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 不吃豆子的男人(下)

310 不吃豆子的男人(下)

在路口,鄉親們排成一排,看著遠處那股煙塵越來越近,大家開始低頭看著地面,默默鞠躬。

陶家所在伍的伍長站在最前面,腰彎得最低,竭盡全力的朝前面伸直手臂,盡頭兩手捧住的是明王的元帥軍帽。

隊列很快到了村民面前,一個護衛接過了元帥軍帽,跑回去復命。

鞠躬的伍長直挺挺的伸著兩手還不敢放下,腰疼的快要裂開,頭上冷汗都出來了。

好一會,伍長看到一輛馬車的輪子停在自己面前,大家聽到有個聲音爽朗的笑了起來:「都免禮吧。朕的小將軍呢?」

一片靜默。

「嗯?」聲音變得威嚴起來。

伍長強忍著恐懼,低著頭往前邁了半步,惶恐的叫了起來:「陛下萬歲!我等有罪!」

半個小時后,在村中心用作操場的空地上,看著臉上纏著白布中間滲出兩片血跡的陶益能,明王朱清正想去觸摸被連椅子一起抬出來的那少年,但是指尖最終也沒有敢碰觸那塊傷布,他轉頭看著自己腳邊那個跪著的人,驚怒心疼的腔調都變了,厲聲喝問道:

「你孩子是上帝賜予的禮物!你怎麼忍心這麼對待他?朕大王子現在還在海宋,朕想碰他都碰不到,你卻......你是魔鬼啊!」

陶父在地上跪著,沒有剪髮的他披頭散髮,頭髮里露出的臉有淚痕有血跡有被揍的紅腫,但是眼神卻十分決然,他揚起頭看著好像遮蔽天空那位西洋軍裝的人。他伸出手,手心朝上,好像在乞討,他高聲叫道:「陛下啊!我兒子身體孱弱。入不得軍旅!我實在沒有法子啊!」

原本陶父想的是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事情辦了,再求村裡管事的人替自己遮掩這件事的真相。

但是他們這個地方屬於軍屯性質的,權力觸角一直插到最小的單位「伍」,看陶益能收到的是元帥軍帽,沒人敢替他遮掩這件事;而且傷勢也來不及養好,萬一被驗傷怎麼辦?

幾個管事的伍長和村長橫下一條心就把事情真相奏報了,還把陶父藏在十字架掛畫背面的家譜也獻上了。

翻看著十字架掛畫和後面精心寫就的家譜,朱清正臉色變得鐵青。

「你不信耶穌。何苦來我這裡?」他冷冷的問。

「陛下饒命!可憐小民愚昧無知,剛來神國不久不懂事理,饒我一條狗命吧。更何況聖經也講究忠孝,舊約里也層層記錄的人類祖先家譜,和孔聖教導並無相悖,我在十字架后寫家譜也算一種紀念啊。」陶父仰著頭爭辯道。

「你還朝朕傳道你們儒家的天地正理啊?」朱清正怒極反笑,極其輕蔑的把家譜扔到了地上。

明王一揮手,士兵就把陶益能飛一般的抬走了。

站在朱清正對面黑壓壓的人群涌開了一種不安的波紋,他們都直覺的感到危險的來臨,如同草原上的牛群嗅到了暴怒的獅子。

哀傷的最後看了一眼陶益能的背影。朱清正轉過身,指著陶父厲聲說道:

「陶犯!阻撓兵役!毀傷帝國預備官兵身體!手段極其殘忍!褻瀆我朝神聖信仰!宣揚異端邪說!罪不可赦!就地斬首!」

話音未落,站在人群里緊緊摟著老爹腰的傅仁涌在人群縫隙里就看到,一群士兵上去將陶父摁在地上,五花大綁;另一邊,兩個明國士兵風一樣的抬著村裡鍘刀過來。

「陛下啊,我死可以!求你看在我瞎眼的兒子無人養活的份上放我一條活路!殺我一個就是殺我父子一雙!」陶父的臉被摁在泥里,但在這生死關頭或者說傳宗接代的關頭,他親自刺瞎眼的兒子必須由他來養活。這是他計劃里的一部分。他瘋狂的大喝,頭下面的泥土被他吼叫得揚成的一團霧。

但是手拄著軍刀的朱清正冷冷的打量著他。平靜的說道:「沒了你,你兒子命運將極其悲慘,看起來是我們拋棄他了。但法律必須被尊重。來保護更多的少年不像他這樣被戕害,讓更多的志氣英雄脫穎而出、為了上帝榮耀名垂青史,而不是莫名殘疾然後豬一般苟活。這,是更大的仁慈。」

