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 流年(三)

影 · 流年(三)

11.告別

由於準備充分,平面電影的拍攝雖緊張倒也有序,順利。

美其名曰監製,可小都覺得自己就是個大跟班。

幾段故事的場地各不相同,又都要提前做好準備,小都每天要跑好幾個地方。

在別人眼裡,她或許仍然保持著從容的優雅,但她自己知道,她已經累得像一隻伸著舌頭,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老狗。

隨著拍攝接近尾聲,小都卻不知道她是期待還是惆悵。

鍾屹依然盡職盡責地忙碌著他的拍攝。

小都每天都會在拍攝場地稍做停留,但他們仍是幾乎沒有拍攝之外的交流。

他們也的確忙得沒有時間交流。

開拍前,鍾屹特意要了一套所有故事的原文,現在,他手裡的那套分鏡頭劇本也被他翻得卷了頁邊。小都曾經偷看過,那上面標了很多簡潔的符號和莫名其妙的圖形。估計是只有他自己懂得的為拍攝做的筆記。

他對要表達的故事瞭然於心,和現場導演以及攝像師的配合也很順暢。每天拍攝結束,他們都會以最佳效率檢驗成果,補拍或重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這也是小都敢於不死釘在現場的信心所在。

每次離開現場前,小都總要遠遠地看上一會兒。

置身在那些參加拍攝的俊男靚女之間,鍾屹那沉穩篤實的氣勢,從容自信的態度和獨到靈巧的手法,總是令他顯得卓爾不群,儼然是整個現場的中心。

奔走在林立的閃光燈叢里,他自如轉動的身體敏捷輕盈得如同豹子穿行在它的領地里,柔韌而堅強,每個動作都是準確,有力而高效。

小都還是第一次發覺,原來觀看拍攝也會是種享受。

可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

華燈初上伴隨著辦公室的一片安靜,是很久沒有過的事情了。

平面電影終於殺青了。

驗看過成果的陳威拉著大隊人馬去吃飯慶祝。因為參與當天拍攝的有一位再度爆紅的戲骨級帥大叔,躍躍欲試很久的粉絲們傾巢出動,整個公司幾乎空了。

小都錯失「良機」的原因有些悲壯她受傷了。

她的計劃本是留在現場直到拍攝結束,她那時只不過是去看看,冰櫃里的礦泉水是不是足夠。可那段走了不知多少次的樓梯上忽然就橫出了一截電線,小都於是飛越了最後幾級台階,直接坐到了地板上。

顧不得查看痛得斷了一般的腳踝,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叫來了場務主管,馬上組織人排查所有安全隱患。

這要是換成樓上任何一位坐在她現在的位置,他們的麻煩就真的大了。

直到檢查完畢,小都才叫助理扶著她去了醫院。

還好,只是腳踝扭傷。

拖著腫出了一個饅頭的傷腳,小都回了公司。為了不影響大家的情緒,她刻意壓下了受傷的事。

陳威百忙之中沒忘找人送她回家,她謝絕了。

要收尾的事情還有很多,要收拾的心思也有很多。

桌上放著專訪的清樣,鍾屹的臉就在她的眼前,但他望向的卻是她看不到的地方。

如果沒有意外,鍾屹應該不會再過來了。

他又要像鷹一樣去翱翔,像風一樣消失不見了。

沒有猶豫,沒有牽挂,沒有留戀。

那,她呢?

敲門聲輕而有力,只是兩下。

小都抬起頭。

鍾屹推門走了進來。

小都一愣,忙起身,扶著桌邊,盡量自如地挪到了辦公檯的側面。

「你不用起來。」鍾屹的聲音沉沉的,徑直走到她身前,站住,「腿怎麼樣了?有沒有傷到骨頭?」

「沒那麼嚴重,只是腳踝扭了一下。」小都輕鬆地笑了笑,「你怎麼又回來了?那位大叔不是吵著要和你拼酒么?」

陳威的嘴還是那麼永遠不能信任。

看時間,他應該是飯局剛剛開始就出來了。

難道,他是聽說自己受傷,特意趕回來的?

