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大結局(一)
武德九年
窗外陰雲盤旋,疏雨淅瀝,雲和草皆靜迥無塵。
這幾日恪兒病了,由此可以不用念書。盈珠和暮夕跟天塌下來似的,日夜不離親自守護在榻邊。我瞧著她們事無巨細皆用了十二分心思,不免嗟嘆:「我像他這年紀也生了幾場大病,都是被宮女灌下幾通湯藥捂著被子睡上幾天就好了。恪兒不過是感了風寒,又是個男孩,全然不必如此謹小慎微。」
話甫一落地,原本已經能掙扎著從床榻上起身的恪兒起到一半兒,又倒了回去。躺在床上哼哼唧唧,那光景甚是凄涼。
盈珠剜了我一眼,端著釅稠湯藥的手抖了抖,隨即便灑出幾點濃汁。她心疼地過去摸了摸恪兒光滑的小臉,安慰道:「咱不理她,她最近不知道又哪根筋搭錯了。」
恪兒淚眼汪汪地點了點頭,蒼白慘淡的面容上滿是脆弱支離的神情。我瞧見一直盯著他看的暮夕打了個顫,一臉驚悚,忙將視線移開,正對上我的。我們視線交錯,很快便心領神會了彼此的想法。
之所以會覺得驚悚,是因為這孩子隨著年歲長,那五官輪廓越來越像李世民,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得。世民那張冷凜英武的臉上露出這種嬌憨柔弱的神情,那場景光是想想就覺得皮緊,更何況我們天天在近處觀摩。
我在軒窗前坐下,嗅著日華昏暗中傳入的杏花香氣,漸漸想起了那天的場景。彼時,我們剛從仁智宮回來,也是這麼個微暝的雨天,我也是坐在這裡,望著綿密如絲的雨幕出神。思緒紛亂,冷不丁地全繞在了恪兒的身上。我回想生他時的艱辛痛苦,他長大后第一次見他時的古靈精怪,心如針碾般疼了起來。我扶住那微微跳動的鮮活疼痛,心想,世民的決定總是對得,他一定會做出對恪兒最好的安排。
彤雲翻湧,天幕變幻無邊,雷聲轟鳴,不期而至。我站起身來想去關窗,卻在雙手觸上木柱的瞬間,停了動作。雨幕中出現了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油紙傘下兩人十指相握,落地成影,狂風驟雨被甩在身後,宛若一方紙傘便能構築一寸陽光和煦的境域,那場景竟十分溫馨安寧。
我維持著關窗的動作,任由冰冷的雨水浸濕了衫袖,遲遲未收回來。
腳步聲漸至,世民把恪兒抱起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擰眉思索了一番,囑咐道:「生病了叫太醫,上房揭瓦了喊護衛,這孩子皮實,隨便養,別養死就行。」
恪兒巴掌大的小臉無辜堪憐地抬頭望向世民,楚楚可憐的神情像是激發了世民的靈感,他又補充道:「要實在調皮搗蛋得厲害,可以餓上他一兩頓。」
恪兒翻了翻白眼,一副暈乎乎的表情,險些從桌子上栽下去。
待世民離去,窗外雨水滴答的聲音似乎偃息了些,我伸出的手指每一節骨節都在顫抖,輕輕觸上那吹彈可破白皙如玉的臉龐,竟生出些錯亂的感概,這就是我生出來得?彷彿一眨眼的功夫,便從襁褓間的稚嫩嬰兒變成了聰靈可愛的孩童。
懷中的小腦袋俏生生地仰面,正對上我的眼睛,有些遲疑:「母親……」
他蠕軟的聲音駭了我一跳,下意識地鬆手,卻又在電光石火間意識到不能鬆手,然後伸出的雙臂徒勞地停頓在半空中,一聲悶鈍,他已平實地落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的小孩兒呆愣愣地抬起頭來,欲哭無聲,半晌才回過神來仰天大喊:「父王,你可把孩兒給坑苦了。」
憶起這段往事,我禁不住輕笑出聲。引得屋內眾人注目,盈珠懷裡病懨懨的恪兒瞪圓了眼睛,盈珠立馬一副嗔責的神情,便要出言教訓我。
我揉了揉腦袋,哀怨地輕嘆道:「從前的人生太過灰暗,現在才知,能有那麼一兩段想起來便會笑出聲的記憶是多麼的幸福。」
盈珠面上的兇悍如清風撩過煙霧,瞬間散盡,只剩下慈母般脈脈流動的憐惜和痛楚。她沉默了一會兒,垂下眸對著恪兒苦口婆心地勸道:「她到底是你母親,不可太過忤逆。」
