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一 一 三

113一 一 三

在仁智宮滯留了多日,山上光景早已不如來時那般愜意悠然,侍婢禁衛皆唯唯諾諾謹言慎行,生怕一不小心便做了那城門下被殃及的池魚。想來也是,李淵率二子浩浩蕩蕩前來避暑,如今出了這等亂子,多數是興緻索然外加怒火中燒。只是這把火燒到最後,會傷到誰,會成全誰,現在還是未知之數。

至今日,我已把事情原委大體弄清楚了。那個楊文干原是東宮裡的侍衛官,后太子提攜他至地方任職,任慶州都督,明是封疆大吏,暗中則是替李建成在慶州豢養東宮衛士,近來李建成趁李淵在仁智宮避暑,派郎將爾朱煥和校尉橋公山送一批盔甲給楊文干,以武裝這批衛士。

爾朱煥和橋公山走到幽州后突然改道,到仁智宮來向李淵檢舉李建成意圖謀反。

我若是李淵,就絕不會相信李建成會造反,這件事情光是粗略一聽便已疑點重重。只是我現在有些擔心,蕭逸會不會被卷進這件事里。

窗外桃花開得正妖嬈,細小的花瓣迎風飄舞,陽光下燦爛的炫目。那漫天的艷澤晃得我出神,愣了一陣兒,身後一暖,已被圈進了一個懷抱。

我松下戒備完全倚靠在他的懷中,我們兩誰都沒有說話,只能聽到落花的聲音。

沉默了一陣兒,李世民突然道:「瑤兒,我要下山一趟兒。」

我心中一緊,不安與恐懼齊齊襲來。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既然我走,那麼你也不能再留在這裡,你要和我一起走。」他的聲音輕且緩,卻有著堅定執拗的力道蘊藏其中。輕而易舉地觸到了我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宛若流沙堆砌,細細塌陷。

臨窗的銅鏡中映出他的眼睛,清泓似潭,沒有權欲,沒有名利,只有深深的眷戀。這是我的愛人,是我孩子的父親,縱然亂世烽煙塵囂不斷,他仍然竭盡所能地保護我,以自己的羽翼為我撐起了一片安寧的天地。在他的身邊,雖然有委屈,有心傷,有落寞,有不甘,但我卻能在暮色降臨之際安然入睡,不必擔憂可能出現的猝不及防的危險。

天下之大,愛有幾許,世民給我的愛,不是『願得一心人』,卻是『白首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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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扮作世民身邊的禁衛,離開仁智宮的前一天,我才將事情始末徹底弄明白。

如我所預料得,李淵並不相信尊至儲位的李建成會造反,他書敕令著人宣其上山,卻對勾結封疆大吏暗自屯兵之事隻字未提。李建成趕來途中就把所屬官員全都留在了北魏遺留下來的舊堡柵中,自己帶著十多騎,快馬加鞭地去覲見李淵。據當時侍奉在側的內侍稱,李建成長跪不起,祈求聖恕,承認的是錯誤而不是罪責。他言承自己只是忌憚秦王日益勢大的天策府,並非想謀篡。

李淵生性多疑,縱然心有疑慮,不得不忌憚山下楊文干手中諸多精兵,以及他打著太子名號所祭出的反旗。他一方面將李建成軟禁在帳篷中,一方面派重臣宇文穎前去宣召楊文干前來對峙。

誰料,宇文穎此去非但不曾依照李淵的詔令行事,反倒使楊文乾的謀反行徑愈加張狂。李淵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關聯國之儲君,若不加以遏止,只怕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於是,他想到了那個曾經征戰無數,且勝績煊赫的兒子。論聲明威望,秦王與太子平分秋色,甚至更勝一籌;論身份地位,秦王與太子同為嫡出,東宮若易,承繼之名正言順。放眼朝野,此次平亂,再沒有比李世民更合適的人選了。再三斟酌,李淵派遣秦王李世民前往慶州剿滅楊文干。

我騎馬緊隨世民左右,望著嘶騎漸遙,征塵不斷,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從李建成出事至今,我都沒有見到蕭逸,他既沒有隨李建成前來仁智宮,那麼是留在了東宮穩定大局?身為李建成的心腹,這個關鍵的時候他可能置身事外嗎?

沒過多久,我的擔心便成了現實。自洛陽回到長安之後,蕭逸第一次同世民起了正面衝突。

過去的幾年中,無數橫掃中原的梟雄敗在世民手下,一個小小的楊文干自然成不了什麼大氣候。楊文干攻陷寧州之後,在世民的鐵桶合圍下,行軍愈加艱辛。內憂外患之下,軍中嘩變,他被部下斬殺,腦袋也被送到了長安。世民扣押了楊文干麾下一干文成武將,其中包括那個曾被李淵委以重任的宇文穎,還有行蹤飄忽不定的蕭逸。

世民不愧游刃在權利巔峰多年,玩弄權術得心應手,他將一干人等收押,不審不訊,名言要將其送至陛下面前庭前御審。卻是將他們以謀反之輩待之,囚於牢籠中,異常苛待,已有不少人承受不了折磨,被迫承認罪責。