這想法,讓小都一時有些恍惚。

鍾屹看了她一眼,忽然蹲下身,單腿著地,一隻手掌覆在了小都腫脹的腳踝上。

小都被他嚇了一跳,本能地想向後躲。

但鍾屹輕輕地握住了她的腳踝,又輕輕地按了按,「還有些燙,回去千萬別用熱水捂,最好用冰塊,過了二十四個小時再熱敷。」他仍是細細地檢查著腳踝周邊的骨頭,不時抬頭,看看她的反應,「明天你可能走不了路了,會比今天更腫,更疼,你家裡有止痛藥嗎?不行,就吃一片。別間隔太短,吃了葯可別喝酒。傷成這樣,怎麼還過來?你應該把腿架起來,這樣會腫得更厲害。」

小都被他按得嘶嘶地吸著涼氣,試了幾次,都掙不脫,不覺紅了臉。

這還是他們相識以來他一口氣說得最多的一次。

但他那熟練的檢查手法,和同醫生一樣的處置方案,卻讓她的心隱隱作痛,「你是不是經常受這樣的傷?」

「『經常』誰受得了?有一次你就記住了。」鍾屹仰起臉,看著她,笑了笑。

小都又是一怔。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這樣對她笑,亮得灼人的眼睛里居然是滿滿的溫柔,有點靦腆,又有點調皮。

她不敢相信,這個總是冷硬得如岩石般的男人,居然會有這樣的笑容。

「我看到過你腰後面的傷疤,你在野外經常會遭遇這樣的危險?」小都並不想掩飾她聲音里那濃濃的關切和擔心。

鍾屹的手停了,撐了下膝蓋,站起來。

「危險哪裡都有。你倒是在別墅里,不也這樣了?」鍾屹笑著指了指她的腳,「那是在騰衝盤山公路上會車出的事。和自然比起來,人,更危險。」

那次是對方在大雨里超速,據說是趕著參加朋友的婚禮。他的車被甩到崖壁上,他被一根撞斷的樹樁尖口剮掉了一大塊肉。而對方的車直接翻下了公路,司機受了重傷,另一名乘客死了。

他當然不會告訴她這些。

可畢竟概率小得多小都幾乎脫口而出,但終究忍住了。

她覺得鍾屹並不想深談這個話題,也許是不想讓她擔心。

「是不是又該走了?」她其實是想問,去哪兒,什麼時候回來。

「新鏡頭後天送過來,拿到就可以走了。這次要拍的片子正好可以用上。」鍾屹臉上是按捺不住的興奮。

「你怎麼像個得了新玩具就迫不及待的孩子?」饒是小都現在的心情,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不是玩具,是我的夥伴。雖然是買來的。」鍾屹認真地更正著,這使他看上去更像個孩子。

「什麼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即使是真心,如果說付出了還想著能收得回,那也就變成代價了。」小都不禁有些黯然。

真的會有毫不計較的付出么?愛,要到什麼程度才可以這樣?

小都扭身,從抽屜里拿出兩包蓮朵,「剩下的,你帶走吧。留在我這兒也用不上。」

「你喜歡可可,卻不吃巧克力?」鍾屹有些納悶。

「就是戒了巧克力才喝可可的。原先我只要吃起來,就停不了,一定要吃光手邊所有的才行。」小都低下頭,把散在臉側的頭髮攏向耳後。

鍾屹那副吃驚表情讓她有點難為情。

「這兩個口感差很多。你不知道,吃巧克力可以讓人有幸福感么?」鍾屹把糖袋舉到小都面前,「要不要試試?」

幸福,可以來得這麼容易么?

原來,只要他願意,他們也可以這麼輕鬆地聊天。

他的聲音可以很柔和,他的笑容可以很溫暖,他的想法可以很簡單。

他笑起來原來真的很好看。

就如同澄凈的藍天。

但此刻的小都卻希望自己從來都沒有發現過,看到過這些。

是太吝嗇,還是太殘忍?偏偏選在這個就要說再見的時候。

12.留傷

「算了,好不容易才戒掉。我可不敢再惹它了。」小都擋開了糖袋,「還是留給你,坐在你的小帳篷里看著星星,慢慢吃幸福加倍。」

終究是要分開的,各自的海闊天空。

「那就多謝了。」鍾屹怔怔地收了手,依舊盯著她,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明明應該說再見,但兩人似乎誰也不願提起。

