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多年情意,長姐去世
她撲得突然,也非常急切,所有人都愣了愣。沈青萱第一反應是抱著孩子後退,鳳傾璃空著的手也同一時間拉住她往自己身後藏,就要一腳踢過去,楚玉盈卻忽然跪了下來。
「弟妹。」
滿屋子的人都驚詫了,方才一瞬間的混亂戛然而止,都不知道楚玉盈在玩什麼把戲。
沈青萱微微訝異,鳳傾璃皺緊了眉頭。
「找死。」
抓著沈青萱的手鬆開,就要一掌劈下,在他面前動他的女人,活得不耐煩了。
「且慢。」
開口的是沈青萱,她上前一步抬手抓住了鳳傾璃的手。
「萱萱?」
鳳傾璃皺眉,「她要傷你。」
「她傷不了我。」
榮親王這時候也站了起來,面色有些不好看。
「玉盈,你這是做什麼?」
榮太妃鐵青著一張臉,氣得渾身都在顫抖。
「孽障,快拖出去——」
「祖母且莫動怒。」
沈青萱平靜的開口,低頭俯視著滿臉淚花的楚玉盈。
「大嫂想說什麼?」
楚玉盈顫顫的伸手去抓她的裙擺,哭求道:「弟妹,不,女帝陛下,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相公…他雖然犯下的大罪,但也是被奸人蠱惑所致。如今他已經受到了應有的報應,殿下廢了他的武功,他已經是個廢人了,什麼也做不了。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我給你磕頭,求求你救救他…」
她說完就砰砰碰的磕起頭來,聲音大得似乎要撞破地板,地面很快就暈開了一團血跡。
沈青萱有些錯愕,卻見一屋子的人都沉寂了下來。榮太妃似乎沒想到她是要給鳳傾翔求情,也微微愣了愣,隨即就是輕嘆一身,沒出聲。榮親王也沉默著,眉目間有些疲憊。鳳傾霖欲言又止,眼中也有些複雜。
再看鳳傾璃,他抿著唇不說話。
楚玉盈還在不停地磕頭,她身後的侍女也跟著磕頭,一邊磕還一邊哭,主僕倆很快就哭成了淚人兒,額頭上也血跡斑斑,空氣里很快就瀰漫了血腥的味道。
「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沈青萱嘆了口氣,「大嫂,你先起來,有什麼話慢慢說。」
她招招手讓紅萼綠鳶扶主僕倆起來,鳳傾璃微微蹙眉,卻沒有阻止。
「不。」
楚玉盈卻不起來,仍自抓著沈青萱的裙擺,額頭上的血跡滑落,和臉上的淚痕混合,釵頭髮飾全都亂了,整個人看起來又可憐又狼狽。
「陛下,民婦求你救救民婦的相公…殿下,殿下他聽您的,只有您才能救他。」她哭得肝腸寸斷,血淚橫流,一個勁兒的請求。
「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他了…陛下,我知道相公曾經冒犯您,他現在已經受到了懲罰,您大人大量,不要和他計較。我會勸他,我們什麼也不要了,什麼也不爭了…我們…我們搬出王府去,求求你救救他…只要您肯救他,讓我做牛做馬都願意,陛下,求你救他…就算…就算看在曾經我們是妯娌的份兒上,我求你,救救他…」
她已經想通了,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求了。楚家跨了,鳳傾翔犯了九族大罪,別說榮親王世子沒指望了,就連性命都堪輿。鳳傾璃沒有遷怒她,但是她在王府的日子也不好過,走到哪裡都看得到所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出言譏諷。她整日的渾渾噩噩,開始恐慌害怕。不,自從楚家倒了以後這恐懼就像跗骨之蛆一樣種在了她腦海里,隨著時間的加劇,她心裡的恐懼越來越大,害怕有一天,自己也死在這權欲名利的爭逐里。
後來鳳傾翔回來了,她慌亂無助的心才微微安定下來。雖然從前鳳傾翔對她並不怎麼好,但這個時代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她嫁了人,就一切以夫家唯命是從。如今她已經失去了娘家的倚仗,剩下的只有他了。從前她總是貪得無厭,想要得到更多。然而這一年來發生了太多事,死了太多人,那些個貪慾早就隨著無數蝕骨流血而消散了,只要能好好活著就足以。
沒想到,沒想到鳳傾翔竟然串通大皇子謀反,事情敗露,鳳傾翔和鳳傾寰都被關了起來。
她整日恍恍惚惚,想著這王府這麼大,青雲閣卻孤冷寂寞得很,她夜夜做噩夢,夜半被噩夢驚醒,然後整夜整夜的睡不著。不到一個月,她就憔悴了好多。
有時候白天也聽到那些丫鬟在屋外碎語,對她也愈發看不盡眼底。那時她才恍然驚覺,原來她早就孤立無援了。這諾達個王府,她竟然連半個依靠都沒有。於是她想起了鳳傾翔,那是她的夫,她的天,她一輩子的依靠。不管他犯了多大的罪,無論以前他待她如何,好歹夫妻一場。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他死?他死了,她就成了寡婦,又沒有任何背景,下場也凄涼。
而且從前鳳傾翔對她雖然算不上多好,但是也不差,至少給足了她一個做妻子的面子。
夫妻同心,如今他有難,她怎能袖手旁觀?
