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 流年(二)

影 · 流年(二)

6.拜訪

秋季午後的陽光依然威力不減,所幸老城區的街道上多有梧桐蔭翳。

如果不是陳威言辭鑿鑿地保證只有這個時間才能堵到鍾屹,小都定然不會選這個曬死人的時候出來。

這是片頗有些年代的連排小樓,一式的兩米高水泥汀院牆上爬滿了茂盛的常青藤,像是以前那種洋行買辦們的獨家小樓,幽靜中有著老房子特有的熱騰騰的霉濕味道。

本來還在頭疼查對門牌,但轉過巷角,停在門口的越野車就讓小都毫不費力地鎖定了目標。

鐵藝院門的油漆有些剝落,泛著褐色的銹跡。院子很小,地面的煤渣磚縫隙中冒出不少的細小雜草。院中除了一對已經很久沒人動過的原木室外桌椅,再無旁物。

怎麼看,這裡都不像還有人居住。

就在小都默念著「最後一次」按向門鈴的時候,鍾屹皺著眉從門裡沖了出來。

兩個人隔著院門都愣愣地看著對方。

鍾屹顯然是沒想到訪客會是小都,而小都則是被他的打著赤背,僅穿了條沙灘短褲和橡皮長圍裙的裝扮嚇了一跳。

陽光下,鍾屹那身結實的,線條分明的肌肉閃著銅色的光。

「不好意思,沒打招呼就直接過來了。」小都很誠懇地客套著。

「有事?」鍾屹扎著手,沒有開門的意思。

「燈出問題了,正在修,想跟你調一下拍攝計劃。」這種打電話就能解決的事情當然不用登門,迎著鍾屹疑惑的目光,小都又加了準備好的說辭,「另外,還有事情想和你談一下。不會佔用太長時間。你忙的話,我可以等。在這兒就行。」

小都指了指院子里的桌椅,拿出自帶的遮陽傘,一副有備而來,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姿態。

鍾屹猶豫著,看了看手腕上的計時錶,不情不願地打開了門。

「我在沖照片,還得點時間,你自己照顧自己。」鍾屹隨手一指,便匆匆鑽進了一扇緊閉的門。

一瞥之下,小都注意到鍾屹腰后側有塊明顯的傷疤,凸起的疤痕微微發白。

房子的結構是仿英式鄉舍,小但緊湊舒適。進門狹長的過道兩側一邊是客廳,一邊是飯廳。過道到底便是樓梯和相鄰的兩扇小門,鍾屹進去的就是其中一扇。

客廳應該是原來的起居室,陳設不多,都是簡單實用。傢具雖不名貴,但從材質和款式看,應該是曾祖父級別的老物什了。

牆角里有台裝著黑鐵絲罩面的超大壁扇正「嗡嗡嗯嗯」地搖頭晃腦。

據陳威講,這房子是鍾屹父母的。他的哥哥姐姐在國外做生意,當醫生,父母住在他哥哥家裡頤養天年。這邊只有他一個人。

趁著主人不在,小都索性又踱進了飯廳。

飯廳明顯改造過了,比客廳短了不少,連著開放式廚房。消失的空間估計是被鍾屹擠占做了工作間。

寬大的餐桌上攤滿了正在晾乾的照片。幾乎都是風景照,偶有些人物。色彩有凝重的黑白,也有偏褐,偏藍,甚至模糊的懷舊風格。

在這個數碼橫行的年代,他居然還在執著膠片?!

這在一般人眼裡簡直就是「燒錢」。

難怪他每次回來都會忙得腳不沾地,也難得他還保留著這份認真和堅守。

櫥櫃旁的窗下牆邊,整齊地擺放著大大小小好幾個旅行包,最大的一個高到小都的腰。雖然已是半舊,但都清洗乾淨等待選用。摺疊帳篷,防潮墊,睡袋,冷藏箱,幾副三腳架,一套野炊灶具,還有一堆她叫不出名字的野外用品也分門別類地碼放在包的旁邊。

好像是隨時都可以出發似的。

轉過頭,櫥柜上一個麻織的小袋引起了小都的注意。

果然是可可粉。

他怎麼也會有這種可可粉?