恪兒張開的嘴可以塞進去個雞蛋,滿面驚愕,彷彿詫異我怎麼在三言兩語之後就徹底翻了身。陰霾中光華柔盈浮動,正落到我的面上,竟帶著春季潤物無聲的溫暖與濕潤。沖他稍抬下頜,目光晶亮,小樣兒,以為只有你會用苦肉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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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初歇,水蓼冷花宛若血跡斑駁,低顫搖曳在枝頭。今年的春季較往常更加陰冷,數日狂風怒雨,氣勢渲涌,彷彿要將整座城池拔地掀起。
欽天監連月觀測天象,太白金星白天出現在正南的午位,民間紛紛傳言,此乃天地動蕩,朝野易主的徵兆。
這半年我單獨見世民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時遙遙相望,在人煙錦茵中,總覺他眉眼中滿是倦意,只會在面人言辭中才會強迫自己露出凝肅威凜的神情。我心亦隨著他眉宇間淡淡凝蹙的細紋而緊張,安逸的生活過得太久,時至今日,竟讓我有了恍惚的感覺,彷彿自己一直是被豢養在溫室中的翠枝玉葉,稍有風雲捲動,便會驚慌失措。
但動蕩的腳步不會隨著我的驚慌而停歇,預想中的禍亂終於還是步步緊逼,不期而至。
武德九年,六月一日,突厥郁射設帶領數萬騎兵駐紮在黃河以南,突入長城邊塞,包圍烏城,太子李建成推薦齊王李元吉代替秦王李世民都督各路軍馬北征以抵抗突厥入侵。李淵准納其建議,命令元吉督率右武衛大將軍李藝、天紀將軍張瑾等人援救烏城。李元吉乘機請求讓尉遲恭、程知節、段志玄以及秦王府右三統軍秦瓊等人與自己一同前往,檢閱並挑選秦王帳下精銳的兵士以增強自己軍隊的實力。
李淵一一準奏。
此事如亂石入河,攪亂了大唐朝廷那表面上的寧靜。
當前太子與秦王勢不兩立的情形下,李元吉的意圖昭然如揭,他以削減天策府實力來充斥己軍,此消彼長,矛頭直指李世民。
我還沒有來得及細細琢磨這些政事,府外傳來消息,姐姐自洛陽前來,想要與我見一面。
那日黃昏,我和世民在亭子里品茗,天總是陰綿綿的,墨雲低垂,一線晨曦也被壓製得黯淡。他手裡捏著輕薄的紙箋,半天無言。
殘光暮霞的映耀下,他的眸光如瀚海般深沉,雋眉微擰,彷彿陷入了沉思。
其實我本不欲在這種時候離開他,便道:「恪兒大病初癒,我放心不下他,還是讓姐姐先回去,他日我去洛陽再相見。」
世民微緘,清透地看著我:「那就帶著恪兒一起去,她是你的胞姐,卻還沒有見過你的孩子。」
我被他墨黑剔透的瞳眸中隱隱流動的溫脈難捨刺傷,卻還是壓抑住了心底那可怕的猜測,默然許久,才道:「恪兒擇席,當初花費了許久才適應了新床,如果他離開了家睡不好,會加重病情得。」
他若有深意地凝著我:「總要習慣得,他遲早會知道,這個世上沒有什麼地方是能讓他待上一輩子得。」
夕陽照耀,霜露沾衣,我只覺一股徹骨的寒冷順著衣袂飄揚鑽進了心裡。我將雙手覆到他的手上,有千言萬語,出口時卻只剩下一絲若帶哽咽的嘆息:「我不走。」
風露凄迷,他無旁騖地盯著我看了一陣兒,忽而緩緩笑了:「瑤瑤,還記得嗎,當初你千方百計地想要逃離這裡,視我為洪水猛獸。可是今天,這裡卻能被你發自肺腑地稱之為家,留戀不舍,果真世事無常,難以揣摩。」
「那你還記得嗎,當初你死纏爛打非要我留在你身邊,真是軟硬皆施,無所不用其極。可是……」我的聲音微哽,有些委屈地將頭偏開:「可是現在,你卻要趕我走。」
他陡然起身抱住我,柔軟的緞子裹挾著梨花清香淺淺襲來,催著我的淚水不停地流下來。不知是我的錯覺,那以往山鼎傾軋而鎮定自若的聲音竟帶著一絲顫抖:「瑤瑤,你知道得,我不是要趕你走。但你留下,就總會牽動我的心神,唯有讓我知道你安然無恙,我才能無所顧忌地做最後一搏。」
我不是不明白,不是不理解,只是太過不舍。我們之間被虛妄了無數的歲月,被荒度了眾多的塵年,終於能兩心相傾廝守在一起,卻總要被離別所打破。一定是上天覻見了我們這一段塵緣,為我們曾經的不知珍惜所惱怒,才憑空設置出諸多屏障來為難我們。
可我縱有再多不舍,又怎能去牽絆他。霸王別姬,道足了兒女情長,卻最終誤了江山成千古悲歌。
事至於此,我所能為他做的就只剩下離開。
晨光散盡,夜色降臨,乳白色的霧氣無聲瀰漫,夭紅的桃花亂落如雨,在地上鋪開一層厚厚的錦繡。他抱著我,幾乎要將我鐫刻入骨,一任晚風將袍角吹拂起來。
一脈清泉從假山垂掛而下,在一塊巨大的山石上濺開,再徐徐流下,積成一方彎月形的澄潭。
我們的身影倒映在潭水中,如一幅精心描繪亘古長存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