當初是因各自利益結合,然而天長日久,又如何沒有感情?
可是她不敢向鳳傾璃求情,這一年來,她也算看清楚了那個人的冷酷無情,他絕對不會放過鳳傾翔的。自從聽說沈青萱要回來,她就想求助沈青萱。她知道,鳳傾璃誰的話都可以不聽,但是唯獨沈青萱,那是他心中摯愛,是他痴心所戀的妻子,他一定會聽沈青萱的勸告。
「陛下,求求您,求求您…」
沈青萱倒是沒想到楚玉盈居然會給鳳傾翔求情,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多少夫妻能同富貴,卻不能共患難。從前鳳傾翔對楚玉盈也算不得有多真心,卻沒想到如今他落難了,這個柔弱女子竟然還會為他求情。
這世間人人有執念,身在富貴豪門之家,多執念於功名利祿榮華富貴。
楚玉盈,在她印象中也是個貪慕虛榮又心胸狹隘之人。不成想,到頭來還有此氣節。
「大嫂,你先起來,你這麼跪著,讓我怎麼幫你?」
此話一出,所有人又都看向她,目光驚異而不敢置信。
「萱萱。」
鳳傾璃頭一個開口,「這事兒你別管…」
「我不管誰管?」
沈青萱示意紅萼和綠鳶將眼露驚喜的楚玉盈和她的丫鬟扶起來,又看了看榮太妃和榮親王,微微一笑道:「我剛回來,都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頓了頓,她又安撫楚玉盈道:「大嫂,我現在要去秋府,有什麼事咱們明天再說好不好?你現在先回去,什麼都不要想,等我回來。」
她笑得很溫和,沒有絲毫的敵意或者欺騙,眸子如水般寧靜,稍稍平復了有些激動的楚玉盈。
讓人送走有些失魂落魄的楚玉盈,沈青萱才和鳳傾璃離開。
馬車上,鳳傾璃抿著唇一語不發,眉眼有些沉。
沈青萱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道:「你打算怎麼處置鳳傾翔?」
鳳傾璃側頭看她,「你當真要我放了他?」
沈青萱低頭逗弄著懷中的女兒,幽幽道:「這是大昭的內政,我不便干涉。不過他犯了那麼大的罪,你只是將他關起來卻並沒有殺了他,就說明你有意放他一馬。反正現在大昭是你的天下,雖然堵不住悠悠眾口,但是你若有心要給他一條生路也不是不可能。」
她換了個姿勢,繼續道:「哪怕是顧及父王,你也不會真要了他的命。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
鳳傾璃左手抱著兒子,另外一隻手伸過來攬住她的要,笑意和暖如風。
「你倒是了解我。」
頓了頓,他又輕嘆一聲。
「這次他實在是太糊塗,傷透了父王的心。我回來后就去見過父王,父王讓我不必為難,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可我知道,父王雖然對他失望至極,但到底是親生骨肉,哪裡能割捨的下?本來我就打算讓他換個身份,給他安置一座院子,就這樣平平凡凡到老也就罷了。又怕他賊心不死,以後又鬧出風波來,乾脆就把他關押一段日子再說。」
沈青萱微笑道:「這樣也不錯啊,磨平了菱角,他也就聽話了。」
「我就怕他桀驁不馴。」鳳傾璃頗有些煩悶,「殺了他倒是一了百了,可我就擔心父王受不了這個打擊。不殺他吧,就這麼關著也不是個辦法。」
「其實…」
沈青萱想了想,眸光清明而鎮定。
「可以讓楚玉盈去見見他。」
鳳傾璃挑眉,「怎麼說?」
「我剛剛看楚玉盈那個樣子,只怕是這一年來也受了不少苦,楚家倒了,她丈夫又獲罪,在這王府肯定處處受人白眼,生不如死。」她嘆息著幽幽道:「人吶,有時候就是這樣,不見黃河不死心。曾經他們步步算計,為的不就是這個榮親王世子嗎?結果發現到頭來只是一場空,還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心死絕望,也莫過如是了。」