「你怎麼回去?」鍾屹深深吸了口氣,彷彿是下定了決心。

「上下有電梯,我的車就在電梯門口,特意讓小晴停在那兒的。大不了開慢點。」小都甩了甩頭。

鍾屹剛想開腔,小都的電話響了。

「我拿給你。」鍾屹搶步過去,拿起桌子另一邊的電話,屏幕向下遞給了小都。

打來電話的居然是一走就沒了消息的沈一白。

「對不起。」小都按了接聽,用手捂住送話器,看向鍾屹,「如果沒機會再見,就先祝你一切順利。你自己多多保重。」

鍾屹還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含混地點了下頭,轉身出去了。

原來只聽說牙痛要人命,現在才知道哪裡痛的功效都差不多。

挨到電梯口,小都已經是一身汗了。一想到還要走的幾段路,小都想死的心都有了。更要命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踩剎車。難不成要叫計程車?

突然擋在身前的人影,讓小都一個退步,險險坐在地上。

「我只是想讓你少走幾步。嚇到你了?」鍾屹放開了抓在手裡的小都的胳膊。

「你怎麼還沒走?」小都手撫胸口,心還是狂跳不已。她剛才差點就把手裡的電腦包掄過去。

「你以為開車可以和跳芭蕾一樣?鑰匙給我,開你的車。」鍾屹拎過電腦包,又伸手等著。

到了這個時候,小都也不敢再逞強了,乖乖交了鑰匙,指了指不遠處的車。

以防後幾天不能進辦公室,小都把緊急的事情都做了安排,能帶回去做的拷進了電腦。這讓她又耽擱了一個多小時。

她以為鍾屹早就離開了,卻沒想到他一直在悄悄等她。

他甚至沒有打個電話問問她,什麼時候可以走。

看著鍾屹坐進車裡忙碌,小都只覺得胸中的那份悶痛被這暖意烘得越來越大。

「謝謝你送我回來。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真是不好意思。你也快回去吧,還有不少事要做準備吧?」小都嘴上客套著,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落寞。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已經讓她身心俱疲,她只想趕快躲回她的小窩裡,慢慢療傷。

鍾屹扭頭看了看遠處地庫通往電梯的小門,那裡還有七八級台階要走,「是不是不方便讓我送你上去?」

「不是。我只是……」小都忽然發現不論她怎麼解釋,效果是相同的。

鍾屹拿過她的電腦包,斜挎在肩上,一個橫抱,就把小都捧在了胸前。

在車上,鍾屹就瞥見小都的腿總是在動,而她緊緊抿著的嘴角不時流露出痛苦的抽搐。

這個倔強的丫頭一定是在偷偷活動她的腳。以為這樣她一會兒就能自己走回去了。

但他沒有說話,因為勸,肯定沒用。

剛剛小都站在車前和他說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在諾大、空蕩的車庫裡,小都的身影被慘白的燈光映襯著,顯得格外的單薄,像是無家可歸的遊魂,又像是迷了路的孩子。而她臉上那深深的無助和彷徨,讓他的心被狠狠捏住了。

被罵魯莽,被斥輕薄,他都不在意。現在,只要能幫她分擔些,他什麼都願意做。

他準備好了應對她的推辭甚至抗議,但她卻什麼也沒有做。

突如其來的騰空而起讓小都的腦子一蒙,連驚呼都卡在了喉嚨里。

但搞清楚狀況並不是什麼難事。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讓他放自己下來。

可當她望上他的臉,便放棄了。

不是因為他臉上那一切抗議無效的神色,而是他眼中那冰封之下壓抑的似曾相識的掙扎。

就如她對著鏡子,曾經看到的自己一樣。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懂得了,他的漠視,他的迴避,他的踟躕,他的決定。