這個牌子的可可粉既不知名,也不昂貴,卻比那些精心加工過的著名品牌來得更馥郁,醇香。當初她是在一個博覽會上發現,頗費了些周章才買到的。現在雖然買來容易些,可知道的人也不多。莫非他也是同好?

偏過頭,小都發現在櫥櫃水池裡,有一杯已經陳掉的可可茶。

明顯沒有喝過。

印象里,鍾屹是只喝礦泉水的。她曾瞥見過他的車上有庇利埃的空瓶子,還特意準備了保溫包給他的臨時助理用來「開小灶」。

但鍾屹客氣地謝絕了她的好意,在現場,他和大家一樣,都喝塑料瓶。

打開他的冰箱,滿滿的,一多半是庇利埃,少半是裝了密封袋的各類膠捲。

那天晚上,小都先下手為強,對牢沈一白,有關這次合作、鍾屹和專訪,讓她足足念了一個多小時。

沈一白少有地聽得安靜又認真,但最後給出的忠告卻是:投入過度,這是在自找麻煩。他勸她把專訪交給手下人去做。最不濟,找陳威挖些內幕,花邊逸事,多加幾張作品照片。

小都自然是狠狠鄙視了一下沈一白,她絕不肯這樣做。

所以,今天她是有備而來,也是賭氣而來。

真是越來越看不懂這個人。

7.端倪

鎂光燈下的鐘屹,可以熱情洋溢,也可以柔情萬種。

有模特在閑聊的時候說起過:在那種氛圍里,當你不是看著他的相機,而是看著他的臉,他的眼睛的時候,就感覺他已經不再只是個攝影師,合作者,而是你的朋友,甚至是情人了。他的眼神會讓你覺得他的專註,他的執著,他的熱情就只為了你才迸發;而你的美麗,你的情緒,你的笑顏也只是為他才表露,為他而展現,為他所控制。你會被他吸引,被他帶動,被他感染,會心甘情願地陪他一起付出。

這似乎已不限於默契,而是模糊於一種情感上的交流了。

然而,放下相機,退到泛光燈光圈之外的鐘屹,會在一瞬間就恢復淡漠和平靜,就像交了試卷,拍拍手走出考場的學生。

他會用禮貌和風度把自己圈在安全範圍之內。

他不是不會和女生交往的人,但他似乎總在有意地迴避更深程度的接觸。

那他到底在抗拒什麼?

鍾屹對時尚和潮流有著超乎尋常的敏銳和把控,他的視角總是獨闢蹊徑,他的手法也不拘一格。以他自身的條件和能力,只要稍加利用,多些參與,肯定可以給他帶來更多的關注和收益,但他卻似乎並不願意與之為伍。

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他有他的清高與驕傲,對於細節不做任何妥協,排斥對他作品的任何技術性修飾。但對於後期的藝術效果,他卻精益求精。他曾經不厭其煩地親自做出十幾幅效果圖,只是為了配合文案和版面以達到完美。

那他堅持的到底是什麼?

不在拍攝狀態的鐘屹,總是惜字如金。沒有任何錶情的臉,微皺的眉頭,犀利如刀的眼神和緊緊抿著的嘴,讓人覺得他遙遠而神秘,甚至有些嚴厲和孤僻。但這並不妨礙他關注總是被人們漠視的忽略。

他曾經私下告訴他的臨時助理,不要總用同一隻眼睛死盯著取景器,那樣的強光對眼睛的傷害將是不可逆的;他也曾經為著衛生阿姨一句「自從領過結婚證就沒再照過相」而花了整個午休時間和她聊天。後來即使拿在手裡,阿姨仍是不敢相信,照片上那個笑得燦爛,快樂又滿足的女人是她自己。她說,就是年輕時也沒這麼好看過。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小都自己也有些迷惑了。