她伸出手指逗弄著懷中的女兒,嘴角抿出幾分笑意,眉眼彎彎,柔若春柳。
「楚玉盈那般勢力虛榮女人如今都大徹大悟,你安知鳳傾翔如今又是個什麼心境呢?人在絕望之中如果還有一點期冀的話,大抵就是活下去了。畢竟,沒什麼比性命更重要。你讓楚玉盈去見他,我相信她能說服鳳傾翔放下執念。到時候你演一場戲,讓他畏罪自盡什麼的,然後偷天換日,將他改頭換面,做個平凡的老百姓,再不理會這些皇權是是非非,既全了你對父王的孝道,也算救人一命,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鳳傾璃想了半晌,愉悅的笑了。
「這個法子好,還是你聰明。」
「得了吧你。」沈青萱用一種看透他的目光看著他,「我還不知道你?你八成心裡就是這麼想的,非要我說出來而已。怎麼,想賣我個人情?讓祖母和父王都感激我?」
鳳傾璃笑呵呵的攬過她的肩,湊近她耳邊呢喃道:「讓祖母和父王更喜歡你,不好么?」
沈青萱輕哼了一聲,沒說話,心裡卻有濃濃的暖意劃過。
馬車咕嚕嚕的前行著,不一會兒就來到沈府。沈府和秋府都在一條街,不過要拐兩個彎而已。
跨別一年,再次來到這個地方,看著門口肅穆威嚴的石獅子,高高的匾額,沉重的鐵門…沈青萱有些恍惚。不過一年而已,好像過了幾十年都未曾踏入這個府邸。
守衛早就注意到他們,連忙進去稟告,不一會兒就聽見腳步聲。
「明月…」
蒼老的聲音帶著幾分激動和喜悅,還有些感傷和不確定。
沈青萱抬頭望過去,就見沈從山由一堆人扶著顫顫巍巍的走出來,身邊站著二老太爺以及兩位沈老爺和他們的夫人,還有兩個翩翩俊美的少年,其中一個身邊站著窈窕嬌美的少婦,衣著鮮貴,楚楚動人。
沈府的兩位少爺沈千之和沈千尋,那個少婦,應該是沈千之的妻子吧。
再次見到外祖父,沈青萱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恍惚不知所以,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明月。」
沈從山似乎確定眼前這個華衣高貴的絕美少婦是他離開多時的孫女,老眼裡閃動著喜悅的淚花,連忙躡手躡腳的走出來。
「孩子…」
他蒼老的眼裡閃動著淚花,喜悅,激動,不敢置信,以及濃濃的…思念。
沈青萱看著踱步而來的老人,看著他往日雋爍的面容此刻眉梢眼角皺紋深刻斑駁,看著他耳鬢髮絲灰白,看著他伸過來的手消瘦而蒼老,看著他蹣跚似嬰兒的腳步…
心裡忽然湧出巨大的疼痛和愧疚,如浪潮般逼入她的眼眶,酸澀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從眼眶滑下。
她顫抖著蠕動唇瓣,半晌才擠出三個字。
「外祖父…」
聲音沙啞得厲害,幾乎聽不清楚。而那幾個字包含的感情卻濃烈得讓伸手從她懷中接過女兒的鳳傾璃都不由得一頓,沈府的人也都個個面有感傷,兩位夫人甚至已經掏出手絹開始摸淚水。
「外祖父。」
沈青萱忽然大步奔過去,沈從山伸手就去接,她卻撲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
沈從山嚇了一跳,門衛以及身後的沈家人也全都嚇到了。要知道,如今沈青萱可是一國之君,這天下誰能受得了她一跪?反應過來后沈從山就連忙去拉她。
「明月,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他倒是沒有顧及到她的身份,只是單純的不忍看最喜歡的外孫女這樣跪在地上。街道上人不多,但是偶爾有一兩個,見到這一幕都不由得側目。但見那女子抬起頭來,滿面淚痕滿眼愧疚,眼瞳內隱藏了無數不得已的疼痛和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那哀傷如此沉重,讓周圍所有的人看著就跟著眼角酸澀起來。
