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恩賜
在場諸人中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乾元帝。
他真心實意的大笑起來,像登基之前與曾琰陶謙等人平輩相交、比武賽馬時那樣用力拍了拍依然呆若木雞的陶謙的後背。
「品賢,你終於也是要當爹的人了!朕敬你一杯。」
乾元帝一抬手,守在旁邊的李明典便機靈的奉上一杯御釀:「朕向來視你為手足,便先干為敬!」
直到酒杯被內侍低眉順眼的塞到手裡,陶謙才驀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乾元帝,又愣愣的瞧了瞧笑容滿面連聲道喜的曾珉,猛然跳了起來。
他似乎想謝恩,又似乎想再問來報信的小廝幾句,卻始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只能急迫的飲盡杯中酒,匆匆對乾元帝抱了抱拳轉身就往外跑。
直接就撞在了厚德堂的牆上,一聲巨響讓人聽了都覺得疼。
李明典剛要讓小徒弟過去瞧瞧陶世子的傷勢如何,也好在陛下面前賣個乖,陶謙卻已經晃著腦袋跑出了院子。
乾元帝看了個目瞪口呆,片刻之後才撫掌大笑:「今日之事便是說上一輩子都是盡夠的,多少年沒見過品賢如此失態了?快命人跟去看看,說不定他也能跑丟了一隻鞋。」
自從十歲那年元宵,他們因為跟寧王等人在獨秀園大打出手而被先帝毫不掩飾其偏心的下狠手罰了一頓之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了端肅的模樣。
可惜笑完之後環顧四周,內侍們或諂媚或木然,他心中的愉悅便消了大半,再一看旁邊半天沒有一句話說到他心坎上的曾珉頂著一張與曾琰頗為肖似的面容卻連真心為陶謙高興都做不到,他的興緻也就徹底敗壞了。
「愛卿忠孝慈愛,朕甚欣慰,還望愛卿莫要辜負朕之厚望。」
意興闌珊的放下酒杯,乾元帝不再勉強自己留在此處,隨口敷衍了曾珉幾句便吩咐起駕回宮。
仔細想想,忠孝倒還罷了,哪位天子是嘉勉臣子之慈愛的?
曾珉為今日面君可謂苦思冥想了多日,滿腹平日里無處可訴的忠言想要說給乾元帝聽。
剛才乾元帝只顧與陶謙說話,曾珉也沒有法子,畢竟陶謙是跟他兄長一樣的天子心腹。好不容易等到陶謙傻乎乎的走了,曾珉剛鬆了一口氣,就聽到乾元帝也要走。
曾珉臉都憋紅了,到底捨不得這難得的良機,乍著膽子多留了一句:「陛下方才不是說起臣家中窖藏的西域美酒?臣願為陛下執壺。」
靖平侯府的佳釀確實曾經是乾元帝的心頭好。
少年時他得意了、憤懣了、朝政上有了疑惑無人分解了,都喜歡過來與曾琰小酌,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如今么,倒是應了後半句——話不投機半句多。
「不必了。」乾元帝淡淡掃了眼滿面殷切的曾珉,面無表情的大步走了出去。
「李明典,跟著靖平侯去搬一壇好酒進宮。」
這邊曾珉不甘不願的恭送聖駕,那邊陶謙也已經一路跑到了蕭氏的上房,一臉狂喜的給蕭氏行禮:「晚輩給老夫人請安。內子號出了喜脈,晚輩來帶甥女回家。」
一句話說的不倫不類,但是蕭氏和在旁邊照看二姑娘的徐氏都聽懂了。
是林氏終於懷上了身孕。
徐氏一匙玫瑰花兒蜜水險些喂到了二姑娘脖子里,回過神來急忙抱著女兒又哄又勸,原本還算紅潤的臉色突然一白,也不知道是嚇得還是氣得。
蕭氏倒是真心為陶家高興,可等前頭伺候的下人回來稟報說陶謙前腳剛過來聖駕就走了,蕭氏也說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只能恭喜幾句就讓人送陶謙和福娘出去。
至於跟福娘來的奶娘丫頭,一會兒自然有人送她們回清遠侯府。