他同樣是輸給了自己。

嬌艷義無反顧地盛開在最意想不到的角落,美得讓人不忍轉睛,卻終是不能放入背包帶走的「行李」。

小都伸出手臂,環到鍾屹的頸后,勾住,把臉埋進了他的胸口裡。

她不能再看他的眼睛。她怕她會流淚,會改了心意。

與其在磨礪中枯萎,也許,真的不如凝固在那最美的一刻,無生無滅。

在小都環住他的那一刻,鍾屹不由得一顫。

他可以強迫自己忽略她那因潮紅而更加粉潤瑩澤的臉龐,迴避她那因沒有叫出聲的驚呼而微微張開,似是充滿了渴望的嘴唇,但他沒法不看她的眼睛。

波光粼粼的眼睛清澈見底。

沒有修飾,也沒有偽裝。

簡單而純凈。

那就是一個女孩子看向自己愛的人的眼神。

坦白而直接。

如果她沒有轉開臉,如果他沒有感覺到胸口處的一聲嘆息,也許,下一刻,他就會全盤放棄。

聰明如她,知他如她,怎麼可能瞞得過,怎麼可能不了解。

所以,她先選擇了放棄,幫他選擇了放棄。

他沒想到,她居然這麼輕。

輕得好像隨時可以飄走,再不可覓。

他只能收緊手臂,緊得能把她揉進自己的胸膛里。

懷裡空了的那一刻,鍾屹覺得心裡也空了。

如果,她請自己進去坐一坐,喝杯水,要不要答應?畢竟她的腳傷不方便,能幫她打理一下還是好的。

可如果真的進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勇氣離開。

被鍾屹半跪著送回地面的一刻,小都腿一軟,險些沒有站住。但她很好地掩飾了。

也許應該請他進去坐一坐,喝杯水,畢竟麻煩他送自己回家,這麼做也是應當應份。

可看著直挺挺站在那兒,低著頭的鐘屹,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今天真的很感謝你,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你也多保重,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鍾屹抬起頭,嘴邊擠出一個笑容。

他知道,那是個永遠等不到的電話。

「你也保重。再見。」

小都坐在窗台上,面前放著一杯酒。

她喜歡坐在窗台上。二十四樓的高度和三面透明的玻璃,總能讓她產生出一種漂浮感,就像在夢裡一樣。

她做過很多次飛翔的夢。沒有什麼神喻,也從沒看到過翅膀,她就是知道,只要用力揮動手臂,她就可以飛起來。只要飛得夠高,借著風力,她就可以滑翔,像鷹一樣。她總是奮力向上,想要到達那雲之巔,藍之上……

但現在,這裡,卻是她能夠到達的,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深秋的風從敞開的窗戶里湧進來,雖不寒冷但足夠強勁。

小都索性把上身探出窗外,仰起了臉。

薄陰的天空無星無月。

上一次看到星星是什麼時間她已經記不得了。

風扭著她的頭髮變成雜亂一團,吹著她的眼睛變成模糊一片。

幫我看一看,那曠野里的夜空是不是更藍,山頂上的星星是不是更亮,彩虹的盡頭是不是真的連著天堂……

13存在

冬夜的雨下得不急不緩,沙沙地敲打在窗戶上,如同喋喋絮語,讓人莫名地煩躁。

小都裹著毯子,蜷縮在沙發里。手中的可可茶是這間屋子裡唯一可以讓她握住的有熱度的東西。

這個城市的冬天不是遊客們想象中的,猶如雨中撐著油紙傘的少女般溫婉,帶著沁人心脾的幽涼。這裡的冬天同樣可以陰冷入骨。

空調和電熱毯是小都在冬季賴以存活的法寶,可現在,她的家卻停電了。

物業大叔說是全樓的總閘壞了,正在搶修,恐怕要等到明天。

小都不得不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她要過一個冰冷的聖誕夜了。

這讓她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

面前茶几上的蠟燭跳動著淡紫色的火苗,把那原就微弱的熱度染得更加清冷。

當初蠟燭拿在手裡,覺得味道很好聞,買來放在床頭,也沒真的想讓它幫助睡眠,就是喜歡看它被燈光映得瑩瑩的樣子。

現在拿來救急,本有些捨不得,但沒想到,那燃出的味道居然濃得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不知何處而來的微風催動著火苗,一跳一跳地抖動著。光亮照進黑暗之中,猶如把手伸向熱水,探進去,又縮回來,再探進去,最終在蠟燭上匯成了一團顫抖的光的雲彩,蔓延開來,變成了一片朦朧的灰霧。

往日里熟悉的物品都露出了陌生的模樣,悄無聲息地站立在那裡,而它們身後,黑影活像一頭頭變形的怪獸,扭動著,掙扎著,在牆上爬得很高,把它們襯托得更加猙獰可怕。

她本來會有個熱鬧的聖誕夜的,怎麼變成了這樣?

