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集 認凶作子(上)
夏日的晌午,鏡子般的水面反射著強烈的陽光,路邊的綠柳和白楊給路面投出涼涼的陰影。(本章節由HAO123-中文網-.會員手打)清河監區會見室被溫暖的陽光曬著,發散出干焦的氣息。
一對四十五歲左右的中年夫婦來到會見室,他們對值班民警說:「民警同志,我們要見一下一分監區的犯人,他叫胡俊強。」
值班民警問道:「你們是他的父母嗎?」
中年婦女的頭髮已有些花白,失去了光澤,那微微凸出的眼泡和額頭的皺紋印記著她長期的操勞。她說:「我們不是。」
「那你們為什麼要來看他?」
「我們,我們是來認他做兒子的……」
聽了這話,值班民警猶豫了一下,然後通知了一分監區正在值班的韓分監區長。
韓分監區長來到會見室,聽了這對夫婦的介紹后,他想起來了,胡俊強入獄半年來,一直後悔自己失手殺死了一個叫許亮的人,曾經給許亮的父母去過很多信,後來還得知這對夫婦已原諒了他,並有收他為兒子的想法。
這些都是韓分監區長在查看犯人通信時已有所了解的,一分監區的民警也都知道這件事。難道今天來的這對夫婦就是許亮的父母?難道他們真的是來認殺死兒子的兇手為子?
韓分監區長於是把他們帶到會見室的一角,耐心詢問:「你們的故事我有所了解,你們今天來看他,是有什麼打算嗎?」
中年婦女說:「唉,這孩子也挺可憐的,我們夫婦經過再三考慮,才決定認他為子,不知我們這樣做符不符合監獄的規定?」
「這並不違反監獄的規定。」望著這對容顏灰黑,有些彎腰屈背的夫婦,韓分監區長又有些疑惑地問道,「不過,你們真的原諒他了?真的是來認殺死兒子的兇手為子?」
「是的。」中年婦女答道。
韓分監區長還是感到難以理解地問:「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
中年婦女平靜地回答:「因為我是母親……」
※※※
這位母親叫劉鳳雲。
她和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深深地愛著自己的兒子許亮。
兩年前的一天,許亮告訴母親:「媽,我準備去天都市打工,我已經長大了,也應該減輕一下家裡的負擔,不用你們二老養活我了。」
劉鳳雲不放心讓兒子遠走他鄉,她不無擔心地說:「兒啊!你還小,還不到十八歲,一個人出遠門,媽不放心啊。」
許亮還想再說幾句,見父母都不同意,他只好忍住,沒再說什麼。
可許亮生來就是犟脾氣,當天下午,他就背著父母,偷偷和一個同學去了天都市。
來到天都市后,許亮在一家酒店裡找到了一份工作。
這是一家不小的酒店,在天都市也很有名。許亮的月工資也有五百元,加上其他收入,每月也有八百多元。許亮很高興,於是給家裡寫了封信:
「爸媽:我在天都市一家大酒店打工,這裡的老闆對我很好,請爸爸媽媽放心。業餘時間我會用功學習的,我準備參加明年的自學考試,不用坐在教室里,我也能拿到大學畢業證書……」
三個月後,劉鳳雲還收到兒子寄來的五百元錢。
捧著兒子走上社會後掙到的第一筆錢,劉鳳雲既感到高興又感到鼻子發酸,別人家的孩子,也許此時正坐在教室里,無憂無慮地讀書,而自己的孩子卻在外面打工,唉,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
思來想去,劉鳳雲還是不放心,她決定把兒子找回來,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這樣失去求學的機會。