我遠遠看著,心裡明白,這些人大多是蝦兵蟹將,所言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世民想要的,不過是眾口鑠金。李淵多疑,李建成又犯了大忌諱,只要籌謀得當,足以歪曲是非。

只是……銹跡斑駁的鐵柵欄后,蕭逸白衣如雪安然坐在角落裡,不若擁簇在他周圍那一群貪生怕死的鼠輩,時時露出驚懼的神色。他手握玉簫,卻並不吹拂,隨意攜在手心裡,對著月色觀賞,玉器剔透,如他的面龐清雅疏浚,無餘色。

七月,正是暑氣重的時候,天如流火,烘烤得我一陣陣眩暈。這幾日天熱,世民便叫人給他備了馬車,攜著我乘坐。有棚頂遮擋的我尚且難以忍耐,那麼終日暴晒在太陽光下的蕭逸又當如何。

晚上,我終於忍不住,決心去看看他。掀開被衾起身,側身輕喚了幾聲世民,見他仍闔著眼睛沒有反應,便悄悄披了外裳在身,順了水壺出來。

夜半,暮雲盡斂,月舒圓,清光皎潔而精妍,不似白天暑熱,夜晚風高氣爽,但拂面的風仍舊沒有半分涼意。我靠近囚車,周圍自然不乏看守的人,但他們都認得我,沒有阻止,只是沒有絲毫懈怠地站在原處看守。

趁著清涼如水的月光,我看著蕭逸閉著眼睛,靠在柵欄上小憩,只是額頭上微有細小的汗珠沁出來,膚色雪白蒼涼,像一塊易碎的玉。

我喊了幾聲『蕭逸』,見囚車中其他的人微有異動,便改喚他『笙哥』。蕭逸睜開眼,見是我忙掙扎著低聲喝道:「你來幹什麼?回去!」

我將水壺擰開,送至他跟前,方才注意到,囚籠中設鐵鎖,將他的手綁縛在鐵柵欄上,不僅插翅難逃,連行動也不便。我側了身子,將水送到他嘴邊,蕭逸顧慮重重,眉頭緊鎖,未曾置言,我手中的水壺已被人打落在了地上。

月光幽明,清清涼涼地灑下來,正耀亮世民那張寒凜的臉。

我被他生拉硬拽著進了屋裡,箍在腕上的力氣愈加狠戾,幾乎要我的骨頭都給捏斷了。我睨著他冷峻的側顏,心下忐忑,後背膩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解釋!」他幾乎是從牙縫裡冒出來兩個字,鳳眸微眯,陰戾地盯著我。

我垂下眸,緊盯著混弱的燭火下,紋絲密拼的地面。半晌,才蔫蔫地說:「對不起,隱修把我治好了。」語罷,偷偷視線上瞄探看他的神色,觸到的卻是宛若帛裂絲碎般憂慮無措。我驀然想起,他不願我重拾記憶,亦是害怕自己無法面對我們之間那滿目瘡痍的過往。

心中五味陳雜之時,面前陰翳撩過,溫熱的氣息繚繞於周,他微微靠近我,低聲道:「你確定自己全好了?從前的你可不會這麼沉不住氣,犯這種低淺的錯誤。」

他的聲音平淡如許,辨不出絲毫情感。

幾乎是下意識得,我反問:「你的意思是我變笨了?」

蒙渾黯淡的光線中,他的臉色晦暗不明,我鬧不清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卻隱約篤定,他並不會再做出傷害我的事情。

「你怎麼會是笨?你多聰明,聰明到總是將我玩弄於鼓掌之間,看著我像個跳樑小丑一樣在你面前歪曲事實,是不是覺得特別好笑。我真是不明白,憶瑤,你既然對簫笙如此挂念,怎麼不幹脆跟他遠走高飛。在我對你放鬆警惕的時候,你們有得是機會。還是說,你根本就不愛任何人,愛得只是那種被眾多男人環繞,看著他們為你相互廝殺的感覺。」

悶熱的夜晚,我的身體確如冰雪般僵冷,凝著他滿含嘲諷輕蔑的臉,努力壓制住翻湧的情緒,放柔了聲音,「世民,我們不要吵,有什麼話好好說。你在氣頭上,根本不知道自己說出來的話有多傷人。」

他盯著我看了一陣兒,猛地轉過身去,隨意披在身上的襟袍在空中劃過一道清淺的弧度。他的背影頎秀而挺拔,卻是微顫,像是在竭力忍耐著什麼。

我感覺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副軀殼,卻是不聽自己指揮。強迫著鬆鬆軟軟地合掌成拳,不停地告訴自己,我們之間因為誤解而蹉跎的歲月太多,付出的代價也太大,我們不能再互相傷害了。

好像聽到了我心底的呼喚,他回過頭來的時候,原本冷峻的輪廓舒緩了不少,眼中波光迷離,像是怒氣未消,卻又含了遲疑。

我舔舐了幾下乾裂的唇,方要開口,便聽他道:「你是不是想讓我放了簫笙,我告訴你,想都不要想。」

「不是……」我慌忙否認,睨著他的臉色低聲道:「可你對他們也太苛刻了,囚犯也是人,不該……」,看著他的面色迅速沉冷下去,我還是硬著頭皮道:「笙哥在洛陽的時候受過傷,後來眼睛一直不好,他好歹也是因為被你派出去當說客才受得傷。」

