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一 一 四
劍尖上的那點涼意順著脖頸上的肌膚滲進去,絲絲縷縷,冷徹心扉。
用劍挾持我的是一副陌生的面孔,他相貌平庸,表現得也過於膽怯驚惶,以至於扣在劍上的手不停得抖,薄削銳利的劍刃顫巍巍地滑過我的肌膚,留下幾道血痕。
鐵甲銀胄的禁軍火速圍了上來,若驟然凝聚的陰雲,挾著肅殺凝重之氣壓迫而來。為首的人執劍相向,冷聲道:「宇文穎,你裝病在前,挾持夫人在後,是不想要命了么?」
我從重煙霧縈中找出一點星明,卻聽見一個恐懼至深幾近癲狂的聲音從咫尺間傳來:「反正我這條命已註定是保不住了,不如拚死一搏,就算註定無法逃脫,還能拉著李世民的女人墊背。」他嘴上逞凶強惡,心底卻是更加緊張,手不停地抖,我的脖子上立馬添了一道更深的血痕,緋紅血珠順著光熠銀亮的劍身流下來,像是在上面鐫刻了道道傷痕,凄幻而猙獰。
禁衛中再無異動,像是投鼠忌器,我知道他們是在等著世民來。趁著平靜的間隙,我壓低了聲音問:「誰指使你得?」
他狂躁地怒喝:「閉嘴!」
我放緩了聲音,夾在進勸誘:「你肯定不會有這麼大的膽子來劫持我,定然是有人指使。讓我想想……既然劫持我是被人指使,那麼攛掇楊文干造反也是被人指使……」
「閉嘴!」他的聲音愈加狂亂煩躁,拖著我連步後退。
我們尚未停下,一道銀光破空襲來,如天墜星矢,繚亂炫目,剎那間只聽一聲短嘯,我脖子上的劍如失了線的木偶疲軟地落下。再回頭,一根箭穩穩地插在宇文穎的額頭上,將他整個人釘在了身後的牆上,他雙眸圓瞋欲裂,卻已失了生氣,空洞茫然地盯著遠方。
這一箭來得乾淨利落,未有一滴血濺到我的身上,宇文穎已丟了性命。
我方才感覺出脖頸上的傷口傳來的痛楚,下意識地捂住,果然見禁衛向兩邊退卻,讓出一條路,世民從中間走過來。
他眼底鋒棱暗肆,靠近我時,陽光落下,在他的面上勾勒出淺淡錯落的陰翳,舒緩了他眼底的凌厲,多了幾分擔憂心慟。
修長的手指輕輕將我覆在傷口上的手拿下來,立時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我睨見自己的掌心沾染了不少血漬,趕緊扣成拳,生怕會沾到他的身上。
垂首查看了我的傷勢,他纖薄的唇抿成了一道弧線,神色冷硬,手下的動作卻極是溫柔。喊了隨行的軍醫過來,世民下令在驛館休整一天。我告訴他只是小傷,不必因為我耽誤行程,他攜著我的手頓了頓,沉默片刻,別有意味地說:「不只是因為你的傷,有些事情是該整頓清楚。」
我明白他話中未曾言明的蘊意,卻是鮮有得傾心贊同。
我們一路回去,正是草長鶯飛的爛漫時節,陌上初熏,百花爭妍,夏日陽光明媚璀璨,卻無法照亮我的心情。時至今日,我總算明白世民當初的苦心,若可以選擇,我寧願自己的意識永遠混沌糊塗,這樣便不用面對這世間最面目猙獰的陰謀與背叛。可惜世事總是如此,非要在百轉千回之後才回眸悔不當初,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再苦再痛也得走下去。
斑竹燮紋的屏風墨色淺淡,卻可以恰到好處地遮擋住我的身影。站在朦朧的屏風之後,仍可以近切地感受到屋內那隱隱流動的壓迫與劍拔弩張。
世民修身玉立於屏風前,遣退眾人,語音涼漫隱透懾意:「宇文穎這一路上都格外安分守己,怎得你蕭公子一被放出來,他就卧病染疾,偏偏這病還生得真是時候。」
