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臘八
其餘姊妹嫁的都是小門小戶,只有徐氏這個長女不僅攀到了侯府,還好命的做起了侯夫人,徐茂為她謀划起來自然格外用心。
只是徐茂說得再好,徐氏心裡也還記得上一回自己在陶家是怎麼把腰彎下去低聲下氣求人的。這人心中一旦有了懼怕,行事便免不了畏手畏腳,一直耽擱到了臘月都沒開口勸婆母蕭氏把福娘接回來。
誰知世上的事兒有時候偏就那樣奇怪,你巴巴兒的去爭總是爭不到,等你猶豫不決了,老天爺偏又捧到你眼前。
臘月初八一早,天邊剛透出一絲魚肚白,蕭氏便精神抖擻的帶著吳嬤嬤等上房院子里的下人們親手做起了臘八蒜。
知道老夫人愛這個,后廚上早早便從今年莊子上送來的蒜頭裡選出了兩簍備下。上房一來人傳,管后廚的黃嬤嬤便親自領著四個粗使婆子送了來,連裝蒜的簍子都是特意提前半年漆過的,保管上頭一丁點兒毛刺都沒有,瞧著也極鮮亮。
用心做事的自然要賞。
也是黃嬤嬤的運道好,剛被蕭氏叫到跟前說了幾句話、得了根簪子,二老爺曾珉就帶著兩個女兒來給蕭氏請安。
曾珉對蕭氏的孝順絕對是有口皆碑。他一見蕭氏面上眉目舒展,顯然是對后廚送來的大蒜很是滿意,便也跟著賞了黃嬤嬤十兩銀子。
按照靖平侯府的規矩,福娘等三姐妹的月例銀子是八兩,今兒黃嬤嬤領著人抬了兩簍蒜就得了十兩,登時樂得是眉開眼笑,連聲謝侯爺恩典,還是吳嬤嬤把她送了出去。
屋子裡瞬間清靜了不少,曾珉一手一個把兩個女兒抱到蕭氏身邊后也一撩袍子坐到了對面。
「算算兒子該有三四年沒陪著母親做臘八蒜了,今年可無論如何不能再錯過去。」
曾珉感慨了一句,不等蕭氏開口就扭頭叫吳嬤嬤給他也分幾頭蒜來,還煞有介事的挽起了袖子,引得二姑娘瞪圓了眼睛瞧他,三姑娘也迷迷糊糊的抬起了頭。
蕭氏卻搖了搖頭:「你來我這兒混鬧什麼。你媳婦不是忙著準備呢?去年供奉給灶神的供品就不大妥當,鬧得一開春后廚就險些著了火,這回更該警醒些,臘祭百神萬萬馬虎不得,你也幫她分擔一二。」
這些神神鬼鬼的調調,蕭氏在年輕時候並不很信,也曾經私下說過些不敬之言,上了年紀、特別是喪子后反而越發看重起來。
曾珉剛從蕭氏面前拿過一顆蒜頭,聞言不禁一笑:「母親也太過小心了,不過是巧合罷了。再說那也是不懂規矩的小丫頭辦壞了差事,管事的婆子也偷了懶才出了岔子。徐氏旁的不行,料理庶務總還算妥帖。」
話雖然是這樣說,曾珉還是放下蒜站起身理了理儀容,準備親自檢視一圈。
臨走前,曾珉還摸了摸兩個女兒的臉頰,柔聲哄道:「囡囡們乖,好好陪著祖母,阿爹去去就回。」
曾珉披上斗篷走了,蕭氏看著桌子上扒到一半兒的蒜卻不由出了會兒神,半晌方對著吳嬤嬤嘆道:「我還記得那年老二因為擅自動了給貓虎神的供品挨了他老子一頓好打,一轉眼的功夫,他就要主持府中的祭祀了。」
吳嬤嬤是看著曾家幾兄弟一點點長大成人的,心底也很有幾分感觸。她正想開口,就發現乖乖坐在蕭氏身邊的二姑娘眼睛亮亮的望著她們。
蕭氏順著吳嬤嬤的目光看過去,才想起自己疏忽了。二孫女如今也快四歲了,顯然已經能聽懂大人的話,她再不能跟從前似的,當著孩子們也想說什麼說什麼。
不再提起曾珉小時候,蕭氏笑眯眯的把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摟在了懷中,慈愛的同她們說話:「二丫頭三丫頭都這麼乖,祖母獎你們吃點心好不好?告訴祖母,你們想吃什麼?」
因為這幾年家中出的各種事端,蕭氏與徐氏所出的兩個孫女親近的時候可謂少之又少。三姑娘不記事也就沒有什麼感觸,二姑娘卻只比福娘小了幾個月,對奶娘口中的祖母是又敬又怕。
模模糊糊明白一點被祖母摟著是一件多麼值得高興的事情,二姑娘的小臉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眨著眼睛看了看聽到點心就兩眼放光的妹妹,又看了看笑意盈盈的祖母,害羞的搖了搖頭。
「囡囡不吃點心,囡囡陪祖母扒蒜。」
奶娘說過貪吃點心不對,二姑娘當然不想讓難得親近一次的祖母覺得她不好。不僅堅定的搖了搖頭,還瞪了下依舊眼巴巴看著祖母的妹妹,看得三姑娘嘟著嘴垂下了頭。
蕭氏著實沒料到二孫女會這樣說,微一挑眉,才含笑拿了個蒜頭放在二姑娘面前:「那祖母就不跟囡囡客氣了。阿雙,給三姑娘兌碗玫瑰露來。」
她雖然老了,卻還沒有眼花。剛才老二剛拿完蒜就去摸二丫頭的臉,二丫頭明顯皺了下眉想躲,坐在她身邊的時候也挑了個離蒜更遠的位置,顯然是不喜這股味道的。
現在二丫頭卻又主動要幫她扒蒜,蕭氏活了幾十年,不會連這點兒事都看不明白,笑笑也就成全了她。