「孫女不孝,不能在外祖父膝下侍奉,還累得外祖父憂心操勞以致白髮,孫女罪該萬死…」
沈從山也紅了眼眶,顫巍巍的扶她起來。
「別說這些傻話,如今都是做娘的人了,還這麼哭哭啼啼的,像個什麼樣子?快起來,地上涼,別跪壞了膝蓋。」
那邊,一手抱著一個孩子的鳳傾璃也走了過來,溫聲道:「萱萱,你就算要給外祖父叩首請安,也不要在大門口啊,這裡可還有這麼多人呢。如今你身份不同了,你讓旁人看見該怎麼說外祖父?」
「我想如何就如何,誰敢亂說一個字?」
沈青萱哭紅了眼眶,語氣猶自倔強,但好歹還是聽進去了鳳傾璃的話,不敢勞沈從山攙扶,自己站了起來。
沈從山扶著沈青萱的手臂,上上下下細細的打量她,一邊打量還一邊不住的點頭,眼神里又露出疼痛來。
「孩子,這一年來,你受苦了。」
真切的關懷讓沈青萱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有決堤之勢。
鳳傾璃一見這情景,想著他們祖孫倆一年多沒見面了,再這樣祖孫情深下去,只怕她又要哭了,遂連忙走過來道:「外祖父,外面天氣冷,我們還是進去說吧。」
沈從山這才恍然驚覺如今還在門口呢,連連點頭。
「是,對,走,明月,咱們進去說。你身子骨弱,別凍壞了。」
沈青萱想笑,如今正是三月出暖花開之時,晨起雖然有些涼,但也不至於很冷,況且她是習武之人,哪裡會凍著?然而笑意方起,眼角又有淚水滑下。她連忙低了頭,「好。」
一行人走了進去,七彎八拐的來到大廳。沈從山又命人斟茶,上點心,一張老臉樂得笑容都收不住。
「明月…」
沈青萱抬頭柔和的笑道:「外祖父,叫我萱萱吧。」
沈從山怔了怔,面色無波,改口道:「好,無論是萱萱還是明月,都是我的好孫女。」
他可不管沈青萱是什麼公主還是皇帝,反正在他眼裡,都是他最聽話最乖巧的外孫女。
「是,我永遠都是您的外孫女。」
沈青萱微笑著站起來,將女兒抱著走過去。
「您看,這是您的增外孫女,叫綰兒。」
沈從山顫巍巍的伸手去抱那小小的嬰孩兒,看著那孩子清秀精緻的五官,又是高興又是感傷,不覺眼睛里又有了淚痕。
「好…好…這孩子,和你外祖母…長得真像。」
「是。」
沈青萱眼神也有瞬間的飄遠,「很像。」
鳳傾璃也走過來,懷裡抱著另外一個孩子。
「外祖父,還有塵兒,他也是您的增外孫。」
「好,都好。」
沈從山一手抱一個孩子,笑得合不攏嘴,笑著笑著眼角又有了淚水。
沈青萱和鳳傾璃都已經重新坐了下來。
「你走了這一年,沒想到回來連孩子都有了。」
沈從山很是感慨,「這一年,想必你也過得不易。」
沈青萱只是笑著搖頭,「再怎麼不易,都過去了。」
一屋子人很快就熱絡了起來,彼此都說這一年發生的事,難免唏噓感嘆。沈青萱這才知曉,當初燕居在太后壽宴上揭開她外祖母的身份,事後她又離開,朝廷上好多大臣都攻奸沈從山,說他裡通外國,竊國謀權。那個時候鳳傾璃正因她的離開而渾渾噩噩,整個人如行屍走肉般,沒有半點生氣。
沈府以及秋府差點就全部下了天牢,還是平安侯出面斡旋的。後來鳳傾玥告訴鳳傾璃她懷孕了,並且讓他等她,鳳傾璃這才振作起來,開始大刀闊斧的整頓朝綱,硬是將那些彈劾秋府和沈府的奏章全都給打了回去。她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原來當初軒轅逸寄養在秋府一事,孝仁帝之所以沒有追究,是因為鳳傾璃答應他會繼承皇位。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在為她犧牲。
雖然那個時候只是緩兵之計,然而到後來,一切已經註定。
怪不得那日她離開的時候,宇文溪會那麼憤怒的指責她。她們口中的犧牲,便源於此。
知道了這一切以後,她心裡五味陳雜。從前那些甜蜜,誤會,恩怨,愛恨情仇…全都如電影般在腦海里閃過,一幕幕那樣清晰又那樣遙遠。