屋中緘默,蕭逸未曾置言。我偏頭看去,見他瑧首微偏,恰巧將視線越過世民投注到屏風之上,凝視良久,緩緩而笑。
「殿下心中不是已有了答案嗎?簫笙不才,還是有那麼點煽動人心的本事,不過比起殿下的獨斷專行,還是不值一提得。如今從慶州押解回來的俘虜,多已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他日到了御前,只怕辯解起來也是顛三倒四,不足取信。陛下如此多疑,此事怎能了了而終。」
世民不為所動,淡然道:「你少跟我顧左右而言他,只需一句,今天宇文穎劫持瑤瑤,是不是你指使?」
「是。」他語音清朗,擲地有聲。一陣風從窗戶吹進來,拂動屏風上的穗子微微搖晃,打在浮雕蓮瓣紋的紫檀嵌座上,圓潤而清晰。世民似是未曾料到他承認地如此爽快,竟一時未言,沉默片刻卻是又傳來蕭逸略帶戲謔的聲音。
「司農卿宇文穎是何人?天知地知,我知,秦王殿下也知。他真是包藏禍心已久,蓄意攛掇楊文干造反么?一個如此膽小懦弱的人怎會有這般膽量,除了有人撐腰之外,我還真想不出旁的理由。只不過這個幕後主使當真是太子么?」
氣氛倏然凝重起來,幾乎迫人窒息。我睨見世民若無意地摸向腰間佩劍,心弦緊繃,生怕他一時起意殺了蕭逸滅口。
屏風前的身影巋然不動,連聲音也是波瀾不興得,「宇文穎跟你說什麼了?」
蕭逸淺笑:「殿下當真稱得驍勇天下的三軍統帥,無論當前敵情何等兇險,仍能閑庭自若。真是王者氣概,無人望其項背,難怪不甘心久居人下。」
世民亦笑了,卻是帶了輕蔑之意:「這等讚譽本王可當不起,眼前未在千軍萬馬敵營陣前,也沒有什麼兇險敵情,只有一條捏在本王手裡的人命。只要我一聲令下,連活著走出這間屋子都是奢望。」
我在屏風緊緊攥成拳,世民說得一點沒錯,眼前形勢對蕭逸百無一利。他若想挽救己命於囹圄中,唯有儘快說服世民改變心意,但,這可能嗎?
可似乎是我一人在杞人憂天,蕭逸似乎不為世民話外的威脅之意所動,他悠閑地依靠在牆上:「蕭逸有自知之明,自然當不起殿下口中的敵情。可宇文穎已經死了,此事傳入陛下耳中,他老人家當作何感想?」
自然是殺人滅口。我現在終於理清了整個事情的脈絡。世民指使宇文穎充當說客,攛掇楊文干造反以達到構陷李建成的目的。也許還想讓他扮演在李淵面前指證的角色,但似乎他這一次有些用人不當。選了個膽小懦弱的,不僅當不起這個重任,反而被蕭逸有隙可乘。
我不明白蕭逸在這當口說這些話的意思,頗有種虎口捋須,自討死路的感覺。
果然,世民的言語中有了怒氣:「事情到此地步自然賴不得別人,要怪只能怪本王輕敵,錯放了一條毒蛇。」這般說著,始終徘徊在劍刃間的手卻鬆了下來,他撫著額頭,平復了情緒,言語清淡:「可本王向來言而有信,不能失信於一直襄助自己的臣工。所以這一次,我還是會放過你,但卻是最後一次。」
峰迴路轉的突然,令我始料未及。我望著屏風后蕭逸清淡的影絡,不敢相信他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脫離了險境。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時,世民已繞過屏風走到我身邊。他的視線膠著在我被絹帛層層裹著的脖頸上,半天未語。再偏頭看,屋中已空蕩蕩得,蕭逸已離開。我不完全明白蕭逸的打算,卻知這一次是因為自己的婦人之仁而誤了世民的綢繆。正想反省,卻見他唇角含笑:「其實這一次真是怨不得別人,更怨不得簫笙。只怪我求勝心切,用人不當。若不是簫笙設計逼我殺了宇文穎,他日到了長安,還真說不準這把我精心磨礪的利劍會成為我披荊斬棘的武器,還是傷人不得反傷己身的隱患。」