說完這番話,他厭惡的看了一眼陶父,把頭轉向一邊,說道:「想必你也不用做死前禱告懺悔。行刑!立刻!」

傅仁涌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但是就感到父親的腰劇烈的顫抖起來,如同寒風中的枯樹,他抬起臉,看到父親的下巴正在劇烈哆嗦;

他不解的轉過頭去,只見士兵們把五花大綁的陶父豬一樣扔在掀開的鍘刀里,另一士兵在鍘刀前拽住了他的頭髮,猛地朝前拉,就趁著脖子卡在刀口下的時節,行刑士兵兩手合一,使出吃奶的勁猛地往下狠壓刀把。

「咔嚓」一聲,鍘刀剪刀一般合龍了,把陶父最後的嘶吼切斷在風裡,血從鍘刀縫隙里四濺噴出,拉頭髮的那士兵如同拔河時候繩子斷了那般,往後踉踉蹌蹌退了好幾步,才慌不迭的把竄進懷裡的那黑西瓜似的東西撥拉到地上,抬起手背擦自己臉上被濺得滿滿的血點子。

「怎麼了啊?」咔嚓一聲之後,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傅仁涌突然覺得自己變高了,自己如同一根雨後的竹筍那樣直直朝著天空行進,然後自己長成竹林里最高的那棵竹子,有陽光,還有風吹了過來。

他扭頭四望,發現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地上,面對著前方的鍘刀與明王。

再一低頭,才發覺不是自己變高了,也不是自己變作孤身一人,而是幾百號村民在鍘死陶父之後幾秒鐘,不約而同的,齊刷刷的跪在了地上。

現在他身邊是黑壓壓的一片蠕動的肉海。有無數的後腦勺和後背,它們都在劇烈的顫抖,如同海邊密密麻麻的小螃蟹遇到危險想鑽進沙里卻鑽不進去的景象,還發出咔吧咔吧海風一般的聲音。很久之後,傅仁涌才想明白,那是幾百號人同時牙齒相叩的聲浪。

「怎麼都跪下了?」孤零零站著的傅仁涌聽著身後傳來聲音,他不解的扭頭去看。

只見明王正看著這邊,他厲聲在問著:「你們下跪是為什麼呢?你們下跪就能逃脫神公義的審判嗎?你們下跪就能擺脫國法無情的天網嗎?你們下跪就能避開你們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墮入地獄的天良譴責嗎?況且還有一個無辜的孩子是受害者!」

回應明王的是傅仁涌茫然的眼神以及身下人潮的戰慄和哭泣聲。

「誰是陶家的伍長?」明王訓斥了村民,轉頭問道。

「陛下,我是。我們這幾個伍是新成立的,都是聚集來的外地流民,時間短。我沒有發覺陶家的.......我罪不可赦。」伍長咬著牙立在空地里,腳旁邊不遠就是陶父的頭顱。

「你失職了!你放任了自己弟兄的信仰生活,沒有做好宣教的工作,你本來應該是他們的父親兄長老師,但是你沒做到。鑒於你造成的後果如此嚴重,按連坐法,你要被槍決。」明王淡淡的說道。

「多謝陛下賜我全屍!受刑前,我要求做最後一次祈禱!」伍長一個立正,啪的一個過耳軍禮,突然間他好像再無懼色。身體都不抖了,又好像回到了他當年跟著明王殺來天京的霸氣與無畏。

「很好!准許!」明王一揮手,伍長就被帶走了,在兩個士兵的挾持下,他先長長的嘆了口氣,然後奮力扭頭朝跪地人群里大喊:「孩他媽!愛神忠君!榮神益人!恪盡職守!勤奮勞作!陛下不會虧待你們的!上帝保佑你們!我在天國等你們!」

好一會之後,村西邊傳來伍長的吶喊:「神佑大明!陛下萬歲!萬歲!萬萬......」

「砰」的一聲悶響裊裊回蕩開來,衝散了那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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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處決犯人和失職的伍長后,刑罰並未結束。

一個官員模樣的人拿著全村的名冊叫道:「按照法律。除了陶犯如此喪心病狂的罪犯。你們都是有罪的。陛下決定對你們執行十一抽殺令,範圍是陶家周圍最近的十戶鄰居男丁。我來念名單,念到的請出來站成一排。因陛下的恩典,父子兄弟可以相替。第一戶:李老山......」

