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 不吃豆子的男人(中)
幾天後,聞聽村裡的陶益能遇見陛下並被提拔了,鄰居同志們紛紛來道喜,和陶家住在一個屋檐下的傅仁涌眼巴巴的看著大家湧進來,拿著水果、糧食來道喜,伍長老婆還特別拿了布出來,和村裡的婆娘們給陶益能量尺寸,「小陶以後就是咱們伍咱們村的金鳳凰了,第一個大官了,得穿得喜慶點去見陛下啊。」
陶益能笑得滿臉紅光,連連道謝,慨然自若的接納大家的恭喜和禮物,確實是少年老成的風範。
旁邊的傅仁涌一直圍著大家在轉,嘴裡塞著李家大嬸給他的餅子,眼神都是羨慕,突然他看見自己老爹和陶益能的父親還有伍長和聯隊長(村長)幾個人進來。
陶父走路一瘸一拐的,自己父親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脖子里,另一手攬住他的腰,好像拖著醉酒的人一樣行走。
等他們走進,陶父抬起頭朝屋裡看來,傅仁涌嚇了一跳:陶父胸前、兩腿全是泥土,哭得兩隻眼像桃子一樣腫脹,眼皮縫就像熟透爛掉的桃肉疤瘌那樣,從裡面咕咕流著水。
「兒啊......」看見陶益能,陶父身體一墜,就想往地上撲,自己父親死命的抱著他的腰,伍長几個人七手八腳的把他扶住,幾乎是腳離地的抬進了屋裡來。
他這個樣子,屋裡的氣氛就怪了,大人們開始不說話,伍長揮手讓自己婆娘帶著幾個女人走開,嘴裡不停的在勸:「老陶......你哭什麼啊......這是好事.......」
「爹,大叔摔倒了嗎?」傅仁涌還不懂事,湊過來看看陶父,扭頭問自己父親。
「沒有......你不懂......去外面玩吧。」父親小聲的說道。
「父親大人!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陶益能上前一步分開眾人。對父親講道:「今日耶穌之光光照我大明,陛下明主英武,國家需要我獻身服務。投筆從戎有何不可?」
「你心裡有小人!你被騙.....」陶父大吼一聲,接著想起這話不能當眾講。捂住臉,嚎啕一聲又大哭起來。
從那天開始,傅仁涌晚上就睡不好了,因為天天聽到帘子另一邊陶家父子吵架,內容無所不包:到底誰是真理誰是謊言,孔子vs耶穌;死去的陶夫人是誰殺的,長毛vs清妖;還沒成親無後為大vs下地獄才是大!神會賜我賢妻;去了京城以後人鬼相隔。危險vs榮耀........
有時候陶父哭,有時候陶益能哭,有時候耳光啪啪啪啪的,有時候陶父會咬牙切齒的大罵:你不是我的種。你是鬼的種......
傅仁涌心裡納悶:當軍官騎馬打仗這麼威風的事,隔壁吵什麼呢。
父親這時候會輕拍自己後背,小聲道:「閉上眼,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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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王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陶父如被掏空的骷髏整日坐在村口向那個方向眺望。有時候會自言自語、拉住很多人、甚至連傅仁涌這種小孩都一把拽住,急急說道:「陛下怎麼會看上我兒子?我兒子現在只是個農夫!他日理萬機一定早忘了這件事,對不對?」
但是明王很明顯是個言出必踐的統治者:在一天下午,一個渾身戎裝的騎兵雷霆般的馳入村子,口頭嘉獎該村對幼兒教育水平不錯。命令村長伍長做好協助陶益能啟程的準備,並說因為陶益能愛神忠君、對答如流很得陛下歡心,回程的明王將在明日視察村子。
大家一片歡騰,村長一口氣點光了村裡所有的鞭炮,婆娘們齊齊跑進陶傅二家的房子,給陶益能準備新衣服、收拾行李。
「我們能見到陛下了!哈利路亞!」小孩們也跟著歡騰,接著有人發明了一個謠言:「陛下會每個人都賜予一頂軍帽!」傅仁涌高興得都跳著走路,一直跳到晚上,晚上坐在村的歡送慶祝宴會上的時候才發覺兩腿肚子霍霍的疼。
到了晚上,傅仁涌的爹白天累了一天,上午干農活下午殺豬宰羊的慶祝,很快就鼾聲如雷了;帘子那邊很快也響起了鼾聲,陶益能的,這孩子到處行禮告別,又給大家做了一場佈道,也累得睡著了;
傅仁涌還是興奮的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聽著老爹和隔壁熟悉的鼾聲,如同搖籃曲,傅仁涌也開始眼皮打架,但又擔心第二天睡過了頭,見不到陛下和那些軍官士兵,拿不到要賜給自己的軍帽,急得拿手指撐開自己的眼皮,死活去瞪屋頂上的房梁。
就在這時,他聽到帘子那頭窸窸窣窣的聲音,擔心陶益能老大那些鄉親送的食物招來了老鼠,他扭頭去看那一邊,卻看到帘子另一頭的屋樑隱隱有紅光閃現。
太好奇了,傅仁涌睡意全無,他輕輕的在床上爬起來,跨過鼾聲如雷的老爹,光著腳踩在地上,走了幾步就是帘子,他躡手躡腳的湊近當牆的竹席,把眼睛湊到上面的破洞上朝隔壁張望。