我疑惑,簫笙此舉是故意拆世民的台,還是早已看出宇文穎難成大事,暗中替世民剪除後患。
修養了兩日,禁不住我的再三催促,世民下令啟程。其間我找機會與蕭逸見了一面,他覻見我脖間的傷痕,面帶愧色。有些底氣不足地問:「你還好吧?」
我諷道:「還好,沒被你整死。」見他唇角嗡動,像要解釋,我連忙接著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何非要世民親手除去宇文穎?」
河畔青蕪,堤上柳葉翩飛,繚亂光夕陽影色,投落到他的臉上愈加晦暗不明。
「自然是為了增添李淵的疑心。兩個兒子,一個野心勃勃,一個不甘人下,他將來必定是左右搖擺。李淵的這種態度最妙了,既不肯全力扶植李建成徹底打壓李世民,又不肯易儲,長此以往下去,這兩個人必定要斗個你死我活。將來若是有一日禍起蕭牆血灑宮廷,很大一部分是拜當今陛下這種態度所賜。」說到最後,清雅俊秀的臉上蒙上了一層狠決的神色。
我聽得他說得風輕雲淡,心口一陣悶鈍,轉身便要走。他在背後輕聲道:「你生氣了?」
我搖頭:「怎麼會?你是笙哥的弟弟,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會盡我所能地保護你。」
背後沉默良久,再傳來的聲音已是冷銳:「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是,我是陰險狠毒,可是楊憶瑤,你不要忘了,我大哥是怎麼死得,是為誰而死。陰險狠毒和忘情寡義,誰又能說得清楚哪一種更卑劣。」
我停下腳步,「我一天都沒有忘記笙哥是為我而死,所以我就算捨棄自己的性命也會保護你。但是,笙哥若在天有靈,他不會願意看見現在的你」,萬般情緒悄然沉澱,我苦澀地輕嘆:「現在的我們。」
他站在身後一直未動,我卻已漸行漸遠。落日餘暉將影子拉得很長,數道渲染的光束宛若道道銀河,將我們隔絕在了原野蒼陌的兩端。
這場武德年間的謀反結局,果然如蕭逸所料。仁智宮一眾文臣武將向李淵求情,他最終赦免了李建成,保留了他的太子之位。而面對李世民自然絕口不提易儲的許諾。
夜晚降臨,一輪清月靜靜地照耀著雕樑畫棟的秦王府。
我以為世民會難過,他卻只是釋然地笑了笑:「我本就沒有報什麼期望。我從來都知道,想要一樣東西唯有自己去爭去搶,而萬萬不能等著別人施捨。」
夜寐夢醒,身邊空涼涼得,我披上衣服出來,見他獨立在月光之下。一輪冰月已悄悄地升起在東天,將整個天空和大地渲染成一片凈潔的銀白色。皎潔的光華覆下,宛若一頭霜花。
他曾在波詭雲譎形勢艱險的沙場之上,號令三軍運籌帷幄,橫掃無數問鼎中原的豪雄梟主,統帥千軍萬馬,決勝於千里之外。世人對人有敬,有畏,有忌憚,有憎恨,卻鮮有人想起,他還未至而立之年,卻已陷入這世間最慘烈最無情的爭鬥中。那些壘砌在他身後的榮耀權位無一不是構築在累累白骨之上。
至尊至苦,人間帝王位。
如今,已是退無可退,新興的王朝在文鼎盛世中將上演一場兄弟鬩牆、手足廝殺的血雨腥風。
隱約中,我似乎聽見遠方傳來的鼓樂笙哥,低徊纏綿一如我當年在父皇逝世后初來長安時聽到的那般凄婉。
原來無論怎樣艷糜多變的辭賦,一旦與序章風韻相似,都是到了該終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