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集 想有個家(上)
春天又帶著它的溫暖與香色來到了清河監區。。。地上與河裡的水很快的都化開,從河邊與牆根處都露出細細的綠苗來。樹上綴起鵝黃的碎點,雁子在空中排開隊伍鳴叫呼應著,一切都彷彿有了生機。
一分監區值班室里,曹指導員對孫丘說:「孫丘,你的減刑裁定已經批下來了,還有兩個星期你就可以出獄了,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孫丘說:「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我出獄后,一定要干一番事業,以此來報答大家的關愛。這4年來,多虧了指導員的關心,說句實話,我還真有點不想走了,我感覺這裡就像我的家。」
曹指導員笑了笑,說:「傻話,無論怎樣,這裡總不是你的歸宿,今天我和趙師傅夫婦聯繫了,他們答應在你刑滿釋放的那天來監區接你。」
孫丘笑了,顯得很高興,他說:「我今年已經23歲,這場悲劇即將落下帷幕,卻給我以血的教訓。我希望年輕的朋友們能牢牢記住,一定要珍惜自己的家,愛護自己的家,以正確的方式維護自己的家,千萬不要重演我這樣的悲劇。」
曹指導員說:「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我衷心地希望你能走好今後的每一步。」接著,曹指導員又道,「另外,後天要召開減刑、假釋大會,會後還要進行文藝表演,你的節目準備的怎麼樣了?」
孫丘答道:「放心吧曹指導員,我已經準備好了!」
曹指導員笑著說:「好,那你回去再練習練習吧。」
曹指導員看著孫丘離開值班室,心裡十分感嘆,他不禁想起這個今年23歲的年輕人4年前剛入獄時的情景。
※※※
4年前,一輛囚車載著10幾名新收犯來到一分監區。監區的操場上,幾名民警在例行檢查這些罪犯的行李。汪副分監區長正照著花名冊進行點名。
曹指導員走過來,一名年約18歲的年輕罪犯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個年輕人瘦眉窄骨,臉上黑黑的,只有兩隻微陷的眼睛還有神。一看花名冊,名叫孫丘,捕前是個流浪兒,因搶劫被判刑年……
曹指導員在心裡嘆道:「唉,真是可惜啊!這麼年輕!」
高牆電網使孫丘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年的刑期更使他對生活失去了希望,18歲的他心卻已死。他整天低著頭,不說一句話,不想和任何人交流,夜裡常常躲在被子里哭泣。
從孫丘入獄起,他的悲劇就引起了曹指導員的注意,曹指導員洞察秋毫的眼睛從不放過每一個悔罪的眼神。他仔細研究了孫丘的檔案材料,然後組織召開了孫丘的個案分析會。
會議分析認為:孫丘從小生活在一個特殊的家庭,由於缺少正常的感情交流,才養成了他極度內向的性格品質。強烈的自尊和自卑扭曲了他的人格。但另一方面,貧困的生活又使他比同齡的孩子懂事早,有廉恥和上進心,能吃苦耐勞。他的犯罪屬於激情犯罪,本人沒有惡習,而且年齡很小,可塑性特彆強。只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採取針對性的教育改造措施,就一定能讓他在大牆內重新振作起來。但是目前他的情緒很不穩定,沉重的負罪心理,加之對環境的恐懼,使他有自殺傾向。鑒於他的情況,宜採取一系列的針對性措施,幫助他走出犯罪陰影,重獲新生。
