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美玉
陶謙前幾日曾經提起過他已經給陶子易挑好了一匹性情溫順的小母馬,說是等休沐的時候就帶他去練練騎術,也好強身健體,林氏便吩咐針線上為他們二人各做了一身簇新的衣裳騎馬時穿。
陶子易的奶娘當時一聽就記到了心裡,早早就打聽到了陶謙今兒休沐,是以陶子易來朱氏這兒請安順便陪福娘玩耍的時候,身上穿的就是新做好的騎裝。
他天然生的就比別人好,又是第一次戎裝打扮,朱氏並林氏兩個一見了他就愛的不行,抱著好一頓揉搓,鬧的陶子易眉頭皺的緊緊的才笑著放他去跟福娘說話。
這會兒乾元帝突然駕到,加上陶宴然不知出於何種心思遞話兒回內宅遞的遲了,等到朱氏等人得知天子駕臨的消息時乾元帝一行已經走到了花園。
現換衣裳肯定是來不及了,朱氏她們也只能匆匆給兩個孩子整了整衣衫就一齊出去,恰巧在門口與乾元帝一行迎面遙遙相望。
隔著幾丈遠,乾元帝一眼就望見了滿目錦繡綾羅之中的福娘。
無他,實在是福娘太顯眼了,堪堪只到她身邊的清遠侯夫人朱氏的膝蓋處,那份在這府里獨一無二的身高讓人想錯認也難。
人雖然矮,脾氣卻硬的很。
看著模樣玉雪可愛的小娃娃明明自己走的一搖三晃,卻擺著小手堅決不讓旁邊彎著腰一路跟隨的丫頭抱,乾元帝遠遠聽著她身上小鈴鐺叮叮噹噹的脆響就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這便是曾經祭天拜地共患難的兄弟曾琰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了。
乾元帝輕嘆一聲,望著福娘的眼神愈發慈愛,腳下也比之前快了幾分,不過須臾就把刻意放緩了腳步的陶謙撇在了身後,在聲聲叩請聖安之中一把將也似模似樣跟著外祖母大禮參拜的福娘抱了起來。
「都起來吧。我記得這孩子是九月初八的生日,差一點兒便是重陽節,可對?」
親昵的點了點福娘的鼻尖,乾元帝順手就把手腕上戴了二十餘年的、由生母先帝元后親自請願加持過的菩提子手串取下來放到了正努力展現最燦爛笑容的福娘懷裡。
「私底下我也算是這孩子的大伯,就當見面禮吧。」
彷彿根本沒瞧見身邊大皇子快要瞪出來的眼珠子,乾元帝選擇性遺忘了連皇后隱晦討要這串菩提子自己都沒搭話的往事,一出手就頗為不凡。
不過乾元帝可以張口就提舊情,這一年多以來經歷了太多的朱氏等人卻不敢坦然受之。
朱氏含笑上前半步行禮,神情慈愛的引逗福娘說話:「福娘乖,怎地不謝陛下隆恩?」
福娘向來表現的較同齡孩子更為聰慧,朱氏相信她就算不懂什麼是陛下、什麼是隆恩,有個謝字加上才拿到的珠串,她也知道該怎麼做。
而福娘也果然沒有辜負朱氏的期望。
她伸出手小心的攥緊了一粒菩提子,仰起頭對著乾元帝笑出了一口米粒樣的小牙:「謝,謝。」
說完,福娘小心的咽了咽因為牙齒還沒有長全而極容易外溢的口水,嚴肅糾結的小臉看得乾元帝一陣大笑。
一邊笑著往裡走,乾元帝一邊還抱著福娘掂了掂:「這丫頭真是夠份量,瞧著比我那幾個壯實多了,小模樣讓人看著心裡就歡喜的很。」
乾元帝兒子少、女兒卻多,慶妃和良美人所出的七公主、八公主都只比福娘大了三四個月,卻生的比福娘瘦弱的多。
不提被稱為生的壯實讓福娘心中如何悲憤,乾元帝忽而轉向朱氏:「這孩子可取了名兒不曾?」
言外之意,便是打算賜名了。
被生母賢妃諄諄教導的一向最愛揣摩乾元帝喜怒的大皇子這回連頭都沒抬。
宮裡的皇子公主們到現在還有五六個沒取大名的,一直不受寵愛的貞美人所出的三皇子今年都快四歲了還是拿貞美人給他起的小名渾叫著。
乾元帝的這番盛寵,不接的是傻子。
朱氏的話都到了嘴邊兒,終究還是有些猶豫,不知該如何取捨,那邊陶謙卻沒有絲毫猶疑的接過了話。
「家妹去之前取了個俗氣的,這孩子就叫福娘。」
陶謙搖了一路的摺扇在侄女面前終於收了起來,說這句話的時候面上的笑容更是格外和煦,落在乾元帝眼中卻是另一種意味。
眾人足足靜默了幾息,乾元帝才又笑了起來:「大俗即是大雅,這個名字好的很。什麼賢良淑德、蕙質蘭心,又哪裡比得過福氣實在?不過既然說到這裡,福娘日後及笄取字,你們可不能自作主張。」
乾元帝不僅沒有不虞之意,還金口玉言認了福娘的名字,陶謙不敬的事兒也就算過去了,朱氏並林氏心裡提著的那口氣這才出來。
等到陶謙舉止誇張的恭敬「領旨」,說等福娘成人必定會一天三道摺子請示上意,眾人之間一直暗暗緊繃著的氣氛終於真正緩和了下來。