她之所以固執地進行這個專訪,究竟是為了任務,還是為了她自己的好奇心。

不管是那個,找到突破口才是關鍵。

小都又轉回了客廳。

在與門同側的牆上有一幅巨大的風景照片。剛才一瞥之間並沒有留意。不過,既然是鍾屹的得意之作,也許會藏著些端倪。

這不是人們熟知的那些秀山麗水,不做作,也不匠氣。

拍攝時間應該是黃昏。

前景是一棵傾向湖面的山槭,它那異常發達的樹根如同人類撐開的雙臂,環住了盈盈一潭清碧。

遠景的天空,群山和山腳下密密蔥蔥的冷杉都漸次塗抹著夕陽的色彩,美得蒼茫且安詳。然而,佔據了畫面近一半,看似留白的湖水卻牢牢吸引了小都的視線。

湖面並不遼闊,但冷杉的倒影卻使它顯得深邃而靈動。映合著夕陽,那些倒影幻化成墨綠,湛藍,翠青,暖紅和淡金的線條,蠕動著,互相氤氳、融溶,向前蔓延,在山槭之下回歸成一片清澈,而水面下的巨型鵝卵石竟如珍珠般熠熠熒閃。

水是風景照片里的寵兒,有瀑布的奔瀉,有激泉的澎湃,也有湖泊的靜謐,但表現都是水的氣勢。而在這裡,水,有了質感,有了靈韻。它凝固了清澈,卻也不缺乏動感。水面的波紋不是慣常的白色或深色的紋路,而是透明的,從內里泛出閃爍的顫動。那感覺就像是一盤剛剛被放到面前的淡藍色果凍。伸出手,你就能感覺到指尖的滑潤,柔軟和沁涼。

在這暮色將至的蒼茫里,只有山風和細波啄吻堤石的輕響掠略耳際,是忘我,還是無我?是投入,還是回歸?

一聲輕咳從背後傳來。

鍾屹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小都身後不遠的地方。

「對不起,我只是從沒見過水可以拍成這樣。」小都訕訕地收了手,為剛剛的失態有些臉紅。

「沒什麼,你不是第一個想戳它的。光線適合了,快門和光圈的技巧而已。」鍾屹說得淡淡的,但嘴角似有一絲笑意閃過。她現在這個忸怩的樣子,就像偷嘴時被捉個正著的貓。「我沒做表面處理,沾上手印不好擦掉。」

鍾屹把手裡的杯子放在桌上,是沒有加奶的可可茶。

而他自己手裡的還是礦泉水。

估計是剛才的沖洗效果很滿意,鍾屹看上去心情不錯。

8碰撞

「你們不是都愛用攝影坎肩嗎,你有嗎?」小都好奇地四處打量著,聲音有點怯怯的,「怎麼從不見你穿過?」

「有。」鍾屹微微皺眉,顯然是覺得問題很幼稚,「那個東西在野外有用,膠捲,測光儀,電池,存儲卡什麼的都可以帶在身邊。在這兒,用不上。」

「這個,是用膠片拍的?」小都指指牆上的照片,又馬上把手縮了回來,像是怕碰到它似的。

「數碼。」鍾屹仰頭喝掉了半瓶水,也看向照片,「現在數碼技術的效果已經和膠片差不多了。如果沖洗不好的話,膠片可能還不如數碼。」

「那你為什麼還要用膠片?」小都側頭瞟向飯廳。

鍾屹一頓。

為什麼?

從五歲起,他就擺弄相機。他第一幅作品用的就是膠片。一路下來,膠片和攝影似乎是被連在一起。膠片於他就像是習慣,遇到某些場景,某些感動,他會條件反射般拿出裝好膠片的相機。

但沒想過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膠片的感覺更真實。是能夠拿在手裡的記憶。而且,從拍攝,到沖洗,顯影,定形,是個可以參與的,充滿期待的化學過程。很奇妙。」鍾屹思忖著,說得很慢。

「我倒覺得膠片有種宿命的悲壯。從誕生起就期待著唯一的綻放,而結果可能是名垂青史的佳作,也可能是默默無聞的平庸,甚至只是一次無心的失誤。無論如何,不可能重來。」小都歪頭看著他,「它是不是會讓你有一種使命感?」

「可能是敬畏吧。就像人們膜拜美好,在自然的恢弘面前會感到渺小。」

「聽上去,你的每次旅行更像是一次朝拜之旅。你已經走了很多地方,那你心中的『耶路撒冷』到底在哪裡?」

「有憧憬,但不確定,也許走著走著就找到了。不過,我不想只是趕路而錯過沿途的風景。」

「你的意思是,只要敞開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體會,那每一個感動都會是最美的風景?」