空中靜若寒蟬,浮塵微動的聲響都顯得格外清晰。他沉默了一陣,轉身走到門口喚人來將簫笙放出去,關在驛館的廂房內收押。

顯然我沒有想到世民這麼輕易地就鬆了口,以致他反身回來的時候,我還在怔愣詫異地盯著他。他輕撇唇角,冷笑道:「怎麼?還不滿意?是不是把他關到這裡,然後我出去,給你們騰地兒你就滿意了。」

又觸了逆鱗,我暗中叫苦,忙如篩蠱般地搖頭。這一搖頭,原本束於耳後的長發驀然垂散下來,烏黑而厚重,幾乎遮住了我的半張臉。凌亂的樣子清晰地映入他的瞳眸中,如春來暖風,緩緩地將寒冰消融。他拽過我的肩膀,聲音嚴厲,眸色卻如脈脈流水,溫柔了不少。

「回去睡覺,大晚上得折騰什麼!」

這半帶訓斥半帶寵溺的聲音,輕而易舉地將我心底最後一絲憂慮擊散。我傾身扯過輕巧涼薄的絲被,卻還是不放心,湊至他的耳邊輕聲道:「世民,你不生我的氣了吧,可不能給我來個秋後算賬。」

他伸手將我從他身上抓下來,裹進被子里,涼聲道:「你從我身邊偷溜出去,私會舊情人,以為說兩句好聽的話就完了嗎?」

我大概摸到他的脾氣了,也沒有緊張,只是撲棱著從被子中伸出胳膊摸著他的下巴,耍賴地一笑:「我哪有什麼舊情人,我的舊情人和新情人就只有一個,那就是你。」

手中的下巴微微顫抖,他好像是在笑,不消多時,又換了一副冷厲嚴苛的姿態,將我的頭摁到他的懷裡,悶聲道:「睡覺!」

溫馨清醇的梨花香氣迎面撲來,卻有助眠的神效,讓我在世民的懷中安然沉入夢鄉。迷迷糊糊中,我的腦中閃過了無數從前的畫面,我們那爭鋒相對的時候已經完全過去,宛轉流長的歲月沉澱下的,是我們彼此的心意相通和包容理解。我收起了籌謀算計,他亦為我磨平了稜角。恍惚間,憶起曾經在隋宮,雨落檐下,看盡滄桑的宮人曾跟我說過那麼一句話,「一個女人若她肯為愛人收斂心機,那麼她的愛人一定會為她裝糊塗。」

當時,我嗤之以鼻,而今,卻感嘆,為何有些東西我領會得這樣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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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光微熹,曙霜微涼。

我正給世民整理領口,上面綉幾朵枝葉纏綿的淺色鳶尾,以墨色為底,煞是好看。

門外腳步迭踏,禁衛匆匆而至,在門前道:「啟稟殿下,臣所押送的囚犯中,有一人突發急症,不知該作何處置。」

「當然是找郎中」,語罷,他冷凝了聲音:「本王說過,囚犯的名單早已書奏,上報父皇。所以你們得看緊了,一個都不能死。」

禁衛連連應是,慌忙退了下去。

我的心直往下墜,世民看了眼我陰晴不定的臉色,不冷不熱地說:「放心吧,簫笙不在名單之列。」

呃?我一時不能盡皆領會他語中含義,手指勾著領口精緻的鳶尾,半天不回神。他將我的手指移開,自己對著銅鏡整理,「我臨來慶州之前,簫禹曾求我,若簫笙涉及此案,希望我能抬手放他一馬。」

現在才覺得,我的世民胸襟氣度之寬廣,遠遠超出我所期料。可是,我又覺得不對,歪著頭問他:「那你怎麼還把他抓起來了?」

他冷哼一聲:「我只答應了放他一馬,可沒答應什麼時候放。到了長安郊外再放也不遲。」

我禁不住要仰面長嘆,把剛才的想法收回。

晨光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炙熱,稍作休整之後,我們便要啟程。在這之前,有信箋傳來,據說來自仁智宮。世民掃過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面色甚是不虞。立即便要去見信使。

我獨自一人呆在驛館的廂房裡,正百無聊賴,忽而軒窗微動,宛若風拂過,了無痕迹。我俯身撿起被扔在地上的紙團,見上面龍飛鳳舞地潦草手書,是蕭逸約我相見。

吐了吐舌頭,想起世民介懷我們時那彆扭的情緒,心下遲疑。但思及蕭逸向來謹慎,這個時候冒險約我相見,定是有要緊事,便在猶豫之後整裝起身,前去見他。

關押蕭逸的地方很是僻靜,風止草靜,靜謐得沒有一絲聲響。我剛邁入庭院,卻停住了腳步,凝著嵐葉樹椏,突然覺出蹊蹺,便立刻扭身想要離開。但卻……已經來不及了,明晃晃的劍刃泛著寒光,正穩穩地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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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弦歌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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