一出門,之前還勉強克制的陶謙一把就將福娘高高的舉了起來,一直咧到耳根的笑容真是傻到舉世無雙:「福娘要有表弟表妹了,高不高興?」
想到幾個月後就能呱呱墜地的粉嫩嫩軟綿綿的親生孩兒,陶謙的眼睛都在發亮。他一面問,一面還輕輕晃了晃福娘。
「高興!比舅舅都高興!」
回了陶謙一個因為年紀小而顯得分外可愛的傻笑,福娘拍了拍手:「咱們快回家,舅母等舅舅呢!」
全心全意疼愛自己的舅舅舅媽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真是歡喜的難以言表。
「臭丫頭,你還能比我高興?」
陶謙笑罵一句,抬手就揪了揪福娘頭上的小團髻。要不是福娘也挂念著林氏,不想讓舅母在家等太久,她非給陶謙搗亂不可。
陶謙再文武雙全,要抱著個不停搗亂又磕不得碰不得的胖娃娃上馬,也是要廢一番功夫的。
不過今兒陶謙到底沒騎成馬。
已經起駕回宮的乾元帝金口玉言,賜了輛馬車給陶謙舅甥,言明不坐就是藐視天威,陶謙也只能按捺著性子無比焦躁的坐車回府。
福娘起初還有些疑惑乾元帝為何管的如此之寬,等到親眼目睹素來精明能幹的舅舅是如何下車撞到頭、跨門檻踩到腳,一路連滾帶爬拱到舅母面前的時候,即便福娘對父親的死心存疑慮,也不得不感嘆一聲陛下聖明。
陶謙倒沒有如乾元帝擔憂的那般跑丟一隻靴子,他只是在額頭上碰出了幾塊淤青、腫了個大包,今兒才第一次上身的天蠶絲袍子扯掉個角兒而已。
「慧娘,辛苦你了。」
不顧父親陶晏然並母親朱氏都正在外間坐著,陶謙跪在將將止住了眼淚的林氏身前張口就喚妻子的小名,引得林氏又嗚咽起來,也聽得陶晏然連翻幾個白眼,嘟囔了句「孽子」就起身走了。
朱氏睨了陶晏然一眼,雖說覺得兒子做的十分之對,卻也不願意留下來聽這個壁角,便對小臉紅撲撲的福娘招了招手,帶著她往外走。
「福娘給舅舅舅母帶來個小娃娃,外祖母很歡喜。」
朱氏微微一笑,一面走,一面慈愛的摸了摸福娘有些亂的發心。一句話便把闔府期盼了多少年、兒媳林氏終於懷上身孕的功勞按到了外孫女頭上。
侯夫人都這樣說了,一眾丫頭婆子們自然紛紛應聲湊趣,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好不熱鬧。相信不出半日,就有那機靈懂事兒的把這事宣揚到府外去,也讓那些不長眼的渾人知道知道他們表姑娘不但不是命格不好,反而是大大的有福氣。
心不在焉的聽了一會兒,福娘一抬頭恰巧瞧見致秋齋的院門。
門扉虛掩,內里似乎有人影一晃而過,院中卻靜悄悄的一絲聲響都沒有,與一牆之外的朱氏一行人的歡快相比更顯寂寥。
致秋齋便是陶子易抵京后在清遠侯府內的居處。
福娘眨了眨眼,就聽得朱氏輕笑:「福娘可是想子易哥哥了?子易今兒不能出門,我去瞧了他一回便讓他在院子里休養,福娘要不要也去瞧瞧他?」
以朱氏的性格,這便是希望福娘去了。
福娘自己也有些擔憂。她知道舅舅他們是想善待陶子易的,但難保沒有那捧高踩低的藉機欺負人,白白辜負了舅舅的心意。
抱著去瞧一瞧,有事兒也好早些察覺的心思,福娘乖巧的點了點頭,便由朱氏的大丫頭櫻桃領著進了致秋齋。
被朱氏說是在休養的陶子易卻並不在自己的卧房。
致秋齋里守著的丫頭婆子們,連帶撥給陶子易的奶娘,見是夫人心尖尖似的表姑娘過來探望,面上都不免有些訕訕的。畢竟她們不在自己負責照看的哥兒身邊伺候、反而聚在一處說話是說破天也沒理的事情。
她們倒是有心討好福娘和櫻桃。有的上來請表姑娘上座,有的要請櫻桃嘗嘗她們自己做的炸果子,殷勤的不得了。
只是櫻桃一替福娘問子易哥兒去哪兒了,她們便啞巴了一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說不出一個字兒來。
見她們這般丟侯府的臉面,櫻桃柳眉一豎就要發作,板著小臉捧著碗杏仁奶的福娘卻突然清了清嗓子,櫻桃立即溫順的閉上嘴巴恭敬聽著。