「可以這麼說。億萬年的演化,涅磐、輪迴的洗鍊,這個世界有太多讓人嘆為觀止的神奇,只可惜我們有的時間太短了。」

「那你會不會去同一個地方几次?」

「當然,我想發現可不只是獵奇。即使同一個地方,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心情,就會有不同的感悟和驚喜。」

「如果你的理想是窮盡一生去發現,那有沒有什麼情況,可以讓你停下來?有沒有偶爾想過『停下來』?」

「沒有。我會欣賞,領略神奇,但我更喜歡那個獨自去發現的過程。」

「你把自己的索求局限在『體會』上,卻從不渴望『擁有』嗎?」

「人們總是過高估計自己的能力。其實,對於很多事情,他們甚至連『參與』都做不到,最多只是『旁觀』。我只想做個好的看客,盡量不打擾。」

「可你也在傳達。儘管那只是你『製作』的,萃取、品味過後的副產品。」

「可畢竟我在儘力傳達美好,而且人們也希望看到這些。他們付出一本雜誌的價格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滿足,這沒有什麼不公平。」

「那你怎麼看待你現在做的事情?我聽說,有些攝影家會覺得與時尚,流行糾纏在一起是對他們的貶低。」

「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雖然不是我最喜歡的部分。我尊重它,尊重所有付出的智慧和努力。就像那些模特,他們最終只是我作品的一部分,可我同樣尊重他們。」

「難道你不是把他們作為一個人來尊重?」

「為什麼只有人才能得到尊重?在這裡,尊重都是相對的。你們選模特是因為他的個性還是他的名氣?你們最終選的照片是因為我的技術還是客戶的喜惡?」

「這不像是藝術家的固執和清高。」

「我的相機,後背和鏡頭也不是用浪漫換來的。」

「所以你其實很精於外部的平衡。」

「我的堅持不需要每個人都能理解和接受。」

「那你會不會覺得孤獨?」

「你是想說朋友,女人?」

「不,是孤獨。」

「如果孤獨了,我會離開。能用來溝通的不只是語言。」

「所以你的理想狀態就是『在路上』。那出發時,你的『背包』里會帶上什麼?」

「我會盡量清空它。『回去』不需要太多行李。我要為『回來』時留足空間。」

「所以,『回去』是你的生命,而像現在這樣『回來』只是你的生活?」

「我沒刻意分開它們。於你們,我只是個過客。」

「可你把自己形容得像是個遊走在現實和虛幻之間的投機客。」

「這個形容也不錯。你難道不是博弈在規則和本性里的冒險分子?」

午後的陽光照進院子,透過窗戶,灑在兩個人的身上。

小都的位置離照片很近,就站在那棵槭樹下。

壁扇的微風鼓動著她的衣袂和頭髮,勾勒得她的身形纖細而美好,如迎風而立。

細薄的白色棉布反射的光線和入射光交織著,令她看上去就像是立於湖畔的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又像是籠在光霧中的一經碰觸便會消散的山間精靈的幻影。

鍾屹站得離窗戶更近些。

他已經換下滑稽的橡皮圍裙,身上是黑色的t恤衫和卡其布褲子。恤衫緊緊繃著他結實的胸肌,寬厚的肩膀和有力的上臂,使他在逆光里看起來高而硬。他微卷的頭髮有些蓬亂,在風裡顫動著,這讓他整個人充滿了野性的危險。

兩個人就這麼安靜,平靜地對視著。

像是都忘了片刻前那在旁人聽來晦澀難懂的談話,又像是都在判讀、咀嚼那談話背後的餘味。

但他們都確定,對方聽懂了。

終於,兩個人都偏開了臉。

就是那剛剛好的一瞬間。

剛好地都錯過了對方臉上那彼此鏡像般的苦笑。

是瞭然,也是放棄。

「原定的拍攝只要拖后一天。其實,我今天來主要是想和你談一下專訪的事。」雖然是坦白,但小都偏偏沒有感到輕鬆。

明明有了答案,寫個專訪的素材也大致夠了,她可以交差了。

可她的心卻更沉,更亂了。

也許真的是無知無畏,無念則無想。

9.淪陷

「還~~~只是想?我以為我們剛剛已經進行完了。」鍾屹的臉上閃過一絲困惑。

而他真正的困惑是到底是她的技巧好到讓他來不及設防,還是在她面前,他根本就無法設防。

當他意識到這就是陳威含糊提到的「專訪」時,他已經阻止不了自己了。

那些從未對旁人言起過的,只是順乎本性去做的理所當然在他的腦海里清晰、完整得令他自己也感到吃驚。

他現在像是一條被剖開來攤在她面前的魚,可他感到的不是冒犯,憤怒,或者不安,反而是傾訴后的暢快和滿足。

他,不是一向不屑於傾訴的么?

