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滿月
乾元帝即位后的第四個年頭照例是風調雨順、百業興旺,連盛夏都不似先帝在世時那般酷熱。
朝中數得著的公門侯府名下庇護的產業都盈利頗豐,各個府里當家的夫人們自然也很有幾分閒情逸緻,今兒你家賞個荷花,明兒我家吃個席面,各式做工考究精緻的帖子直將京城的茵茵綠樹都鍍出了一分華奢的金邊兒。
尤其是六月初三這一日,恰逢清遠侯府為世子陶謙的嫡長子大擺滿月酒。
幾乎所有在京的名門世家都接到了帖子,權貴雲集的西城當真是處處喧囂人人歡笑,都盼著早些見著陶家這位讓老謀深算的清遠侯陶晏然都在官衙失態了的寶貝疙瘩。
與清遠侯府算是關係頂頂親近的靖平侯府當家夫人徐氏卻並沒有隨婆婆老夫人簫氏一同出行。
周圍幾株樹上的知了早就讓管事們帶著人拿杆子粘了一回又一回,如今就算是領著丫頭們兩溜排開屏息侍立在屋門外的金柳盼著隨便有個什麼活物出一聲響都行,偌大的院子里卻還是靜的讓人心頭髮怵。
即便有陣陣涼風順著抄手游廊輕輕襲來,金柳還是覺得從心底生出的焦躁讓她彷彿整個人都被駕在了火上烤。
吳嬤嬤走前可是親自來傳的話,要是她們夫人誤了這大好日子的時辰……
經過了這麼多事兒,金柳也算是看穿了。她們夫人吶,就是個紙糊的老虎,老夫人一根手指就能戳破了。
可哪怕是只紙老虎收拾她們這些婢子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要她們生就生,要她們死就死。要是今天當真出了紕漏,最後折進去的也只會是奴婢。
金柳正胡思亂想,屋內卻突然傳出一聲瓷器砸在地上的脆響。
一群大小丫頭聞聲都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卻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要進去服侍的意思,還是金柳仗著在徐氏跟前的體面開了口。
「金紅你先進去服侍夫人更衣,金梅跟著我去抬了吃食來,夫人一會兒還要去吃酒,總要墊一點兒。」
自從金紅因為言中天氣被破格提拔,溫和端莊的二夫人徐氏每次失手打了什麼東西都是交給她去收拾的,這一回當然也不例外。
金紅垂首應了一聲,便小心翼翼的透過紗簾覷了眼屋內,朦朦朧朧瞧著徐氏像是又歪在了炕上才碎步走了進去。
不等金紅福身請安,閉目養神的徐氏便淡淡吩咐道:「不必整這些虛的了。這個月碎的杯盞里挑出要緊的走我這兒的單子,剩下的都合到二姑娘屋裡再報上去。」
即使徐氏連眼睛都沒有睜開,金紅還是鄭重行過禮才應下,又蹲下身仔細拿帕子把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包好收進了匣子。
這都是上好的金斑雪葉瓷,府里統共就這麼幾套,想分到二姑娘頭上說是孩子小失了手都不成,只能從夫人這兒的冊子慢慢走賬。
「今兒姑娘們的奶娘可有過來回話?」
興許是心裡的邪火終於壓了下去,徐氏抬眼吃了口茶,想起自己今兒還沒看過女兒們,便問了一句。
「回夫人,並沒有。」金紅恭敬答道。
徐氏生下次女后本想把大女兒挪出去,還是老夫人簫氏發話說二姑娘、三姑娘都年幼,還是跟生母一道住著的好,才姊妹兩個作伴挨著住在了厚德堂內的西廂房。
不過徐氏管著闔府庶務,兩位姑娘一般還是由奶娘丫頭們照看,只有出了奶娘難以決斷的事情時才會來請示徐氏。
徐氏聽了就是一笑,慢條斯理的順了順稍有些凌亂的鬢髮:「倒是件稀奇事兒。」
自己生的自己知道。她這兩個女兒真真兒是來討債的,一天天就沒個消停的時候,這個哭那個鬧,折騰的人心煩。
難得竟然能讓她清凈一日。
徐氏正想叫金紅去兩個女兒屋裡傳話,就聽著院子里有小丫頭子跑動的聲響,緊接著金柳就進來稟報,道是舅太太來了。
在徐氏這兒能被這麼稱呼的,如今京里只有一位,便是徐氏兄長續娶的妻子、現在要稱一聲徐朱氏的朱十六娘,當今太后嫡親的娘家侄女。
徐氏也就是為了等這位娘家嫂子才在府中耽擱至今。
徐朱氏雖然出身夠高,但她是頂著不敬翁姑、悍妒無子、虐殺奴婢等等名聲勉強和離的,到現在之前的夫家還對她頗有怨言,收不到清遠侯陶家的帖子也在情理之中。
偏偏她又三番四次打發了人來尋徐氏,想陪徐氏一起過去,最後連徐氏的兄長徐茂都遣了人來說項。
徐氏所思右想,雖然嫌棄徐朱氏名聲不雅,但還是更看重兄長的仕途和徐朱聯婚時太後娘娘賜下的賞賜,應承了此事。
她只是沒想到原本以為會堅決反對的婆母簫氏根本一個字兒都沒說,而「求」到她頭上的徐朱氏譜兒卻大到讓她白等這麼久。