原本以為這場穿越只是個意外,可後來發現那是人家密謀已久的陰謀。原以為帶著目的的接近,最後卻成全了一段她從未想過的刻骨銘心。
生命里那麼多想不到,那麼多不敢想,那麼多不容易,她似乎都經歷了,有些不可思議,卻又那麼真實。
從沈府出來后,已近午時。
陽光明媚,悠藍的天空白雲如縷,輕柔似棉絮。
馬車再次停在秋府的時候,毫不意外的見到門口站了一大群人。老太爺,老太君,大老爺三老爺以及府中所有少爺小姐,甚至連丫鬟都成群成群的站著
沈青萱掀開車簾的時候,就看到這壯觀的一幕。
陽光從樹枝橫斜里灑落下來,極為刺眼,她下意識的伸手去擋那光線。然而下一刻,就看到誰的目光斑斕如五彩霞光,閃閃爍爍,似珍珠上滴落的海水。
那是,淚光。
她睜開眼睛,就於這明媚的日光下看到一雙美麗而含淚的眼睛。
沈氏。
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初最親密的親人。
身後那些丫鬟早就跪了一地。老太爺蒼老的目光懷念與感慨並存,老太君似乎眼角的皺紋又多了幾枚,鬢角的髮絲也由灰變白。
大老爺看起來依舊儒雅俊逸,只是眼神中蒼涼更深。
沈氏依舊美麗動人,然而眉梢間有難以化解的憂愁。
還有那些熟悉的面孔…
明容,明韻,明絮,明瑞,二哥,二嫂,三哥,以及他才過門不久的新婚妻子。還有一個——
沈青萱目光定格在沈氏牽著的那個孩子身上,小小的人兒,站在沈氏身邊,還不夠她的腿長。當然,畢竟才兩歲的孩子嘛。一張小臉長得很漂亮,五官精緻到讓人嘆為觀止,眉眼神態與大老爺極為相似。望過來的目光帶著疑惑,好奇,還有幾不可查的…迷茫回憶。
回憶?
這麼小的孩子,也有記憶嗎?
沈青萱下意識的笑了笑,而這一笑便如開在懸崖峭壁上的嬌花,於陡峭背景下開得怒放而嬌艷,美得驚心動魄。
「姐姐。」
那小人兒忽然叫了一聲,然後甩開沈氏的手,張開雙手蹦蹦噠噠的跑了過來,一張小臉上滿是興奮和喜悅。
沈青萱錯愕的睜大眼,所有人都被那小孩兒突如其來的叫聲和奔跑給震在原地。最終還是沈氏最先反應過來,連忙追過去。
「明修,回來。」
沈青萱也如夢初醒,趕緊跳下馬車。身邊人影一閃,鳳傾璃已經來到秋明修面前,一把扶住那孩子因為跑得太快踩到了石子而差點摔倒的身子。沈氏以及身後一大群丫鬟也已經奔了過來,「明修,有沒有摔到?」
她滿臉的關切,上上下下打量著最小的兒子。
老太君鬆了口氣,老太爺倒是一臉的鎮定,大老爺也走過來,卻不是關切小兒子,而是看向抱著孩子走過來的沈青萱。
「明月…」
他喚了一聲,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幾分不確定和茫然。
沈青萱抬頭對上他的眼睛,微微笑了笑。
「是我,爹,我回來了。」
一聲『爹』,叫得一向嚴謹剛硬的大老爺眼角酸澀,險些落下淚來。
「姐姐。」
一個稚嫩的粘膩的聲音響起,隨即沈青萱就感到自己的腿被人抱住了。
「明修——」
沈氏在一旁輕喚,目光卻落在沈青萱身上。
沈青萱低頭看著秋明修,他晶亮的眸子里全是喜悅和依賴。
「姐姐,抱抱…抱抱——」
他一雙手死死的抱著沈青萱的腿,似乎怕一鬆開她就消失不見了似的。
沈青萱有些好笑的看著他,將懷中的綰兒交給紅萼,然後蹲了下來。
「你還記得我?」
秋明修一雙大眼睛咕嚕咕嚕轉個不停,臉上甜甜的笑著。
「姐姐,香…」
沈青萱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原來秋明修是聞出自己身上的體香,這才認出她來。這麼小的孩子,居然還記得一年前抱過他的人身上的香味。
她伸出雙手,「來,給姐姐抱抱。」
秋明修眼睛一亮,立即環住了她的脖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姐姐終於回來了,呵呵…」
