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因為大姑娘福娘的受寵,她的奶娘劉氏最近幾年在後宅的身份可謂水漲船高,那份超然的體面除了老夫人蕭氏跟前的吳嬤嬤根本無人能比。
不提一般的管事娘子,就是二夫人徐氏的陪嫁張嬤嬤見了劉氏也是禮敬有加。
是以劉氏突然間一跪,婆子丫頭們個個目瞪口呆,不明白在老夫人面前極有體面的劉媽媽這是要鬧哪一出,一時之間不免都愣在當場,連個想起來勸劉氏一句的人都沒有。
福娘也有些回不過神。
從宮裡回來后,因為感念劉氏照看自己不易,她主動以奶娘在宮外久候辛苦為由撒嬌,求祖母給了劉氏半日的假,也好讓劉氏回家看一眼幾乎都快記不清模樣的獨子,以全親情人倫。
誰知這邊吳嬤嬤還沒念完給劉氏男人孩子的賞賜,劉氏就突然涕淚橫流的跪在了人前,為的還是先侯爺和夫人留下的產業。
即使有心直接叫劉氏起來,福娘也明白這樣的大事不是年紀尚幼的自己可以決定的,只能輕輕拽了下祖母蕭氏的袍袖,大大的眼睛里滿是祈求。
蕭氏到現在還任由劉氏跪在地上磕頭,倒不是因為她也如下人們一樣被劉氏驚的呆住了,而是她想的更深一些。
當初會親口指定劉氏在福娘成人前掌管鑰匙和賬簿等要緊物件,她取中的就是他們夫妻難得的忠心。
結果到現在才幾年的功夫,他們就出了這麼大的差錯。
什麼識人不明、掌家不善之類的臧否蕭氏活了大半輩子早就不在意了,她這一會兒心中煩亂的都是還能託付的人選。
至於劉氏,做奴婢的深受主家恩典卻辦不好差事,請罪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只是最心疼的大孫女都這樣相求了,蕭氏的心也不禁軟了下來。
她嘆了口氣,淡淡瞥了眼面色慘白的劉氏,冷聲道:「念在你侍奉大姑娘還算勤謹,先起來說話吧。」
有了這一句,幾個與劉氏還算要好的大丫頭不約而同都鬆了口氣,紛紛上前要拉劉氏起來,有心眼靈活的更趁機提點,讓劉氏把到底是怎麼虧空的「說個明白」。
橫豎劉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恨不能守在大姑娘身邊,外面的鋪子虧沒了也總有人能怪罪,何必傻乎乎的把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不過若非老夫人先有了高舉輕放的意思,她們也沒有這個膽子當面說這些。
誰也沒想到劉氏竟然不肯起來。
「奴婢對不起侯爺和夫人,對不起大姑娘。」
劉氏想起丈夫唐四一臉灰敗報出的數兒,不由又流著淚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她雖然沒有嚎啕,甚至因為怕驚到福娘而刻意把偶爾幾聲抽泣都硬憋在了嗓子里,臉上的淚卻是自打從家裡回府後就沒有斷過,早就哭得眼睛都腫了。
她今兒好不容易得了假,再三叮囑過丫頭們才一步三回頭的離了大姑娘,原本是打算回去好好與獨生兒子說說話,也順便收拾下家裡,免得他們爺倆單獨住著,弄得好好一個家都髒亂的不成樣子。
一路歡歡喜喜的走到家,劉氏手裡提著的給丈夫兒子做的針線、大姑娘單獨賞的點心還沒放下,一臉頹喪坐在炕上的唐四就把賬本子推到了她面前。
她與唐四二人於經商一事上都不算精通,但是今年各處上交的賬目不僅不像往年那樣盈利頗豐,反而有巨額虧空這一條他們卻是看的明明白白。
劉氏當時真真猶如五雷轟頂,連親親熱熱跑過來抱著她叫娘的兒子也顧不得,扭頭就踉踉蹌蹌的回府告罪來了。
見劉氏堅決不肯起身,蕭氏的臉色稍緩,思忖片刻後方對著吳嬤嬤吩咐道:「你親自走一趟,請二老爺和二夫人過來,倘若他們問起,照實說便是。」
「至於你,」吳嬤嬤一走,蕭氏便又蹙眉看向了一臉愧悔的劉氏:「先做好你的分內事,今兒暖房那頭養的水仙開了,帶福娘玩去吧。若是查出來真是你的過錯,日後有的是算賬的時候。」
話雖然說得極為冷淡,福娘卻明白祖母如此說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不願當著自己的面追查這些陰私,另一方面就是心底相信劉氏,並不真的以為是劉氏搞鬼,便急忙做出急著瞧水仙的模樣,讓劉氏抱著她下去了。
曾珉夫妻卻比老夫人蕭氏估計的晚到了許多。
去傳話的吳嬤嬤從給蕭氏做陪嫁丫頭起到如今在靖平侯府里連侯爺夫人在內人人都要尊稱一聲嬤嬤,今兒還是頭一回被擋在了厚德堂院門外。
吳嬤嬤還沒說話,攔門的幾個丫頭就險些在門口跪成一串,膽子最大的一個也不敢抬眼去瞧吳嬤嬤依舊平靜的臉色。