好吧,權做是看在陳威的面子上,配合了一次專訪。

小都從包里拿出一支錄音筆放到了桌上,「對不起,因為你一直不接受採訪,我才想起這個辦法。這樣做很不專業。不過,我並沒有打算把它悄悄帶走。你現在還是可以拒絕,我會馬上把錄音消掉。如果你接受採訪,有哪些內容你希望不要涉及,或需要補充,我們現在也可以做。你決定吧。」

「你肯放棄專訪?」鍾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我會和陳威商量,也許改成一篇合作者角度的『印象』。」小都坦白地說。

「那還不是一樣?」

「從某種角度說,那個『印象』與你本人的觀點無關。」

「是這樣……」鍾屹點了點頭,看著錄音筆,像是欣賞,又像是思考。

他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筆的中間按在桌上,「筆尖朝你是接受。」

他的手指輕輕一扭,錄音筆在打過蠟的橡木桌面上旋成了一朵白色的花。

小都吃驚地抬頭看他,不敢相信他竟會用這麼輕率的方式來做決定。

但在內心裡,她隱隱希望筆尖會朝向他。

或者,該由她直接放棄?

如果他們選擇放棄,那麼今天的一切就會成為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就在旋轉速度漸緩欲停的瞬間,鍾屹搶先伸出手,以不可思議的敏捷將筆握在了手裡,遞向小都,「你親自寫,我就接受。」

小都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那當然。定稿前,我會送給你再看一次。」

「如果你覺得需要,可以。我無所謂。」鍾屹試了試可可茶杯的溫度,推給小都,「現在不燙了。」

小都道了謝,接過來。

熟悉的醇香令她的心情有所平復,「我還需要一些照片,放在專訪里。價錢的事陳威和你談。」

「從我網站上找吧,不用談錢。別選帶水印的。那些不是我的了。」鍾屹又是輕描淡寫的樣子了。

「你的慷慨我們很感激,但大家在商言商。」小都竭力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另外,我還想要一張你的照片。你知道的,人物專訪,這個不能少。」

「我不給自己拍照片。只有證件照。」鍾屹攤了攤手,表示無能為力,「你見過理髮師給自己剪頭髮嗎?」

「可大畫家也會有自畫像的!」

「自畫像?那不是比ps還厲害?」鍾屹哼笑了一聲轉過臉,手指下意識地在桌面上划著。

他的手指很漂亮,長而有力,沒有突出的骨節,卻絕不纖弱。但小都最喜歡看的是它們擺弄相機時的樣子換鏡頭,選功能,按快門……果斷,靈巧,有力,沒有一個動作多餘。她甚至想過偷偷拍些那手的照片,作為自己的私藏。

「既然你自己沒有,那我們只好獻醜了。」小都從包里拿出一疊照片,遞給他,「看看有沒有湊合能用的?」

她問他要照片,其實也就是想知道,他眼中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鍾屹有些詫異地接過照片,很快就從頭看到底,停在最後一張上端詳著。