從那次告別之後,小都沒有再見到鍾屹,也沒有再聽到他的消息。

她又上過他的網站,但沒有任何的更新。

有些擔心。

可轉念一想,他人在旅途,可能來不及更新。如果是接的邀約,那麼,即使有照片他也無權放在自己的網站上。

她也曾經試探性地問過陳威,有沒有考慮和鍾屹長期合作?

陳威搖搖他那隨時運轉商業模式的腦袋:鍾屹不接受長期合同,而且我們是月刊,他保證不了時間。只能是重要性足夠時,再和他談。

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如常的忙碌,如常的熱鬧,如常的新奇不斷。

期刊的項目穩定之後,就已轉手他人。她又接了幾個策劃案子,有廣告,有慶典,有展會。

但小都卻覺得這些和她越來越沒有關係了。

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身邊,在她眼裡,就如同舞台上的悲喜,喧囂而虛幻。

她甚至懷疑,人人一副急匆匆的模樣,真是為了所謂價值的實現,還是只不過為了舒慰自己,找到一份存在感。

為什麼有的人,即使不出現,卻也有著再真實不過的存在呢?

接聽沈一白的電話成了小都最開心,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看似春風得意,但小都明白,他那事無巨細,漫無邊際的嘮嘮叨叨背後是怎樣的壓力。

可他不想講,小都便也不問。

沈一白也是這樣。

這是他們的默契。

所以,她就開著免提,任著他碎碎念。

哪裡的蛋撻最好,哪裡的蝦面最鮮,哪個pub的dj最酷,哪個酒吧的姑娘最炫……

聽著他的聲音,就好像又看到了他那張表情豐富到有些誇張,卻生動、快樂的臉。

有時,她會笑著流出了眼淚,而自己卻渾然不知。

小都更加痴迷在可可里,越喝越多,越喝越濃。

看著急速瘦身的小都和她的可可袋子,陳威掐著自己已經顯形的「救生圈」悄悄問她,要達到效果,一天要喝多少?

小都的忠告是;一個月的工資分四次發,多看幾次工資支出就行了。

陳威瞥了她一眼:我心痛的時候,吃得更多。要把失去的補在自己身上!

今天早上,小都在陳威的辦公室里和他討論一家地產公司聯誼年會的策劃,陳威一位哥兒們的電話插了進來。

小都想要迴避,但陳威阻止了她。

小都踱到窗前,挑著百葉簾,看向窗外。

不過,對於陳威那極具穿透力的高分貝,這,只是個姿態而已。

「不可能!那臭小子怎麼捨得這麼快就回來?……見過幾次?他不是又把自己整殘了吧?……嗯,神不守舍沒關係,是整個的就好……我怎麼知道?他沒給我打電話……這我沒辦法,和你說過,他不接你那種單子開業典禮?!你怎麼不讓他拍百歲照?那倒有點可能……你要不死心就等唄……」

雲,漫了上來,本就昏沉的天空更是陰暗欲雨了。

百葉簾的合金葉片嵌進了小都的手指里,留下兩道深深的,泛著青白的痕。

「今天晚上,要不要我去接你?省得喝了酒,開不回去。」陳威也走了過來,拔著窗帘向外瞄了瞄。

「這幾天太累,不想去了。你們好好兒玩吧。」小都悄悄握拳又放開,回血的手指微微發麻。

「等?」扭身看看放在桌上的電話,陳威搖搖頭,「等他,還不如等這場雨的把握大。說不定,會變成雪呢。」

蠟燭的光暈隨著灰霧上升,在天花板上圈出了一個淡黃色的影子。

像是可以反噬光芒的咀嚼著的嘴。

屋子裡靜得出奇,只有卧室里那隻兩隻耳朵的鬧鐘嘀嘀噠噠,不緊不慢地磨著牙。

對面喜歡開著門通宵搓麻將的老伯曾經讓她不勝其煩,可現在,她卻那麼想聽到那些伴著嘩嘩聲的吵鬧;樓上的小夫妻一向安靜,唯一的噪音就是夜半洗澡的水聲,可今天,怕是洗不成了;樓下住的是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男孩,隔三差五就叫朋友來玩,不過,再鬧也是樓下,對她影響不大。可今天,也是一點聲音也沒有,該是出去狂歡了吧?