耳邊聽著那孩子高興的歡呼聲,沈青萱卻有些心酸。她離開的時候,這孩子才一歲,剛剛會說話。她走了一年,沒想到他還記得她。
「是,姐姐回來了,以後都不走了。」
她抱著秋明修站起來,一年不見,這孩子胖了些,她抱著都有些吃力了。
「姐姐。」
少年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她抬頭,對上一雙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欣喜,有忐忑,也有一絲渴望。
「明瑞?」
她幾乎都沒認出他來,不過一年,他居然長這麼高了,都快趕上自己了。
秋明瑞眼裡露出驚喜來,「是,是我,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少年說著就險些流出眼淚來。
沈青萱空出一隻手去給他擦眼淚,笑道:「都十三歲了,還跟個孩子似的,哭什麼?沒得讓人笑話。」
秋明瑞立即就擦乾了眼角的淚水,「是。」
「五姐。」
又是一個娉婷少女跑了過來,身著一身粉色的羅裙,巴掌大的小臉上五官極為精緻,雖然還未長開,但已經初顯美態,可以想象,再過個兩年,必定又是一個大美人。
「一年不見,明絮也長高了。」
她還未出嫁的時候明絮就愛粘著她,如今她好不容易回來,明絮自然抱著她的手臂不放。
「五姐,你走了這麼久,我好想你。」
沈青萱摸了摸她的頭,「我也想你們。」
她抬頭看過去,一張張面孔熟悉又陌生。不過才一年而已,好像真的已經物是人非。
「娘。」
她看著沈氏,輕輕的叫了聲。
沈氏努力壓抑的淚水終於決堤而下,幾乎都不會說話了,只一隻手捂著唇無聲落淚。
老太君由韓嬤嬤扶著走過來,「別在這兒站著了,進去吧。」
「嗯。」
沈氏連忙點頭,伸出手想去抱秋明修。
「明月,把明修給我吧。」
「不要。」
秋明修卻死死的環住沈青萱的脖子,下巴一抬,倔強道:「我就要姐姐抱,就要姐姐抱。」
「明修,聽話,快下來…」
「沒事的,娘。」
沈青萱笑了笑,「我抱著他也是一樣的。」
她回頭看了眼紅萼,「娘,你要是嫌手上空著,就幫我抱女兒吧。」
沈氏一愣,紅萼已經抱著孩子走了過來。
「夫人,這是小公主。」
「小…公主?」
沈氏先是怔了怔,而後又想起沈青萱現在已經不是秋府的五小姐秋明月了,而是大梁的開國女帝。她的孩子,無論尊母姓還是父姓,都是名副其實的公主。
她看著那個極為漂亮的孩子,原本應該是自己的外孫女啊。
想著想著,她就又落下淚來。
小綰兒原本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或許還在想,為什麼這個女子和她娘親那麼像?可轉眼就看到美麗的女子哭了,她似乎有些嚇傻了,而後跟著嚶嚶哭起來。
「哇哇哇…」
這一哭,把所有人都給驚到了。丫鬟婆子們亂作一團,沈傾萱和鳳傾璃這兩個當父母的自然是心疼的,連忙走過去,可兩人手上都抱著孩子,沒法再去抱綰兒,都愣了愣。
這時候,沈氏反應過來,連忙伸手去抱綰兒。
「來,給外祖母抱抱。」
綰兒正哭得小臉上淚痕斑斑,轉眼就落入另外一個懷抱,她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淚珠滾落了下來,看起來好不可憐。看得沈青萱這個做母親的心尖都跟著疼了起來。
「綰兒不哭,這是外祖母。」
綰兒果真不哭了,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的打量沈氏,而後目光落在她頭上,似發現了什麼,眼睛立即亮了起來,然後伸出胖胖的小手就去抓沈氏頭上的一枚鑲寶石蝶戲雙花鎏金銀簪。