「記名字,罰。」不停告誡自己不能表現的太過妖孽,福娘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道:「我自己找,櫻桃不許跟太近。」
陶子易也才六歲不到,致秋齋又不是多麼大的地方,他能去哪兒?無非是婆子丫頭們都覺得大爺大奶奶眼瞅著要有了親生的,懶怠伺候他罷了。這樣心大的下人,罰的一點也不冤。
福娘雖然得寵,畢竟才這麼大點,她的話還沒說完就有人想反駁,不過都被沉著臉的櫻桃一一瞪了回去,讓原本想說些什麼的奶娘也一併沉默了起來。
懶得理會她們,福娘吩咐完就自己跳下了炕,一搖一擺的往後院去了。
她隱約記得陶子易有次小聲提過致秋齋房后假山旁邊的一棵古樹,說它形似老家村口孩童們時常攀爬打鬧的那一棵。
陶子易確實在那兒。
滿地落葉之間,陶子易穿著一身明顯大了好幾號的白色粗布衣裳背對著正屋團著身子跪在樹下,手邊還放著一摞紙錢。
黑色的煙霧帶著陣陣嗆人的味道,透過陶子易顫抖的單薄身軀蔓到福娘面前,讓她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福娘踟躕的退後一步,陶子易卻已經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或者是她身上叮叮噹噹的鈴鐺聲,回過頭沙啞的喚了一聲:「妹妹。」
他似乎是習慣性的想要對福娘表示友好,然而彎起的唇角在巨大的悲痛中最終化為了一個慘笑。
望著他被絕望籠罩的雙眼,福娘咬了咬唇,揮退了還想繼續跟著的櫻桃,一個人慢慢走了過去,用在生母喪禮上看到的禮節拜了拜他身前的牌位。
然後轉過身輕輕抱住了無聲哀泣的陶子易。
「哥哥不哭。」
女童的聲音綿軟而溫柔,還帶著幾分難言的傷感。只是除了這幾個字,福娘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牌位上的古體字她雖然還認不全,但是父母兩個字,她是認得的。
陶子易怔了片刻,突然抱著福娘哭出了聲。
「都是我不好。」
他是真的討厭自己。如果不是他,家裡又怎麼會出事,爹娘又怎麼會接連病倒?
若是去族老家拜年的時候,沒有遇到那個噁心的大人,爹就不會為了護著他被人打的不省人事又受了風寒,就算有謙族叔拿去的方子藥材也沒能熬過今年。
若是爹沒有出事,娘也就不會憂慮成疾,也跟著爹走了。
到頭來他們都走了,就剩下自己這個禍根。
叔祖母說要在這個院子里給爹娘布置個靈堂,他沒有答應。這裡畢竟不是他們的家,他相信爹娘也不會希望衝撞了好心幫扶他們一家的叔祖家裡的喜氣。
從收到信到現在幾個時辰了,陶子易換了衣裳之後就一直跪在這裡,腦子裡混沌一片,以至於福娘用力掐他的胳膊的時候,他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不是你不好,」福娘平視著陶子易的眼睛一臉嚴肅的教訓道:「是你太好,壞人不好。」
陶子易的事情,福娘也從外祖母那裡聽過隻言片語,大體知道陶子易的父親是讓個嗜好男童的變態給打殘了,而他的母親秉性柔弱,連驚帶氣,緊跟著也病倒了。如果不是聽到風聲的陶謙派人處理了此事,陶子易會有什麼命運還很難說。
福娘完全不能理解陶氏老家有些族人責怪陶子易給家裡招禍的心態。陶子易還這麼小,他明明是受害者,何錯之有?真是不分黑白、不辨是非,難怪舅舅前一陣子要把幾個吃裡扒外幫著外姓人欺負族人的族老都狠狠收拾一頓。
正琢磨著如何用符合現在年紀的語言再安慰陶子易幾句,陶子易卻突然摸了摸她的頭頂,悶聲道:「妹妹,你長的真矮。」
福娘一愣,還沒等她反駁說自己只是年紀小,陶子易已經把臉埋進了她的衣領,幾滴滾燙的眼淚落在了她的身上。
乾元四年春,靖平侯夫人徐氏再產一女,上賜靖平侯宮婢二人。
同年仲夏,清遠侯府世子陶謙得子,大宴賓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