然而,還沒等劉鳳雲出發,一個驚天噩耗突然降臨這個不幸的家庭,打電話來的是和許亮同去天都市打工的老鄉。老鄉告訴她:「許亮被車撞傷,正在天都市人民醫院搶救,情況十分危急……」
放下電話,劉鳳雲整個人都呆了,兒子才十八歲,生命的花蕾剛剛綻放,怎麼就會被車撞了?夫婦倆顧不得多想,拿了簡單的行李就走出了家門。
劉鳳雲跌跌撞撞地往車站跑,一邊跑一邊不停地對丈夫念叨:「孩子不會出事的,孩子不是夭折的命啊!」
老伴也驚慌的不知所措,還強打精神,一直安慰著她。
※※※
幾個小時后,劉鳳雲夫婦終於趕到了天都市人民醫院。
令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才看了兒子一眼,還沒來得及跟兒子說幾句話,兒子就彷彿一直在等媽媽來和他告別似的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望著兒子的眼睛漸漸地合攏,望著兒子的生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漸行漸遠,劉鳳雲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她哭嚎著癱倒在地。
半晌,她才在老伴的纏扶下,艱難地扒到兒子的身體上,嘴巴張著,卻哭不出聲。
她緊緊抱著兒子的身體,不相信兒子就這樣「睡著了」,永遠不會醒來!她把自己的臉貼在兒子的臉上,不停地蹭,不停地磨,口中喃喃自語:「亮兒,你醒一醒,媽來看你了,媽再也不讓你離開我了!亮兒……」
丈夫老許被劉鳳雲的神情嚇壞了,他急忙拍打著妻子的身子,含著淚說:「孩子他媽,你哭吧,快哭出聲來吧!」
「哇……」劉鳳雲終於哭出了聲,那撕心裂肺的悲號,讓每一個旁觀者都心碎了。
這時,許亮的叔叔也趕來了。見此情景,他不禁潸然淚下。
※※※
等劉鳳雲稍稍有所平靜之後,許亮的叔叔彷彿想起了什麼,他對劉鳳雲夫婦說:「今天下午我去許亮工作的酒店去找酒店經理,剛進門就碰到一個叫胡俊強的少年,當他聽說許亮受傷住院后,十分驚訝地對我說,前天他還和許亮打了一架……」
「什麼?打架?」叔叔的話讓劉鳳雲吃了一驚,她不禁想到,兒子莫不是被胡俊強打死的?
劉鳳雲和丈夫決定弄個水落石出,他們不能讓兒子死得不明不白!
劉鳳雲心急如焚地找到主治醫生,問道:「醫生,我想問問我兒子究竟是怎麼死的?」
醫生告訴她:「許亮是因外力致死。」
「外力?又是什麼?」劉鳳雲接著追問。
醫生說:「這個我不太清楚,據許亮本人住院時稱,他是自己騎車不小心碰到電線杆上的,後來又說是被汽車撞的。」
醫生的話讓劉鳳雲心中的疑問頓生:兒子說話為何前後矛盾?難道其中還有別的隱情?那個叫胡俊強的少年前天和兒子打了架,兒子第二天就住進醫院,這其中究竟有沒有聯繫?兒子究竟是自己不小心被撞的還是被胡俊強打死的?
劉鳳雲覺得兒子的死因決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麼簡單,其中必有蹊蹺。
劉鳳雲以一個母親的眼光仔細檢查了兒子的全身,發現兒子除了頭皮腫脹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傷痕,衣服上也沒有一點泥跡,這哪像是被車撞的?
難道兒子是被胡俊強打死的?