照片上,鍾屹站在窗前,半側著身看向窗外。

背景幾乎都是黑色。

光線透過窗戶,把他毫無表情的臉映得如木版畫般。

窗棱的影子打在他白色的恤衫上,使他看起來像是被囚禁在牢籠里。

而他望向窗外的眼睛里,有著燃燒著的嚮往和野性的渴望。

記憶里,這是第一次從照片上這麼認真地審視自己。

有點陌生的緊張和羞赧。

他認出這是充當影棚的那個老式禮堂。工作間歇,他喜歡站在那大窗戶前,看那棵古老香樟樹的影子在牆上攀爬,看鉛白色的雲彩在天空游弋。

他覺得這樣既可以休息疲勞的眼睛,也可以考慮下一組照片的拍攝。有時,他也會想到那不久前還在的地方,計劃下將要去的地方。

那時候,他總是放鬆的。

他以為沒有人會注意到。

從專業角度看,拍攝的人沒有什麼技巧。相機應該是中檔的單反機,從景深上看得出是用了長焦鏡頭,而且是仰拍。這個人要麼比自己矮,要麼就是怕被發現故意壓低了機位。

不過,有了剛剛好的光線,剛剛好的角度,剛剛好的情緒,其它的就都不重要了。

就算他自己操刀,也不會有這樣的效果,這樣的精準。

他不敢相信,這一次,是他這個「獵人」被別人攝取了魂魄。

也許是運氣,也許,就是渾然不中的註定。

「你拍的?」鍾屹拎著照片看向小都。

只可能是她了。

小都老實地點點頭,「我也是拍了做預備的。我把文件都給你,你選好了自己修吧。」

這張也是小都自己最喜歡的照片。

她刻意把它放在了最下面。而他,也果然選了這張。

「不用了。剩下的你的美編都能做。」鍾屹把照片放在桌上,順手抄起空的礦泉水瓶,向飯廳走去。

他盡量使自己的步伐顯得沉穩,背影看來鎮定。

站在廚櫃前,雙手撐在水池邊上,看著剛才被他匆匆洗乾淨的白瓷杯,鍾屹又感到了那種越來越頻繁的躁動不安和越來越真實的恐懼。

那是來自他一直精心藏匿,圈養,閉痹著的洪水猛獸的蘇醒和躁動,是它即將衝破禁制,席捲而出的恐懼。

對於純粹的美,他會振奮,會驚嘆。但面對與生俱來的易感又敏銳的心靈,來自生活的善解與細膩的感知,以及那雖蟄伏但仍然澎湃的活力和涌動著不知要奔向何方的激情,卻是讓他顫抖著窒息。

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很滿意自己的生活和自制能力。或許在內心深處有點點的寂寞,點點的迷惘,點點的不快活,可至少他是滿足的,平靜的。

但現在,一切都改變了。

她又是這麼施施然地向他走過來,輕輕一點,便把他一直飄遊的靈魂按在了指下。

而他,只能無聲地喘息,卻乏力抗爭了。

難道這個女人就這麼要讓他丟盔卸甲嗎?

他不想愛上任何人,不想要這個羈絆和牽挂。

他需要衝刺的速度保持清醒,磨礪的痛苦體會敏銳,閉鎖的孤獨淬鍊鋒利。

愛對他來講,太過柔軟,也太過甜膩了。

他怕自己會像被扔進蜂蜜罐子里的葡萄粒,靜止在那片濃稠里,被時間榨乾,變得面目全非。

所以,他選擇迴避,堅持和忍耐,他寧願用蓮朵來填補那份空虛。

他努力過,掙扎過,可現在,除了眼看著那多年來營造的結界行將湮滅,他卻是無能為力了。

現在再逃,還來得及么?

10.離開

小都怔怔地坐在桌前,機械地慢慢喝著手裡的可可。

醇香依舊,只是苦得有些難以承受。

她知道自己今天有些過分了。

但她實在是太想了解他了。

她設計的出其不意,迂迴試探,讓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卻也把他們兩個都逼到了牆角。

她看到了那個自由,驕傲又孤獨的鷹的靈魂。

他抵觸採訪不是清高,不是姿態,只是本能。

他把自己的全部都投入到了他的摯愛之中,再也無力去應付周遭的紛擾,去保護****的敏感和脆弱。

而她卻要把他揪出來,曝露在眾目之下,任人評說。

可現在,就算是清空了錄音筆,取消專訪,那些留在她腦海里,心裡的秘密也是可以抹去,消失的么?

如果可以,她為什麼還會這麼內疚,這麼難受?