他看到屋裡那張破床上睡著一個人,陶益能,睡姿永遠是頭朝上仰卧,兩手交叉,據他說,那是他爹苦苦給他校正過來的;床邊的凳子上擺放著村裡給置備的新衣服,疊的整整齊齊;凳子下面是個四四方方的行軍包,伍長親手替陶益能打好的,旁邊還有大包小包,那都是鄉親們非要讓陶益能帶著去天京的食物什麼的。
好像缺了一個人。
傅仁涌眼珠轉動,看到了一閃一閃的紅光,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用力去看,才發現那是一個蹲在地上的人擋住了一個小瓦罐,瓦罐上面還被扣了什麼遮擋著裡面的火光,他蹲在那瓦罐前,兩隻胳膊張開,好像在微微顫抖,這影子被投射到屋頂上。如同一隻巨大的怪鳥在嘯叫著。
沒一會,那人支開著雙臂轉身站了起來,傅仁涌看清楚了:正是陶父。
他兩隻胳膊那麼微微展開著。朝著兒子走去,那姿勢彷彿是要擁抱兒子。但是手臂的盡頭卻是兩點詭異的紅點,如同未燃盡的灰燼飄蕩在空中一明的剎那光景。
陶父走到床頭,慢慢跪下,兩手還是展開,如同要去溫柔的捧起兒子的頭,他嘴裡在囁嚅著什麼,如同在念著什麼咒語。傅仁涌聽到還有啜泣聲傳來。
突然他兩手猛地一閃,手臂盡頭的紅光在傅仁涌眼裡化作兩條赤紅色的絲線,一下子連進了床上熟睡的陶益能的面容之中。
「哇!!!!!」凄厲的慘叫如炸彈一般爆炸開,摧枯拉朽般撕裂了那啜泣以及夜的寂靜。
傅仁涌看不清發生了什麼。只是覺得陶益能躺的床上撲閃開一團黑影,接著被那聞所未聞的慘叫嚇得一個踉蹌摔在地上,一腳蹬塌了當隔牆用的破竹席。
堂屋的景象惡鬼般肆無忌憚的涌了過來:陶益能已經摔在地上,慘叫著捂著臉打滾,凳子被撞倒了。新衣服、食物被滾壓一片狼藉;還有一股肉燒焦的滋味。
以及跪在床頭朝這邊看來的陶父眼神,那是比黑暗還可怕的絕望和枯竭。
「爹啊!」傅仁涌也在地上坐著朝後退,接著他站起來,轉身猛推著床上的父親,在堂屋的慘叫聲中也嘶吼起來。
剛剛。陶父用燒紅的鋼針刺瞎了自己兒子的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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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陶!你這是瘋了啊!你怎麼...怎麼下得了去手?!!」被驚醒的父親衝到堂屋,看到這一幕驚呆片刻之後,一邊把陶益能往床上抱,一邊又驚又怒的回頭斥責跪在床頭不言不語的陶父。
「傅老弟,益能是我家獨苗,我們陶家就靠他傳宗接代了,我死也不能讓他當兵!」大屋裡,披頭散髮的陶父突然沖了過來,對著傅仁涌的爹瘋狂的磕頭,眼淚、泥土、和額頭上的血塗在臉上了,讓他猙獰得如同一個瘋鬼,傅仁涌嚇得躲在老爹身後,死死拽著老爹的衣角。
「他瞎了也比亂世戰死好!我養著他,我用盡一切法子給他買媳婦,我一定要給陶家留後!」陶父仰天嘶吼起來。
「唉!」老爹狠狠的一跺腳,那是一種理解的嘆息和無奈。
半個小時后,全村幾個伍的人都來了。
「畜生!你特么這麼狠,讓我們怎麼辦?明天陛下就會駕臨了!」伍長揪著對著十字架掛畫跪地不起陶父的頭髮,狠狠的用拳頭打他的頭,陶父既不爭辯也不哭了,就默默的仍由他打,在被伍長怒不可遏的一腳踹倒之後,他爬起來轉了個方向,繼續跪朝堂屋裡牆上十字架掛畫的方向。
村長陰著臉,對著陶父跪地面朝的牆壁走了過去,把那副畫像取了下來,轉了過來,看了看,然後湊上蠟燭看了看背面,然後叫道:「各位弟兄過來看。」
這時陶父才第一次表現出恐懼和不安起來,他對著那副被拿在人手上的畫,如同追光的向日葵,再次跪准那個方向,伏地嚎哭起來。
很久之後,傅仁涌才聽說那次大人們在陶父的十字架掛畫后發現的是密密麻麻的用小楷精心寫就的人名,那是陶家百年的家譜,人名不計其數、關係錯綜複雜,陶父這個人竟然在身無片紙流浪幾年後、還能全部默記複寫出來。
「陶家啊,都是極聰慧的人,也算是儒家宗法的忠心門徒,但是耶穌說: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喪掉生命;凡喪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可憐這些儒家門徒,大愚若智,可嘆啊。」父親有次對傅仁涌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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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明王陛下駕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