇又說,「我想將豬蹄帶回去給我娘吃,我可以先回家嗎?」見江璟熙面無表情瞧著她,喜寶立即說,「我沒有偷懶,我明天一定早點過來。」見江璟熙還是一直面無表情瞧著她,她也摸不準,只能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就跟蚊子叫一樣,「那我只今晚回去,然後跟娘說,以後要住在府里,好不好?」
江璟熙不急,倒是把何君傲給急死了,他一拳捶在桌子上,罵江璟熙:「你是死人啊!人家跟你說話你沒聽見?這麼漂亮的小妹妹你竟也狠得下心這樣對她!」咬了咬牙說,「倒不如賣給我得了。」
喜寶從這何君傲的眼裡看出了貪婪之色,急道:「我不給別人當丫鬟,我只給六少當丫鬟。」
江璟熙今天將什麼面子裡子啊通通都給找了回來,頓時神清氣爽,悶聲一笑,對喜寶道:「今晚就准你回家去,從明兒開始,以後跟府里其她丫鬟一樣,每六日放你一天假。至於具體怎麼安排的,你回去問你浣紗姐姐去。」又指了指桌上,「這些可還有你娘愛吃的?且都拿了回去吧。」
喜寶眼睛一亮,笑嘻嘻地指了指桌子中間那一大鍋的老鱉湯,有些不好意思:「那個,帶了回去給娘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