沈氏怔了怔,而後將自己的頭湊過去,綰兒立即就把那簪子拔了下來,放在手上把玩著,好像獲得了什麼獎勵一樣,咯咯的笑起來。
「這孩子…」
沈青萱搖搖頭,隨即覺得有人在抓自己的頭髮。然後耳邊就響起鳳傾璃的笑聲,「你弟弟在抓你頭上的簪子呢。小孩子是不是都喜歡玩這個?」
說話間,她頭上的玉簪已經被秋明修握在了手裡,並且示威的看向綰兒。
沈青萱哭笑不得,「明修,綰兒可是你侄女兒,可不許欺負她。」
說起來也好笑,兩個差不多大的孩子,偏偏是兩輩人。
兩個孩子這樣一鬧,方才壓抑悲傷的氣氛瞬間就和樂了起來,人人都笑開了,老太君趕緊讓他們進去。
剛踏進大門,又是一大群丫鬟跪在地上,做歡迎姿態。
一路穿堂而過,走廊,小橋流水,假山…一切還和她走的時候一模一樣。記憶之中最後一次來秋府,好像是明修的周歲之日。那天很熱鬧,她走的那天也很熱鬧。後來就是鮮血,屍骨…
她低頭笑了笑,最近變得越來越愛出神了,老是想起以前的事。
走到大廳,沈青萱這才發現好像少了誰。
「娘,姑姑呢?」
沈氏正抱著外孫女,笑得一臉溫柔,聞言道:「你姑姑前兩天感染了風寒,少康在照顧她,一會兒就過來。」
「少筠呢?」
「她啊…」沈是有些感慨,「你走後沒多久就出嫁了,如今懷孕了,都三個多月了,你有空也去看看她吧。」
「少筠出嫁了?」沈青萱有些驚訝,隨即想到秦少筠比自己小不了幾個月,今年也快十六了,是該嫁人了。她又想起明韻和明容,她們今年也有十五歲了。
抬頭看過去,明韻穿著一件略顯簡單的素白色的長錦衣,用深棕色的絲線在衣料上綉出了奇巧遒勁的枝幹,桃紅色的絲線綉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從裙擺一直延伸到腰際,一根玄紫色的寬腰帶勒緊細腰,顯出了身段窈窕,反而還給人一種清雅不失華貴的感覺,外披一件淺紫色的敞口紗衣,一舉一動皆引得紗衣有些波光流動之感。
十五歲的少女容顏姣好,正是青春正茂之時,眉眼都生得極為精緻。她靜靜的坐著,便如欲待含苞待放百合,笑起來清新又甜美。
明容穿一身淺藍色長裙,上面綉有點點玫瑰。外罩玫瑰紅柔紗。腰上系一條純凈色腰帶,好看又不失大雅。白凈的臉蛋上五官雖然不如明韻那般出眾,但一雙眼睛明眸流轉,也是極為動人心弦。尤其是,或許是經歷得多了,那少女眉眼都顯得沉穩了些,絲毫沒有當年她初入秋府之時見到的驕縱自負之態。
見她望過去,明容微微一笑,端的是大方從容,華貴萬千。
想起之前鳳傾璃說過明韻和楚玉澤的婚事將近,那麼明容呢?又想起昨晚上鳳傾璃說的秋明霞,心裡就有些惴惴不安。
沈青萱合計著,待會兒還是找沈氏商量商量,明容年紀大了,不能就這麼一直在家裡,以後會被人笑話的。
很快就到了午時,左右已經來了,沈青萱和鳳傾璃就乾脆在秋府用了午膳。
她走了一年,好不容易回來了,秋府的人都很高興,尤其幾個姐妹,拉著她都不鬆手。沈氏以及老太君則是在一邊逗弄兩個嬰兒。綰兒比較活潑,也不認生,看見誰都笑。尤其喜歡扯頭髮簪子之類,遇到沒戴簪子的,如秋明瑞等少年,她就直接給人把頭上束髮的木簪扯掉,或者扯人家腰間佩戴的玉佩。弄得所有人哭笑不得。
塵兒相對比較沉穩,不哭不鬧的,只是拿一雙眼睛打量所有人,小小的眼睛里透出只會的光芒來。
老太爺對沈青萱感嘆道:「這孩子頗有乃父之風,將來必成大器。」
沈青萱目光怪異的看向正在逗弄明修的鳳傾璃,不知道怎麼回事,明修剛出生的時候還挺粘鳳傾璃的,長大了以後好似就不喜歡他了。鳳傾璃要抱他,他只是哼了一聲,甩都不甩他,立即掉頭撲向沈青萱的懷抱。
於是鳳傾璃頗為鬱悶的坐著,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美麗大減了。
每當這個時候,沈青萱就會拿眼睃自己兒子,然後在看看沮喪的鳳傾璃。端著茶杯以喝茶掩飾眼中神情。
乃父之風?我兒子可不會這樣垂頭喪氣的樣子。