新收犯為期一個星期的培訓很快就結束了,孫丘被分配在從事勞務加工勞動的組。曹指導員還特別安排兩個年齡稍大因職務犯罪的服刑人員幫助他,教他洗衣、疊被,培養他的生活自理能力。一方面防止他在監獄內實施自殺,同時防止他和其他有惡習的服刑人員有過多的接觸,受到他們的教唆。
一天晚上,月光特別皎潔,溫柔地灑在每一個角落。孫丘趴在鐵窗上,靜靜地看著窗外,任憑思緒飛翔,想到自己像一隻被關在籠中的小麻雀,外面的世界再也不屬於他了,自己該怎樣度過這漫漫的鐵窗生涯啊?想著想著,他已淚流滿面。
就在他無限傷感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著自己的名字,他本能地大聲答:「到!」
值班罪犯說:「指導員叫你到值班室去!」
孫丘趕緊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水,跟著值班罪犯來到值班室。值班室顯然被裝飾了一下,分監區養的幾盆弔蘭也搬過來了。聽到孫丘喊報告,曹指導員笑著迎了上去,並示意孫丘坐下。
孫丘驚惶不安,站著不敢坐。
曹指導員見此,便拉著他和自己一道坐了下來。孫丘還是第一次這樣和曹指導員這麼近距離地在一起,他把頭深深地埋下去,不敢正視指導員的眼睛,心裡忐忑不安。
曹指導員輕聲地問孫丘:「你今年18歲吧?」
孫丘點點頭,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鼻子不由一酸。
「你和我兒子一樣大呀!」曹指導員說。
孫丘不由得渾身一顫,微微地抬起頭,想看看曹指導員,可是又沒有勇氣說話。
「今晚的月光真好呀,看你一臉的淚痕,你一定又是想家了吧!」孫丘的淚水早已控制不住了,他嗚嗚地哭出聲來。
曹指導員拍著孫丘的肩膀說:「你在這裡待的時間不長也不短,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家了。今後,有什麼心事就和我說,我兒子和我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呀!」
孫丘使勁地點點頭。短短一席話,使孫丘沉重的心輕鬆了許多,他絕望的、冰冷的心感到一絲溫暖,他很長時間沒感受到這般的噓寒問暖了。
晚上,睡在床上,曹指導員的話一遍遍在耳邊響起,雖然曹指導員說的很多話孫丘還是似懂非懂,但卻給了他很大的鼓舞和力量,慰藉著一顆年少而孤獨的心:「每個人都有人生的低谷。擁抱孤單,永遠只會是天邊最暗的一顆星。但抬起頭、勇敢地走出去,你就會驀然發現,這個世界充滿了愛……」
幾天後,曹指導員發現,孫丘仍然神情沮喪,心事重重。職業的敏感使指導員判斷出,他一定還隱藏著什麼秘密。
這天,孫丘幹完活回到組監舍,見監舍的桌子上擺著一盒蛋糕,蛋糕上插著五顏六色的生日蠟燭。他感到很稀奇,上前仔細看著,他發現蛋糕是特意訂做的,上面有「孫丘,生日快樂!」幾個字。孫丘驚呆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自己都早忘了,別人是怎麼知道的?是誰要給自己過生日呢?
「孫丘,生日快樂!」在一旁的其他服刑人員紛紛向他表示祝賀,並唱起了《生日歌》。
悅耳動聽的歌聲,柔和溫馨的燭光,深情誠摯的祝福剎那間讓他掉進了幸福的海洋。這是孫丘18年以來第一個生日宴會。此前,他都是在電視上看人家風風光光地過生日,沒想到,今天自己第一次當上了小壽星,而且是在19歲的生日。給他過生日的不是親人和同學朋友,而是監獄里的警察和服刑人員。現在,他儼然成了中心人物,這麼多人圍著他,沖他微笑,給他唱生日歌,他的臉因突如其來的激動而通紅,他的眼睛里洋溢著從未有過的快樂。
