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相思石
臨近黃昏,頓別大街一間臨街酒館的二樓,楊繼擀正在一個人喝著悶酒。
每逢放假的時候,就是他最難過的日子。不象平時,每日在老師學生間忙來忙去,雖然累點,但日子還是充實的。
來這間酒館並坐到這個二樓的位置是他這幾年培養的習慣。在這個位置上可以看到幾乎整條大街。五花十色的鋪頭,熙熙攘攘的人群能讓他覺得熱鬧。
常言道:老人多情。
他本是京都大學經史學院出來的博學士,才學自然是不凡的,但生平時運不濟,三年一考,共考了四次,始終中不得進士。好在他還是博學士,有官運亨通的以前博學院同窗的關照,從不入流的小官做起,十多年後終於熬了個外放從八品縣丞的缺。
如果就這麼做下去,再熬一兩任未必不能做到從七品縣令的職位。但他不會做官,時常和同僚發生些爭執,又不願去上司那裡活動,終於在六年前的官員年終考核時被免了官職。免職之後,他就回到了京城的家中,閑置了下來。
他做官既不貪污,也不行賄受賄,從八品縣丞俸祿有限,做了兩任縣丞也沒積下什麼余財,京城物價高昂,漸漸地他也感覺有些吃不消了。正好傅兗通過上海商會的熟人介紹,得知有這麼位人物,便誠心誠意地趕到京城延聘他出來主持學堂。他老婆早死,本有個兒子,也是夭於襁褓之中。在京中,時時見到那些飛黃騰達的昔日同窗,攜妻帶子的舊時好友,心中難免帶些不平衡的情緒,又見楊兗執禮甚恭,是個禮賢下士的姿態,便把心一橫,才隨他來到了這北方的蝦夷,
此時的他已經醉到了七分,頭也時而不自覺地低垂下去,抬起來的時候就有點費力。人帶著點酒意,就特別容易地想起舊事來。他想起了他的亡妻,還有早夭的孩子,那一種寂寞的凄苦,象一把鋸子長時間地橫在他的心頭磨來磨去。
恍惚中,他看到了一對男女,並著肩從街那頭走來,那男的手中提著大大小小的包裹,而那女的卻是空著手。他倆走過之處,總有男男女女回首張望。的確他們的外表都太出色了,實在是一對金童玉女。
楊繼擀細看他們一眼,面上表情就立即凝住了,因為這對男女竟然是蘇湄和阿圖。
※※※
十日後,碼頭邊。
揚帆,船啟航。
岸邊的人紛紛向著船揮舞著手,所有的老師和幾乎所有的她教過的學生都來送她了。
蘇湄站在船頭,奮力地揮著手。
她覺得心中有一股酸痛,這裡是她留下了足跡的地方,也是她曾全力付出過的地方,那些學生,曾是她的最愛。
日光和麗,暖風緩緩。
她沒看到那個死小子。他享受了她十天,卻是不來了。她心中一陣酸楚,多麼想再看看他穿著那套軍服時的神氣樣子。
她的臉上有淚滑過,自己一生從來沒有象這一年付出的這麼多。
手裡捏著一塊紫紅的石頭,那是前幾天他送給她的。
他說這石頭叫相思石,是一對,只要相隔在一定的距離里,就會振動。她一塊,他一塊。
「看,那是什麼?」船上的人紛紛地驚呼了起來。
她抬眼望去,一陣陽光刺眼,她只得將手遮蓋在額頭搭成了涼篷,這才看到,從懸崖的那邊忽然飛過來一隻大鳥。
這隻大鳥跟隨著船行的航向飛行著,鳥身下還吊著一個人形。
「阿圖!」她高聲喊了起來。她想起了他曾做過那種彈射飛鳥,這也定是他做的大鳥。
大鳥飛的更加的近了。她看清楚了,正是阿圖,他身上還穿著那套神氣的衣服,還不住地向下揮著手。
她手裡的石頭開始振動了,一顫一抖的。
眼裡不知不覺就湧出了淚水,隨即被她抹乾,然後卻又頑固地流了下來。她終於不抹了,由著它去,臉上反而笑了。
她想起了他的話。這死小子說過:「我是大仙,你去到哪裡,我都看著你呢。」
這隻大鳥飛到了船的上空,開始盤旋。一陣后,便漸漸地飛低了,最後終於掉轉了頭,向著海岸的方向飛去,一些海鷗也振動著雪白的翅膀尾隨在大鳥的身後。
藍天、碧浪、黑色的礁石、白色的水線,那隻大鳥越過了一切,終於消失在山崖的拐角處。
「來京都吧。我等著你!」
相思石慢慢地停止了振動,她的心卻無聲地大喊著。
※※※
「阿圖。下個月學堂就要開學了,你將要上中學的課程。這中學的課程可是全天上課,你莊子上的活恐怕做不成了。」楊繼擀說。
這是楊繼擀在松墨堂里的房間,面積不小,但並沒有什麼裝飾,阿圖來過幾次,唯一的印象就是滿屋子的書櫃、書箱。書箱里看不到,但書柜上滿是書。
蘇湄離開后的第二天上午,楊繼擀讓人傳話給阿圖,讓他晚上來松墨堂一趟,說有事要和他說。因為阿圖已經通過了蒙考,所以晚上的補課也就自然的終止了。
「學生打算辭去莊子上的工作,搬到鎮上去住,也好全力以赴地讀書。」阿圖站在楊繼擀麵前,躬身行了一禮。他對楊山長既是心存感激,又是真心尊敬,所以倒是很守這弟子職。
「嗯,」楊繼擀哼了一聲,也聽不出來他是贊同還是不贊同。
半晌,阿圖才聽他不咸不淡地道:「那你辭了工,生活如何著落啊?」
阿圖方待回答,只見他擺了擺手阻止了他說話,自行說:「我考慮過了。你是我學堂,恐怕也是這大宋所有學堂最有天份的學生,你的學費,學堂繼續給你免了。飯你也在學堂里吃,劉榮夫婦住的那廂房還空著一間,你就搬到那裡去住吧。至於平時嘛,學堂每月再補貼你三百文,就當是廩膳吧。」
阿圖聽罷,只覺得心頭一熱,想自己和楊山長非親非故,他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幫自己,自己確實受其恩惠多矣。
他想說自己雖然很感謝他,但其實自己很有錢,完全可以生活自理,實在是不用再占學堂的便宜了,哪知楊繼擀只是手一揮,斬釘截鐵地道:「你不用說了,就這麼定了。」
隨後,他指著房角的一個箱子對他道:「蘇老師臨走時留了口箱子給你,裡面都是她平日所看的書,你就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