這個時候。傅仁涌覺得騰雲駕霧起來,原來他被父親抱在了懷裡,他父親終於站起來了。

「爹。」很久沒被抱過了,因為傅仁涌已經長得足夠大了,他想去抱父親的脖子,但是父親的樣子卻嚇得他僵在父親懷裡。

他淚珠子啪嗒啪嗒順著臉頰往下滾,臉上肌肉如同沸騰了一樣抖動,眼珠子卻死死的盯著自己動也不動。

傅仁涌感覺到了他爹怕和自己分開,怕的要死,以至於那邊念了他爹名字好幾遍,他爹都這樣動也不動。

最後,流著淚的老爹抱著沉重自己越出人群,和九戶淚流滿面的鄰居站成了一排。

這時候,傅仁涌見到了熟悉的豆子。

那是九粒綠豆和一粒紅豆,大小相若,被那個官員捧在手裡,挨個人面前宣示,挨個問:「弟兄,你看看有問題沒有?」

站出來排成排的每個人身體都在劇烈顫抖都是淚流滿面,但是面對那十個豆子卻每個人都不敢隨意放過,每個人都伸出手指挨個撥弄豆子查看有無瑕疵。

看著父親檢查豆子的神態,如同一個被老虎吞了半截血流不止的垂死之人在撥弄虎牙看能不能出去。

甚至於他還把傅仁涌放下來,讓他也看看豆子有無什麼異常。

官員也耐心的蹲下來讓這個人的兒子看清豆子,甚至還笑了笑,傅仁涌看看那官員的手心裡東西,沒敢去碰,怯怯的搖了搖頭,第一次有些害怕那些豆子了,它們會咬人?

檢查完畢后,官員把10粒豆子扔進一個西洋鐵罐頭盒裡,搖了搖,讓他們按順序用手指從裡面撿一粒豆子來。

看著前面的人依次拿出豆子,每進行一次,官員就大聲叫「紅豆」或者「綠豆」,並讓其他人來檢查,然後把那粒豆子扔進鐵罐再倒出來讓下一個人檢查。

「爹,這是怎麼回事?」傅仁涌拉著父親的手問。

他爹蹲下來狠狠親了他一口,哽咽的說道:「兒啊,抽出紅豆的一直抽,直到最後一輪唯一一個抽到紅豆的!那就是要被神收了!」

第一輪,三個人抽到紅豆,七人抽到綠豆。

抽到綠豆的被放走了,他們尖叫跳躍著沖入人群,和自己親人熱烈擁抱。

傅仁涌父親抽出紅豆,進入第二輪。

第二輪,傅仁涌父親倒霉又抽到了紅豆,但包括他在內,兩人都抽到了紅豆。

第三輪,看著在眼前晃動的洋鐵罐,他爹手都在哆嗦,頭上汗水大滴大滴落下,然後他扭頭看同樣戰戰兢兢的鄰居老鄭,顫聲問道:「老鄭,我和兒子相依為命,要是神要收我,兒子就託付給你了,好吧?」

緊張至極的老鄭被旁邊的聲音嚇了一個哆嗦,等明白前面老鄰居在說什麼,他立刻叫道:「沒問題!基督徒不說虛言:我收他做兒子,把我大閨女嫁給他!但是,要是神收我了,我家裡農活拜託你幫襯下我大兒子,其他兩個小子還小......」

兩人互相託付了後事,這才開始抽豆子。

傅仁涌他爹終於抽到了綠豆,在示眾之後,他搖了搖身體,跪在了傅仁涌腳邊,都要癱軟了。

但是仍然沒有結束,要是老鄭也是綠豆,這場生死簽還得再來一輪。

繼續抽,不死不休!

老鄭沒有那麼幸運了,他抽出了紅豆。

看到老鄭手裡豆子的顏色,兩個大老爺們異口同聲的哀嚎一聲,同時癱軟在地上,同時抽搐,同時口吐白沫,同時昏死過去。

一個是因為活下來了,一個是因為要死了,而旁邊的傅仁涌哭都沒哭,他屎尿橫流。

一日之內,因為手段殘忍的抗拒兵役,三人被刑殺:陶父鍘成兩段、伍長被槍決、鄰居老鄭中了十一抽殺,被絞死。

幾天後,陶益能也死了,傷口感染。

從此之後,這個新成立聯隊(村)的幾個伍一直是參軍擁軍的光榮村落,甚至於因為有年給多了名額,作為伍長的老爹義不容辭,傅家父子二人全部應徵入伍,為明王南征北戰、血灑疆場。

但自從經歷過十一抽殺那日之後,傅家從來沒吃過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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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1神聖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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