「許個心愿吧,孫丘。」曹指導員與監區民警微笑著站在他的身旁。
孫丘閉上雙眼,雙手合十,虔誠地許下心愿,使勁吹滅了19支跳動著光彩火焰的蠟燭。
孫丘小心翼翼地切開蛋糕,眼含熱淚,帶著發自內心的甜美微笑,把蛋糕遞到分監區民警面前:「謝謝你們!今天我最幸福……」
紅紅的燭光映射在他那稚氣未脫的臉上,多少年沒有感受到這種「家」的溫馨了,他鼻子一酸,失聲痛哭起來。曹指導員安慰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應該高興,有什麼心事就把它說出來,看我們大家能不能幫助你。」
大家圍坐在一起,孫丘述說了自己的不幸遭遇。
※※※
孫丘的父親是鎮上有名的鐵匠,方圓百八十里,都知道孫家鐵匠活是一絕,所以,生意一直不錯,一家4口人的生活倒也其樂融融。
然而,好景不長。一天,隔壁鄰居家來了客人,請他爸陪客。當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客人提出:「熱鬧熱鬧,小玩玩!」並取出麻將,擺上了桌子。
一看這陣勢,孫鐵匠便明白這是賭錢,因從未賭過,便提出告辭:「不,不,我不會,你們玩吧!」
主客幾人熱情相留,勸道:「只是隨便玩玩,沒什麼大不了的。」
孫鐵匠自感盛情難卻,就坐上賭桌,還自己告誡自己千萬要小心,小玩幾把。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只一個下午,腰包里竟多出8張炒票,孫鐵匠直咋舌頭:「乖乖,這比我打一個禮拜的鐵來錢還要多,真沒想到啊。」
幾天里,孫鐵匠腦海里老是浮現出自己數錢時的激動場面,心裡也不時湧出一個念頭,就是有機會再玩一把。
不幾天,鄰居家的那幾位客人又來約了。再次開局后,孫鐵匠的運氣似乎與那日截然不同,一個勁輸錢。濃濃的煙霧中,他緊鎖雙眉,口袋裡的錢已輸光了,怎麼辦?
幾位客人似乎看出這一點,說:「怎麼,沒錢了?嗨!大老爺們,還缺錢使,拿去先用著。」說著,扔給他厚厚的一疊鈔票。
「行,不管咋的,錢我先用著,輸贏回頭都還你。」孫鐵匠爽快地說道。此時的孫鐵匠太想翻本了,然而談何容易,一張精心設計的網已牢牢地套住他。不一會兒,他又輸光了,如此反覆,三番五次,他已是債台高築了。
鐵匠活是再也干不去了。此時家中東西已因還賭債變賣光了,連那口風箱也不能倖免。整日沉迷於賭桌上的孫鐵匠也已淡忘了家的存在。
孫丘的媽媽是一位淳樸善良的農家女,本以為找到好的歸宿的她,沒有想到丈夫竟為賭錢變得如此狠心、絕情。為了挽救這個瀕臨破碎的家,為了兩個孩子,她跟丈夫推心置腹地勸道:「不能再賭了,就是看在兩個孩子的分上,也該收手了。不然,日子就沒法過了。」
這位農婦發自肺腑的善意規勸卻並沒有喚醒身陷賭博深淵之中的丈夫。他只是左耳朵進,右耳出,依然我行我素。孫丘的媽媽見1遍不行,就2遍、3遍,終於有一天,孫鐵匠那雙打鐵的大在她的臉上:「娘們,不要再啰唆,不就玩倆錢嗎,大驚小怪的,滾開!」
孫丘的媽媽捂著發痛的臉頰,悲傷的痛哭失聲。她看了看眼前的丈夫,明白丈夫已不是忠言可以規勸的了,她絕望極了。生活上的拮据,使孫丘兄妹每天飢一頓、飽一頓,食不果腹了。
然而,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孫鐵匠在一次輸錢后,竟把結髮之妻押向賭局,結果運氣不佳,輸掉了妻子。
孫鐵匠把賭徒帶到了家裡。此時早已躺在床上的孫丘媽以為是丈夫回來了,也沒吱聲,背過身去。聽到腳步聲來到床邊時,她還以為是孫丘爸。突然感到有點不對,翻身一看,是張陌生可怕的面孔。她驚叫道:「你,你是誰?」