整幢樓里似乎只留下了她一個人。

她就像艘擱淺的船,一籌莫展地停在時空的沙灘上。

房間里空蕩蕩的,似乎連空氣都沒有了,在這片孤寂里她覺得自己也變成了空虛。

可房間又好像擠得滿滿的,沉沉的黑暗讓恐像氣球般膨脹再膨脹,大得已經出奇,她只能喘氣,卻不能呼吸。

她的手是冰冷的,她的身體也是冰冷的。所有感官的熱度都在冷卻,連血液也像凍僵了一般,帶著冰凌,在血管里越流越慢。

她感覺彷彿是看著自己慢慢變成了的屍體,被安放在這個用寂靜鑄成的棺木里。

要做點什麼。

放縱也好,瘋狂也罷,總之在意識也安眠之前,她必須做點什麼。

小都從沙發上掙紮起來,衝進卧室。

黑暗裡,她也不知道自己都抓到些什麼。只是憑著手感,憑著記憶,把她認為需要的東西都塞進了提包里。

14回來

走在空曠的街道上,冰冷的雨水裡,小都仍是茫然。

去哪裡?

她看看錶,只能去火車站了。

就是最早的那一班車,不管它去哪裡。

小都低頭疾步,直直撞上了擋在面前的黑影。

「你要去哪裡?」

小都被撞得發矇,抬頭看過去。

莫非真的要被凍死了?

可那個小女孩看到的是烤鵝,聖誕樹和外婆,她怎麼會看到了他?

這次要拍的幾套片子難度不大,路也很順,計劃是一口氣串下來。如果不出意外,應該還有時間進到山裡,看看那個傳說中可以凍住彩虹的冰瀑。但鍾屹發現自己就像是個練習球,被打出去的速度越大,拉他回返的力道也就越狠。

除了春節,其它被人們追捧的日子在他的腦海里都是不存在的概念。但今天,即使是他最討厭的下著隨時可能變成凍雨的夜晚,他還是拼了命地往回趕。

車子進了城市,就習慣性地拐了彎兒,和前幾次一樣。儘管知道這次可能還是不會見到她,也和那前幾次一樣,但他還是把車停在了那個已經熟悉的位置,然後看向那扇已經熟悉的窗口。

窗子里透出了微弱的光亮。

沒想到她竟然在家裡。

下了車,點上煙,鍾屹又望向了那個窗口。

淋點雨對他是家常便飯,在雨里吸煙他也是手到擒來。近乎偏執的,他就是不能容忍車裡有一股煙灰缸的味道。就像這些越是舒適的城市越不能容忍停電一樣。

在這樣的夜晚,她守在家裡,是生病了,還是被困住了?一個人,還是……

不管是哪種可能,他的心都在抽抽地疼。

光亮倏然消失了。

等鍾屹回過神來,他手裡的煙也被夾著冰晶的雨淋熄了。

睡吧,但願你夢到自己坐在春日的暖陽里,手裡是你的可可茶,身邊是盛開的野薔薇和鈴蘭花。

將煙蒂塞進空礦泉水瓶,扔到垃圾箱里,鍾屹準備返身上車。

就在最後的一回頭,他看到小都站在了雨里。

她拎了個小提包,像是要出門的樣子。但她既沒有帶傘,也沒有叫計程車。

她只是夢遊般地走著,白色的長大衣讓她看上去就像個在夜裡尋路的孤魂。

風把她的頭髮吹得很飄逸,雨卻把她的背影淋得更孤單。

不假思索地,鍾屹大步搶了過去。

「出什麼事了?你這是要去哪兒?」鍾屹擋在她的面前。

他的臉在昏暗裡慢慢清晰,小都又看到了他眼裡的焦急,擔心和痛惜。

他明顯地消瘦了,頭髮也長了,閃著濕漉漉的光,鬢頰和下巴泛著青色,這使他看起來憔悴而落魄。

她不知道他趕了多少路,開了多久車才來到這裡。

莫非他這幾次回來總要過來?難道今天,他已經在雨里等了很久?