沈青萱也見過了秋明錦的妻子,姓金,不是出自什麼世家大族,但也是官宦人家,也是庶女,長得不算太美,只夠清秀,笑起來給人感覺很溫和,和秋明錦倒是也般配。如今也挺著個大肚子,再過幾個月秋明錦就要當爹了。
沈青萱看著這一屋子人,比起她那年來的時候,秋府如今人員越發少了,但是又多了好些人,於清冷中又添幾分人情味。
是了,當年她來的時候,秋府亂得不成樣子,囂張的林氏,目空一切的黃氏。不,現在已經是軒轅的皇后。
軒轅…
她心中嘆了一聲,又想起了軒轅逸。
上次他離開的時候,對鳳傾璃下了戰書。這一戰,遲早都要打。
似乎今年又是個多事之秋。
她無奈的想,似乎無論她走到哪兒,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發生。
直到日落時分,沈青萱才和鳳傾璃在沈氏依依不捨的目光下離去。不過他們沒有立即回榮親王府,而是去了上官府。
馬車停到上官府門口,門房自然立即進去稟報。不比秋府和沈府與她沾親帶故,這一群人都要顧及她的身份,又是嘩啦啦跪了一地。其中有她從未見過的中山伯夫人,還有似乎有些憔悴的上官陌塵。
再次見到上官陌塵的時候,沈青萱頗為驚異。
只見他穿著一身冰藍色雲紋衣袍,身姿依舊頎長挺拔,如松如竹。站在台階下,被夕陽在地面拉上了長長的影子,看起來有幾分落寞。那張往日俊逸非凡的容顏也不負從前的瀟洒和優雅,尤其一雙深邃的眼睛,再不復光彩,顯得暗淡無光,整個人看起來都瘦了好大一圈。
見到沈青萱的時候,他怔愣當場,一雙眸子里滿是驚艷,以及…猝不及防來不及隱藏的柔情迷戀。
沈青萱當即被他眸子里露出的情誼震驚當場,腦海里似一道雷電劈過,無數記憶的碎片同時閃過腦海。最多的,是秋明霞哀怨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表情,還有她的丫鬟那怨憤敵意的目光,以及…上官陌塵偶爾迴避尷尬的眼神。
秋明霞那年回娘家,她第一次見到上官陌塵,後來秋明霞便病了。
原來,原因竟是如此么?
上官陌塵心裡的那個人是她,所以秋明霞哀怨不敢言,只因怕傷了她們姐妹情分。
她真是蠢,居然連這個都沒發現。
難怪她總覺得鳳傾璃對上官陌塵頗有敵意,問他他卻又不說,原來如此。
此刻見到上官陌塵,她心裡不由得升起幾分厭惡。
還是世家子弟,居然對妻妹有了歪心思,想想她都覺得噁心和屈辱。
「我大姐呢?」
她看也看上官陌塵一眼,想著秋明霞有這樣的丈夫,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還是怪她,怪她沒有早早察覺上官陌塵的心思。秋明霞的病,說到底她才是罪魁禍首。
上官陌塵明顯感受到她突然的冷意和厭惡,心口似被什麼揪了一下,又聽到她的話,有些錯愕的看著她。
「你、不知道嗎?」
沈青萱皺眉,看向跪在地上的中山伯和中山伯夫人,眉眼都是凌厲威嚴。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說!」
屬於帝王的威嚴,沒人承受得起她的怒氣。中山伯面色深沉而嘆息,中山伯夫人匍匐在地,顫抖著竟然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那些丫鬟更是低著頭,恨不得此刻鑽進塵埃里。
沈青萱一顆心沉到了谷底,看向身邊眉眼嘆息的鳳傾璃。見她望過來,他苦笑一聲。
「萱萱,你大姐她…」
「她去年冬天難產去世了。」
上官陌塵接過話頭,聲音平靜而淡漠。
沈青萱霍然回頭,目光灼烈似火,熊熊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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