劉鳳雲不再猶豫,她和丈夫立即來到公安局。
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民警。
劉鳳雲懇求道:「我以一個死者母親的名義,請求公安機關將我兒子的死因查個水落石出。不冤枉好人,也不能放過壞人。」
為了讓公安人員相信自己的兒子確有被人打死的可能,劉鳳雲向公安人員詳細講述了她對兒子細緻入微的觀察。
劉鳳雲最後還特彆強調:「和我兒子在同一家酒店工作的胡俊強有重大作案嫌疑,因為在頭一天,他們還打了一架……」
劉鳳雲詳盡周到的敘述引起公安人員的警覺,他們決定立即展開調查。
※※※
公安人員來到醫院。
在查看了許亮的屍體后,公安人員認為是因為外力致死,而且被人打死的可能性極大。想到那個叫胡俊強的年輕人曾經自己親口承認和許亮打過架,於是警察把胡俊強帶到了公安局。
警察對胡俊強進行了審問。
胡俊強看起來和許亮的年齡差不多,他高高的個子,樣子稍嫌瘦削了些,卻勻稱結實,兩眼黑而有神,嘴角微微上翹,顯得有些堅毅。
「你叫胡俊強嗎?」警察問道。
「是。」胡俊強答道。
「你說過和許亮曾經在頭一天打過架?」警察又問道。
「是的,我用木棒打過他的頭!」胡俊強回答得很乾脆。
面對如此誠實的「兇手」,辦案民警一愣,他們生怕弄錯了,於是極負責任地說:「胡俊強,如果你承認用木棒打過許亮的頭,你可能會被判很長的刑,你要考慮清楚,如實回答。」
「是我打傷了許亮,我願意接受政府對我的懲罰!如果你們見到許亮的父母,就說我對不起他們。」此時,胡俊強已經知道許亮死亡的消息,悲痛早已淹沒了他對自己將要被判刑的恐懼,他流著淚對民警說。
民警們面面相覷,辦案這麼多年來,他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
胡俊強說完這些話,已伏在椅背上痛哭起來。
原來,胡俊強和許亮本是朋友,由於都是來天都市打工,挺能說到一塊兒,兩人剛相識時還經常結伴上街玩耍。
許亮比胡俊強早出生幾個月,每當他和別人產生一些磕碰時,許亮總像大哥一樣護著他。對於胡俊強這個從小就渴望被人關懷的孤兒來說,大哥的愛使他在陌生的城市裡找到了一種別樣的溫暖。
如今大哥走了,胡俊強這個做弟弟的卻成了殺人兇手。他覺得不能原諒自己的過錯,他甚至希望法院能夠重判自己,這樣多少可以減輕自己內心的愧疚。
※※※
公安人員考慮到胡俊強作案時不滿18周歲,案件於是被轉到少年法庭審理。
胡俊強被公安機關逮捕了。
劉鳳雲執意要到看守所門口守候他,她要等胡俊強出來放風時,問問他為什麼要向兒子下此毒手?他又是怎麼下得了如此毒手!
丈夫硬攔住了她。
劉鳳雲幾乎要發瘋了,她在申訴信中寫道:
「我是一個母親,兒子的生命勝過我的一切,我要求法院判處兇手死刑,並賠償我十萬元養育和贍養費。十萬元買不回我的兒子,但卻可以讓兇手記住一個母親的悲痛……」
※※※
被關押在看守所的胡俊強整天以淚洗面,往事令他不堪回首。
胡俊強來自農村,從小就是個孤兒,過著食不果腹的流浪生活。
長大后的胡俊強能在天都市的大酒店裡謀到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對他來說是個意外的收穫,所以他十分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而許亮也同樣如此。正因為雙方都太在乎這份工作,所以胡俊強和許亮之間由相識之初的欣賞,逐漸轉變為後來的防範和疏遠。
由於兩人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干起活來都有一股不怕臟不怕累的勁兒,為此都很受部門經理的賞識。
兩人的矛盾就是由潛在的生存競爭引發的。
一天晚上,胡俊強和許亮端著菜盤子在餐廳里迎面相遇,說不清楚到底是誰先碰了誰一下,兩人都覺得對方妨礙了自己給客人上菜。而在大酒店裡,如果客人對他們不滿意,就會影響他們當月的業績考核。
於是兩人開始互相指責對方,誰也不肯讓步,並爭吵起來。
見胡俊強和許亮當著客人的面爭吵,值班經理大為惱火,他怒斥道:「你們要吵到外面吵去,別在這裡敗壞酒店的形象!」
胡俊強和許亮畢竟還是半大孩子,又都在氣頭上,於是相約來到酒店外面的公園裡,他們要進行決鬥。
胡俊強一直把許亮當成假想的競爭對手,他總想在工作上打敗許亮,對於一個從小受盡他人白眼的孤兒來說,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在工作上得到別人的認可啊!