小都想扳開他抓在自己胳膊的手,他捏得她好疼。

就在兩手接觸的瞬間,她感到鍾屹明顯地一顫。

鍾屹捉起她冰一般冷的雙手夾在兩掌之間,隨後分開,把它們按在了自己的下頜邊上。

他想儘快讓她的手回暖。

他的臉摩挲在手心裡,硬硬的,扎扎的,真實而溫暖。

他的血管也搏動在手心裡,澎湃而有力。

他回來了,行囊裡帶回了她曾經不敢奢求,不敢觸摸的希望。

管他將來是什麼樣子,管他會不會再次消失,至少此刻,他站就在這裡,她不想再錯過,不想再只能看著他的背影。

這個決定好像是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小都覺得自己就快站不住了。

「帶我走吧,去哪兒都可以。求你,別再留下我一個人。」

鍾屹急急扶住撲跌進懷裡的小都。

身前的人抖著,散發著森森的涼意。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話,一時還來不及辨別她的決定在他心裡激起的是震撼、欣喜還是驚疑。

他看向她仰起的臉,是平靜而堅決。

她那波光粼粼的眼睛里,是坦白而直接。

似乎什麼都不用再講。

車子進山的時候,凍雨就真的變成了雪。

鍾屹開得格外小心,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

睡眼惺忪的農家樂山莊老闆被眼前兩個「聯」在一起的人嚇了一跳。

好在他認得鍾屹,現在又是幾乎沒有客人的淡季。

他只是好奇,這個總是獨來獨往的怪人怎麼會帶著個女人?

離開城市幾百公里竟會有這樣的景緻!

雪,將天與地連成了灰濛濛的一片。

群山環繞中的山莊在其餘三季應該是美景如畫,但在冬天卻顯得單調,蕭索而寂寥。

可小都卻覺得,這裡,就是她的樂土,她的天堂。

「哪位?」陳威明顯的宿醉未醒。

「是我,對不起吵醒你了。我要休假。」小都舉著電話,站在信號稍好的門口走廊上。

「怎麼,病了?我去看看你?」陳威的聲音清晰起來。

「不是,我要休10天年假,元旦以後回去。」小都的聲音裡帶著山風的清新。

「搞什麼搞?!」陳威的聲音陡然高了八度,「那個年會就要開了!」

「我回去再做也不耽誤。這個假我必須要休!」小都的聲音卻是穩得不容分說,「你不同意也沒用,我辭職。」

「你敢威脅我?!」這下,陳威是徹底醒了,但暴怒並沒有侵佔他的思維,「這信號怎麼這麼不好……」

「你少來!你聽見我說什麼了。10天,一天不能少。」小都清楚他的招數。

「你現在在哪兒?」陳威氣餒了。

「天堂。」小都把散落的頭髮攏向腦後,抬起頭,嘆了口氣。

遠處白雪覆蓋的淺黛山巒宛如一幅水墨畫。

「等等……你,是不是和鍾屹在一起?」陳威的聲音沉了下來。

小都一愣。

但她的沉默就是承認。

「臭小子!告訴他了別招惹你!你……你讓他接電話!」陳威的火氣又上來了。

「不用了。是我招惹他的。掛斷電話后,我也會關機。你就別白費力氣了。對不起。」小都的心裡湧起一股歉意。

老好陳威,其實他什麼都看在了眼裡。

原來他一直在旁敲側擊地提醒她,在無意中讓她聽到那個電話后,又故意說那些抱怨的話。

他是他們兩個的朋友,太了解他們的朋友。

「喂喂,你們將來還有時間嘛,這幾天真的很關鍵啊!」陳威說得心虛,還在做最後的努力。

「我們只有現在。我說到的一定都做到。元旦以後見。」小都掛斷電話,隨即關機。

小都搖搖頭。

她幾乎可以想象陳威在暴怒里高高舉起手機,狠狠摔進身前被子上最厚的地方。

小都轉過身,鍾屹就站在她身後不遠的門口,靜靜地看著她。

將來太遠,他們能抓住的只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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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落青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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