難怪能把前頭的夫婿氣到拼著被太后降罪也想把她沉塘的地步。要不是太后護著,就徐朱氏這德行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心中一時之間轉過許多念頭,徐氏面上卻是笑意盈盈的親自迎了出去,一面與徐朱氏見禮一面告罪。
「我招待不周,還忘嫂子勿怪。」親熱的挽住了徐朱氏的胳膊,徐氏卻並不把人往屋裡讓:「時候也不早了,咱們也該過去了,等下回時間寬裕了再讓我那兩個丫頭拜見舅母。」
被徐氏攙著走了兩步,徐朱氏臉上本來就寡淡的笑意眨眼間就退了個乾淨。
「小姑說的很是。」徐朱氏挑眉睨了徐氏一眼,抽出手理了理自己髻上別著的五尾金絲拉翅垂紅寶偏鳳,堂而皇之的越過徐氏走到了前頭。
「不過你也別總打扮的這麼寒酸,這首善之地可不比你們那鄉下地方,你可是這侯府的臉面,堂堂一品侯夫人,總不能還不如宮裡出來的兩個奴婢吧?」
話中的嘲諷之意讓一直板著臉跟在徐朱氏身後的兩個嬤嬤都忍不住皺了眉,徐氏卻跟完全聽不明白似的,撐著笑臉跟在她後頭上了轎。
清遠侯府的宴請自然不會因為徐氏的缺席而推遲,此時已經是一片觥籌交錯、賓主皆是喜氣盈腮。
侯爺陶晏然親自上陣,帶著陶謙應酬官客,侯夫人朱氏請來娘家侄媳幫襯著款待堂客,孩子們則留在了後院,同要坐雙月子的林氏一處。
陶謙的嫡長子大名喚做陶心邑,是從陶晏然早年就擬好的名字里挑揀的,又因他恰巧生在了夏至日的清晨,便由傻爹陶謙起了個小名叫夏至。
「子易哥哥你瞧,夏至笑了。」
踩著綉凳趴在搖籃邊上的福娘睜大了眼睛,興緻勃勃的拉了拉旁邊也正低頭與陶心邑對視的陶子易的袖子。
陶子易拿起搭在搖籃上的帕子輕輕幫陶心邑擦掉嘴角笑出來的口水,才扭過臉嚴肅的看著福娘:「妹妹你再跳,頭髮上的鈴鐺就要掉了。」
……福娘噎了一下,忍不住撅了嘴。如果不是知道陶子易不知所措的時候就會變得很嚴肅,她一定會偷偷給他也系個鈴鐺在身上。
百無聊賴倚在床上的林氏還笑:「福娘、子易,你們說夏至是沖著你們哪一個笑呢?」
福娘立即就感覺到陶子易灼灼的目光盯在了她身上,不由對他扮了個鬼臉,扭著身子叫林氏:「舅母!讓子易哥哥抱抱夏至好不好?」
她算是看透了,陶子易對散發著奶香味的小娃娃那是一點兒抵抗力都沒有,自己這個小夥伴已經徹底棄療。
林氏笑著應了,福娘哼了一聲,就看著兩眼放光的陶子易在奶娘和嬤嬤的指點下把還呵呵傻笑著吮手指的陶心邑抱到了懷裡。
陶子易一手拖著陶心邑的屁/股,一手護著他的脖子,緊張的活似剛偷了夫子出的題目;陶心邑則高興的直笑,圓圓的腦袋不停蹭陶子易的下巴,彷彿是在找跟陶謙一樣的胡茬。
然後福娘就看著陶子易身上的紗衫濕了一片,做了壞事的陶心邑眨著黑黝黝的大眼睛看了看猛然僵住的小哥哥,兩隻小胖腳還踢了踢,笑得吐了一個大泡泡。
林氏等人好險沒笑出聲來,福娘乾脆把臉藏到了一堆玩具後頭。奶娘急忙把作亂的小壞蛋陶心邑接了過去,陶子易的丫頭也來幫他換衣裳,屋子裡好一番忙碌。
等他們都收拾好了出來,前頭也來人把陶心邑抱了過去,照朱氏身邊丫頭說法,侯爺和世子都歡喜的狠了,怕是不把大哥兒好好炫耀一番不能給送回來。
百看不膩的奶娃娃被抱走了,福娘也只好把目光又轉回到紅著臉的陶子易身上。
似乎是怕福娘再提起剛才的一幕,陶子易主動提了個話頭:「妹妹想好馬兒的名字了嗎?」
今年九月生日一過,福娘就正經出了父母的孝,陶謙忙完陶心邑的洗三就挑選了一匹才落地的棗紅色的小馬駒給福娘,說是當作她的生辰禮。
雖然福娘六歲之前都不會真的騎馬,但是陶謙的意思是打小養著馬兒才更可心。
「當然想好了,」福娘學著陶子易的模樣也板正了臉:「就叫紅燒肉!」
這道菜絕對是福娘的最愛,每次都能吃的乾乾淨淨。那天舅舅一說小馬駒的顏色,福娘就想到了這個絕妙的名字。
林氏笑得險些把紅棗湯都灑了,坐在福娘身邊的陶子易卻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好名字,容易記。」
只是這誇獎和林氏的笑容混在一起,可信度著實不太高。
「你的小黑馬呢?叫什麼名字?」福娘摸了摸鼻子,悶聲問到,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還不知道陶子易愛馬的名字。
陶子易卻愣了一會兒,半晌才悄聲答道:「叫黑炭。等過些日子府上忙完了,我帶你看我騎馬。」
話音剛落,伺候著兩位小主子的櫻桃恰好去院子里傳話,楊桃也一臉古怪的跟了出去。
「櫻桃,子易哥兒的馬不是說叫墨錐?敢情是我聽岔了?」
話沒說完頭上就吃了一記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