現在,競爭對手就站在自己的眼前,而且正舉著磚頭要向自己砸來,胡俊強僅存的那點理智在剎那間煙消雲散了。先下手為強,他迅速抄起一根木棒朝許亮的頭上打去。
連打了兩下后,胡俊強手開始發抖,眼看許亮就要倒下,他打不下去了,丟下木棒逃也似的就往回跑。
可是,沒跑多遠,許亮就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胡俊強不敢和許亮的目光相對,他以為許亮此時一定要跟他拚命了,他下意識地退後幾步,正要說什麼,可是,他發現許亮的手上沒有了磚頭,也沒有其他兇器,於是放下心來,拭目以待。
許亮並沒有向胡俊強撲過來,而是用十分誠懇且態度甚至有幾分友好地說:「你,你沒把我往死里打,說明你這人不,不壞,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如果你,你看得起我,今後咱們還是兄弟。」
許亮的一番話讓胡俊強大為感動,他走上前去,緊緊抓住許亮的手,激動地說:「大哥,是我犯傻,我對不起你!」
許亮喘著氣,接著說:「今後,我們兄弟在工作上只准相互照顧,不準相互拆台,行嗎?」
胡俊強趕緊說:「大哥,我聽你的!」
見許亮的頭上流著血,胡俊強緊張地問:「大哥,我下手太重,你的頭現在怎樣,要不要去醫院?」
許亮強打精神,笑了笑說:「不要緊,不會出事的,只是一點小傷!」
胡俊強有點不放心,他堅持用自行車把許亮送回了住處,一路上還不停地向許亮道歉。
可是,胡俊強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分手,竟成了他和許亮的永訣……
※※※
第二天上午,胡俊強上班后,發現許亮沒來酒店上班。
他的心裡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該不是許亮被自己打傷了不能上班了吧?可轉而一想,昨天送他回家時,他還有說有笑的,看不出受傷很重的跡象,應該不會有事,多半是自己多心了吧,他這樣安慰自己。
可是晚上,胡俊強心裡老是覺得不踏實,躺在床上輾轉難眠。他後悔昨天不該向許亮出手太重,他和許亮都是從外地來天都市打工的窮孩子,在陌生的城市裡本該互相照顧,互相體諒,可自己卻狹隘地認為許亮的存在對自己構成了威脅,做出了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
第三天中午,見許亮還沒來上班,胡俊強感到情況不對,他心神不定地吃完午飯,準備去許亮的寢室里探望一下。
可剛走出門口,正好碰上許亮的叔叔來酒店,他正向他打聽,要找酒店的經理。
胡俊強就問:「請問你你是?」
許亮的叔叔說:「我是許亮的叔叔。」
胡俊強就問道:「許亮今天為什麼沒來上班?」
許亮的叔叔說:「他住院了,此時正在搶救。」
「搶救?」許亮叔叔的話彷彿是一記重鎚,狠狠砸在胡俊強的心上,胡俊強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腦子裡剎那間一片空白。過了好幾秒鐘,他才結結巴巴地問:「他不會出事吧?他,他還有救嗎?」
許亮的叔叔沒有回答,徑自向酒店裡走去。
見許亮叔叔臉上那黯然的神色,胡俊強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向許亮的叔叔說明自己和許亮打架的真相,如果說了,許亮一旦死亡,那他就是殺人兇手;如果不說,他又覺得對不起許亮,更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一時間,胡俊強的心裡掀起了滔天巨浪,額頭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直愣愣地站在那兒,全然不理會同事們用詫異的眼光打量著他。
等他緩過神來時,許亮的叔叔已經走進酒店。
胡俊強急問同事:「剛才那人上哪兒去了?」
同事指指樓梯口道:「在那。」
胡俊強看見許亮的叔叔正要上樓,他趕緊叫住了許亮的叔叔,鼓足勇氣對他說:「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前天,我剛和許亮打了一架。」
許亮的叔叔吃了一驚:「你,你是誰?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胡俊強說:「我和許亮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