夕陽的光線被擋在了圍牆之外,整個飯廳里已顯得昏暗,陰晦。

鍾屹的背影也是沉沉的,就像是積聚著噴發力量的火山。

小都感到的不僅是他對噴發的恐懼,更是那力量掙扎中的無奈和絕望。

而這於她,卻是再真實不過的觸動和心痛。

「如果你覺得我做的這些是對你的冒犯,我向你道歉。」小都說得很艱難。

背後的聲音令鍾屹驀地轉過身。下意識地,他的身子向後,緊緊抵在了櫥柜上。

他怕她會向前,怕她會靠近。

但小都並沒有走過來,只是站在了門口。

她白色的身影嵌在畫框般的光亮里,有著怪異的飄忽感。

儘管離開很遠,但小都還是被鍾屹眼睛里跳動的,亮得灼人的火苗逼得後退。

「我並不想加深我們之間的誤會。如果你改變主意,打電話給我吧。」小都低下頭,慢慢退出了畫框,「也許,我真的不該接這個專訪。對不起。」

最後的話,鍾屹並沒有聽到,只是可可的甜香在他身邊經久不散。

專訪的校樣很快就出來了。

陳威很滿意,只是把名字從小都原定的《鷹影》改成了更加煽情的《光影行者》。小都破例地沒有抗爭。

因為鍾屹正巧要來找陳威,小都就留下校樣由陳威和他確認。

鍾屹沒有對文案提出任何修改,只是更換了兩幅照片。

那明顯是和小都選中的是同套系列里的,但都不在他的個人網站里。應該是他自己的收藏。

鍾屹這出乎意料的配合,讓小都在如釋重負中又有著淡淡的失落。

但她不想再去追究為什麼了。

那之後不久,小都就接到了沈一白的電話。

他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經過了馬拉松式的談判,沈一白終於談妥了他與一家著名港資地產公司的合作合同,對方負責協助他成立一家設計事務所,而他以事務所的名義為對方在北美的一個項目做規劃設計。

雖然早就知道他的計劃,也幫他出了不少主意,而且以現今的條件,距離也不再是問題,但落實了這個消息,小都的心裡還是狠狠地空了一下。

就在她盤算著該如何為他送行的時候,沈一白卻抱著酒找到了小都。

那一晚,他們聊了很多,聊到話題百無禁忌;他們也喝了很多,喝到杯子不分彼此。

沈一白說,這幾年最大的成功就是找到了你。

小都說,最成功的是居然什麼都沒發生。

沈一白笑:那是因為你不是完事拍拍手,就可以大家都還是朋友的人。找上床的女人不難,能再找到一個可以這樣聊的人,我不想冒險。

小都也笑:貪心人人都有,難得的是明白自己想要什麼的人。

沈一白再笑:也許就是沒愛上。否則,再明白的人也會糊塗。你還不是愛上了個瘋子?

小都搖頭:他不是瘋子。他就是只鷹,落地只是為了再次起飛,而不是為了停留。愛上這種人是自找麻煩。

沈一白也搖頭:是說服我還是你自己?那個激素導致的生物程序不需要這麼多解釋。你只要記得,如果你愛的是鷹,就別指望它可以守在窩裡。

小都嘆氣:這麼美好的事情,到了你嘴裡,就跟計算承重一樣無趣。

沈一白撇嘴:看清本質,並不妨礙享受美好。就像你知道花終將會落,可看到花開還是會歡喜。

小都也撇嘴:你總是看得通透。有時候真覺得你就是個千年妖精。

沈一白望向灰沉沉的夜空:在我自己的時空里,千年也可以是霎那,不過一朵花開的時間。

小都看著他笑:就算你能悟道成仙,可你那些「花花草草」,菲菲,妮妮們怎麼辦?

沈一白眯起了眼:該來的總會來。要的少,失望就小。都是金剛不壞之身,第二天起來就還是一條好漢。

小都閉起了眼:我做不到。我只想簡單點。

沈一白拍拍她的頭:別怕!有老妖精守著你呢。需要的時候,我就會來找你的。

小都順勢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只剩下無以為報的空殼子了。

沈一白自顧自笑出了聲:因為只有你敢往我身上扎針,還扎得那麼痛!你真的不記得了?

小都搖頭:扎針記得,別的,不記得。

她的頭暈暈的,現在想不了複雜的事,更看不懂沈一白那莫測高深的笑容。

在陷入混沌之前,她好像聽到沈一白說:那就當是我上輩子欠你的吧。

小都睡醒的時候是近中午。

沈一白已經走了。

沒有留言,也沒有告別。

收拾了房間,帶走了垃圾,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樣。

恍惚里,她覺得他一會兒就能回來,照例眯著眼睛罵她睡得像個豬頭。

但這一次,他的確是走了。

飛機是下午兩點,然後他便在千里之外了。

再見,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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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落青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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