乾元帝一高興,一時興起便對朱氏另一側的陶子易招了招手。
他再有心抬舉福娘,畢竟不曉得該跟一個一歲多的女娃娃說些什麼,陶子易這樣年紀的男孩總該是讀了幾句書的,隨便考校一二再賜點筆墨,也是給陶家一份體面。
結果一看清陶子易的容貌,乾元帝也不禁一怔。
十載之後真國色也。
若是時光倒流回少年不知事的歲月,這句話乾元帝極有可能已經脫口而出,如今則只是心內一訕,別有深意的睨了陶謙一眼就十分自然的問起了陶子易幾個只要認過字就能答得出的題,笑著賞下了文房四寶。
順著乾元帝的話看向陶子易的大皇子卻是真的失了神,只覺陶子易柔麗的眉眼配著英挺的騎裝無比的好看。
他甚至偷偷往陶子易那邊挪了兩步,還是不小心撞到從來都是木著一張臉的簫慎身上方回過神來。
大皇子心中一凜,綳著臉瞄了簫慎一眼,見他正在看那個以前總是很嚴厲的教導他和二皇帝弓馬的靖平侯留下的小孤女,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態,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乾元帝正好也剛問完福娘平日里的起居、有多少使喚下人等俗事,扭頭一瞧發現兒子和特意帶在身邊的簫慎都在看睜著大眼睛乖乖團在他懷裡的福娘,不禁一樂。
「臭小子們也知道妹妹好看?那便讓他們小孩子一處頑去吧。」
大皇子與簫慎同是八歲,陶子易算六歲,福娘還不到兩歲,這四人顯然是玩不到一起。
乾元帝話音剛落朱氏等人就明白這是皇上有正事要與陶謙說,忙上了盞茶就親自領著幾個孩子去了主院中最宜賞秋的亭台歇息,下人們也魚貫而出。
乾元帝的臉色這才落了下來。
「陶世子,你的膽子可真是不小。」
乾元帝冷哼一聲,等基后與日俱增的威嚴此刻顯露無遺,右邊的龍足卻極煞風景的伸到陶謙身前,作勢一踢。
「娶的弟妹比朕的皇后賢良也就罷了,連隨便拉個兒子回家都瞧著比朕的兒子強,真是狗膽包天!」
這一腳踢的十分之慢,陶謙當然乾脆利落的躲了過去。乾元帝不但不以為忤,反而還十分滿意。
如今還活著的人里,能讓乾元帝能夠比較放心的,已經不多了。陶謙還是其中相當重要的一個。
曾經背著先生和宮女太監們結拜的三兄弟,如今也只剩下了他和陶謙。
其實一直以來,乾元帝都更器重曾琰,不足與長處同樣明顯的陶謙則更像一個純粹的玩伴。
可以說沒有曾琰的鞠躬盡瘁、全力輔佐,乾元帝未必能熬過先帝晚年四面楚歌的日子。
可惜曾琰為人太過盡善盡美。
文韜武略,曾琰樣樣出類拔萃,在他們明白何為人情世故之前次次比試都勝過乾元帝這個嫡長皇子,讓本就不滿乾元帝「不肖朕」的先帝屢屢責罰長子。
就算後來曾琰有意藏拙,乾元帝在考評中獨佔鰲頭,他又怎麼會錯估曾琰真正的本事?更不用說曾琰還一直在他身邊出謀劃策。
乾元帝不是嫉恨曾琰,他與曾琰之間的兄弟情份比那勞什子的考校重的多。
他只是不放心。
只是怕這樣才略過人又手握重兵的曾琰不甘永居人下。
臣子如此,讓君王何以自處?
所以在刺客突然暴起,曾經一起徹夜長談的生死之交傾身救駕之後,乾元帝暗示隨行的太醫,不必救。
曾琰踐行了為兄弟不畏死的諾言,那個太醫也已經患時疫亡故,乾元帝並不想跟陶謙這個僅剩的兄弟太過生分。
只是見陶謙還在笑,彷彿並不在乎他的話外之音,乾元帝不免蹙眉:「就算要過繼,也不必選個這樣的,陰柔太過。」
小時候還能說是秀氣,長大了豈不是個禍害?
乾元帝鄭重其事的提起,陶謙也便收了面上的笑。
然而他卻並沒有附和乾元帝所言。
「敢問陛下,無暇美玉價值連城引歹人覬覦,可是玉石之過?生而美於眾人引來歹人覬覦,又豈是美人之過。」
此刻廳內只有他們二人,陶謙絲毫不覺得自己一句話把覬覦美人的先帝一同掃進去有什麼不妥當,還順便給乾元帝戴了頂高帽子。
他是真心覺得陶子易那孩子純善聰慧卻太過命苦,又是族人晚輩,想要幫上一幫。
要陶謙說,史書上總是大罵佞幸亡國才真是豈有此理。
莫非傾世美人只有末代才有?分明是昏君自己無道,還要把髒水都潑到旁人身上。
乾元帝當然也聽出了陶謙對先帝的不敬,不過他自己對先帝也是怨恨頗多,又十分贊同陶謙所言,便直接拊掌稱善。
「即如此,你便教導出個才貌雙全的好兒郎來幫朕治理這大好河山。」
與陶謙擊掌為證,乾元帝挑了挑眉:「還有,朕明日要駕臨靖平侯府,你可不要扣著人不送回去。作為恩典,朕許你明兒一天假,把治理硯河水道的摺子寫完,後日呈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