於是祖孫三人兩個準備臘八蒜,一個由吳嬤嬤照看著抱著白瓷荷葉杯小口小口的啜著香甜馥郁的玫瑰露,除了二姑娘時不時看一眼妹妹雙手捧著的杯子,倒也寧靜安然。
之後煮臘八粥、祭先祖、祭百神都是井井有條、一帆風順,即便徐氏心裡嫌棄蕭氏竟然帶自己金貴的女兒做那樣粗鄙的事兒,她面上也只會是溫良恭敬。
結果這樣平和的一天到了夜裡突然出了變故。
不知是不是飲了半盞涼了的殘酒又吹了風的關係,一年多來一直身體康健的蕭氏半夜突然發熱,燒的整個人都有些糊塗了,要不是睡在腳踏上的丫頭警醒,等到第二日早上非出大事不可。
即便丫頭察覺的及時,蕭氏的情形還是十分糟糕,畢竟她的年紀在這裡擺著,被長子猝然離世掏空的身體也從來沒有徹底恢復過。
下人們一連請來兩個京中有名的大夫看過之後都根本不敢開方子,還是曾珉親自漏夜請回的太醫施針為蕭氏退了熱度,人卻還是昏迷不醒。
太夫人病了,兒孫們自然都要在床前侍候。
徐氏心裡對這個婆母是又恨又畏,忙前忙后的張羅也不過是面子上的事兒,哪裡捨得讓兩個女兒小小年紀也大半夜的在這熬著。奈何身邊的曾珉面上神情嚇人的很,她猶豫了許久也不敢讓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的女兒們回去。
曾珉則真真是被蕭氏的病嚇得心膽俱裂,唯恐有個萬一。
吳嬤嬤急急忙忙煎好了葯端來,還不等徐氏裝腔作勢的要為婆母盡孝,曾珉就一把把碗搶了過去,跪在蕭氏床前一勺一勺仔仔細細的喂到她口中。被奶娘抱在懷裡的三姑娘剛因為睏倦難忍哼唧了一聲,就被曾珉一眼盯得一聲也不敢吭。
整整折騰了一夜,天色都大亮了,家裡上上下下都熬得眼睛通紅,三姑娘在奶娘懷裡幾次睡了又醒,一直面露痛苦之色的蕭氏才算是平穩的睡了過去。
徐氏搖晃著站起身,只覺頭部兩側一下下針扎似的疼,還要撐著去攙扶在蕭氏床前跪了半夜的丈夫。
「老爺小心,等母親醒了,要是看見您熬壞了身子該傷心了。囡囡們和我,咱們一大家子,哪個不是指望著您呢。」
賢惠的拿帕子給曾珉擦了擦額角的汗,徐氏看了眼奶娘抱著的女兒們,正想讓懂事的大女兒也來說一句,突然間福至心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抿抿唇掩下了快要浮起的笑意,憂心忡忡的問道:「母親病了,咱們是不是也該去清遠侯府報個信兒,把福娘接回來?母親肯定也是惦記著福娘的。」
跪了這麼久,曾珉起身之後還有些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聽到徐氏的話后重重點了點頭:「理應如此,你派個穩重懂事的過去,福娘也該回來為母親侍疾。」
因為世子陶謙不在家,清遠侯府這一次的臘八節過得並不算隆重,三個孩子第二日起得反倒比平日里很早些。
靖平侯府的大管事董有才拿著帖子來到陶家的時候,福娘正在看陶子易寫昨兒外祖父陶晏然教給大家的頌臘八節的詩詞。
福娘不是不想寫,只是她的小爪子離掌控抓著毛筆寫字這麼高深的動作還有很大一段距離,連塗了兩個墨團之後也只能悻悻然放棄,洗乾淨手、換下染上墨汁的衣裳開始圍觀。
陶子易這會兒才凝神屏氣寫到「歲事告成,八臘報勤。告成伊何,年豐物阜」,趴坐在他身邊的陶心邑已經用沾滿了米湯的小肥手塗完了他半尺長的袖子。
福娘抬頭看看一臉嚴肅眼中只有字帖的陶子易,再低頭瞧瞧笑得天真無邪的陶心邑,不禁覺得有點頭痛,撫額轉身就出了門。
一出門就遇到了神情凝重的舅母林氏。
還不等福娘上前行禮,林氏就拉著她的手嘆了口氣:「好孩子,你祖母夜裡病了,你叔叔嬸娘派人來接你,我已經叫人傳話去你的院子,你的奶娘丫頭都陪著你一道回去。」
福娘心頭一跳,面上的笑意也隨之消失。她驚疑不定的看著林氏,有些不敢開口詢問祖母的病情終究有多重。
她與祖母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她心中沒有忘記祖母為她說過的話,更加不希望祖母出什麼意外。在這個醫療不夠發達的時代,一場高熱對一位老人而言是何等的危險。
好在林氏也沒有讓她多猜,一邊走一邊把知道的都說了出來:「聽說是穩住了,沒有大礙,你不要擔心。但是你是長孫女,於情於理都該為你爹娘、為你自己過去陪陪你祖母。」
聽說祖母並沒有性命之憂,福娘的心終於放回了肚子里,拜見過外祖父母后便由奶娘丫頭們簇擁著上了馬車,由管家和健仆們護衛著出了門。
靖平侯府內,一夜未眠又被紛至沓來的家務事煩得頭痛欲裂的徐氏一聽說大姑娘的車已經到了門外,急忙叫金柳又給她篦了下頭髮,笑意盈盈的帶人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