只是即使嚇成了這副模樣,她們也依舊沒有讓開的意思。
不是她們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膽,想要冒犯老夫人的威嚴,實在是方才夫人徐氏的神色太過駭人。
徐氏嫁到靖平侯府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與丈夫曾珉有過新婚時蜜裡調油的好時候,也有後來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吵鬧。
但是無論什麼時候,為著娘家不爭氣的緣故,自覺底氣不足的徐氏撐破天也就是發發牢騷,從來都沒有那個膽子真正給曾珉臉色看。
誰知今兒從宮裡回來,徐氏就當著使喚下人的面兒對著曾珉拍了桌子,而一向在徐氏面前十分有威儀的曾珉竟然一聲兒都沒吭。
若非如此,就算徐氏黑著臉把丫頭婆子都趕了出來,放話說什麼「誰來也不見,但凡放進來一個,就扒了這些人的皮」,她們也未必會把吳嬤嬤也攔下來。
不過守門的丫頭也沒真傻到把吳嬤嬤當一般來回話的管事們待。這邊兒人剛一攔,裡面就有小丫頭子被張嬤嬤呵斥著戰戰兢兢的進屋報信去了。
一聽是母親蕭氏要他們過去,曾珉起身就想走,只是他剛一抬腳,就想起妻子的委屈還沒消。
瞄一眼冷笑連連的徐氏,曾珉臉上也不由訕訕。
「怎麼不走了?」徐氏只覺得胸口憋了多少年的惡氣一股腦都炸了起來:「二丫頭再不對,咱們不是也教訓過了?為了表示恭敬,二丫頭早就選好的名字也改了。我出身鄉野不懂規矩,侯爺可曾聽說哪家連堂姐舅母的名諱也避忌的?這算不算是咱們先退一步?」
曾珉訥訥不說話,徐氏卻不肯就此住口。
確切的說,從她方才險些把滾燙的茶水潑到曾珉前襟時起,徐氏就不想再忍了。
她一開始是以為曾珉對大女兒曾芷的親事早就知情,只單瞞著她一個人的,所以回府後頭一件事情就是哭訴曾珉成親多年卻依舊拿她當外人看待。
沒想到兩人驢唇不對馬嘴的說了幾句,她才發現曾珉竟然也毫不知情。
徐氏心裡當時就升起了一絲期望。
雖然她自己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大女兒曾芷也有諸多不滿,但好歹曾芷也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心肝一樣寵了這麼多年,哪裡捨得一點兒事情都不做,就眼睜睜瞧著好好的侯門千金下嫁寒門?
就算有陳皇后首肯,只要曾珉能求得婆母改了主意,大女兒的親事就有轉圜的餘地。
到時候另許一戶門當戶對的人家,也能照拂弟妹們一二。
誰知曾珉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絕了。
曾珉的道理也簡單的很。母親蕭氏一輩子都在公侯世家打轉,對於子孫婚配自然都有她的道理,他們做兒女的只管聽著便罷,又何必自作聰明的給母親添亂。
徐氏當時就被曾珉振振有詞的回答噎得差點眼前一黑昏過去。
也不知道她當時哪裡來的一股力氣,指著曾珉的鼻子從生育大女兒的不易說到了這幾年夫妻二人與女兒相處的點點滴滴,末了乾脆撐著一口氣掀了桌子,大罵曾珉不慈,連親生女兒的死活都不管。
「誰不曉得女兒家嫁人就是投第二次胎?你這樣不管不問,還不如直接拿繩子勒死了她,也省得她日後受苦,讓我這個當娘的後半輩子都放不下心。」
乍著膽子鬧了這一場,徐氏心裡其實也怕的很,生怕曾珉一股邪火頂上來連她自己也吃不了兜著走。
只是她在宮中憋的太狠,剛才一開口說話的時候就沒顧上太多,後來乾脆就半真半假的把話一口氣倒了出來。
偏偏曾珉這一回還當真被徐氏拿捏住了。
再失望、再不待見,二姑娘終究也還是曾珉的親生女兒,他心裡又怎麼會真的能對疼了這麼久的長女不聞不問?
一面是母親,一面是女兒,曾珉固然想當孝子,卻也真的心疼被莫名其妙許配給了徐家的女兒。
所以這一回無論徐氏如何鬧,曾珉都忍下了。
也許是覺得曾珉居然不主動開口請吳嬤嬤的反應十分解氣,徐氏深吸一口氣,終於給了彼此一個台階。
「既然母親尋咱們,你就先過去。我與你鬧了這半天頭髮都有些亂了,梳理一下再走。」
曾珉這半天等的便是這一句,聞言真是長出一口氣,應了一聲抬腳就走,引得徐氏望著他的背影不由一聲冷笑,抬手想寫封信讓張嬤嬤找人送到長兄徐茂府上去,卻又停了手。
上回為著莫須有的謀反惹的長兄大發雷霆,這一回且先等等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