她剛想大聲呼救時,賭徒卻笑嘻嘻道:「嫂子,大哥今晚把你輸給了我,甭叫了,大哥就坐在門外呢!」
「滾,滾出去!」羞辱感使孫丘媽使出全身力氣,拚命與賭徒廝打著、掙扎著。
拚鬥中,兩個熟睡的兄妹驚醒了,看到眼前的一幕,孫丘上去,一口咬住賭徒的手。賭徒「哎喲」一聲跳下床,見「好事」不能得逞,叫道:「臭娘們,我明晚還會再來的!」說著,揚長而去。
「天啊,這日子可怎麼過啊!」孫丘媽一手摟著一個孩子,娘仨個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半夜醒來,清冷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靜靜灑在屋內。孫丘媽望著身邊兩個孩子,掉下心酸的眼淚。想到明天賭徒還將繼續凌辱自己,她肝腸寸斷。她撫摸著孩子淚痕斑斑的小臉,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孤獨無援。她就覺得自己心口上有一把鋒利無情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著,血在一滴一滴地流。「這日子可怎麼過啊!」她茫然的發問只在屋子裡發出空洞的迴響……
第2天凌晨,孫丘一睜開眼時,發現媽媽已直挺挺地懸在屋樑上!他頓時號啕大哭起來。哭著,孫丘發現母親還在地上寫下了遺言:
「曉丘,媽走了,媽是對不起你和你妹妹,媽也是迫不得已呀!是被你爸爸逼得沒辦法呀!如果媽媽的死能使你爸悔改,那也值得了。曉丘,今後不管怎樣,你都要照看好妹妹,媽在地下才會安心。」
妹妹也被驚醒,兄妹倆恐懼、絕望的哭聲震撼了四鄰。此時,孫丘默默地記下了母親的遺言,心裡也萌發了仇恨的種子。
孫丘媽死後,孫鐵匠一開始也十分後悔。可僅僅只有一周時間,他又被賭徒拉著,重新泡在了賭桌上。他太想翻本了,只得咬咬牙再次陷入昏天暗地的賭博。
可憐失去家庭和母愛雙重溫暖的兩兄妹,經歷了這一系列突發事情后,現在的孫丘已不再是一個普通少年。當他得知父親為了還賭債,要將妹妹賣給別人時,他已下定決心。他拉著妹妹的手說:「妹妹,爸爸可能要將你賣掉,以後我們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我們不如逃吧,離開這個家!」
「哥哥,我聽你的!」妹妹哭道。
只有16歲的孫丘,毅然帶著妹妹踏上了浪跡天涯的謀生之路。在茫茫的人海中,憑孫丘兄妹的年齡,要想生存下去,談何容易。在天都市火車站、汽車站,到處有他倆浪跡的足印;飯站、小吃部門前處處有他倆遊盪的身影。沿街乞討的生活,讓他們小小年紀就深深體味出人間那份少有的辛酸。
一晃快有兩年時間了。這天,在一次拾垃圾時,妹妹突然叫肚子痛,那樣子似乎難以忍受。孫丘感到很害怕,忙把妹妹背到醫院。經過檢查,醫生告訴他:「你妹妹患的是闌尾炎,需住院動手術。」
孫丘驚呆了。當他得知這將是一筆為數不小的開支時,他感到了無奈與無助。怎麼辦?一時上哪兒去弄那麼多錢?拾垃圾換來的錢還是有上頓、沒下頓。看著跟隨自己漂泊近兩年的妹妹,看著疼痛難忍的妹妹,想起媽媽臨死時留下那句話,他向醫生哀求道:「醫生,寬限兩天,就把錢送來,求求您了,可憐一下吧。」
望著他那流淚的眼神,望著兩個孤苦無援的孩子,醫生心軟了,終於答應了他的乞求:「好吧,就兩天!」
孫丘跑到街上,溜躂了一天也不知從哪裡能弄到錢。看著如潮的人流,他覺得茫茫天地之間似乎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他漫無目標地正走著,忽見一婦女從儲蓄所走出來,手裡拎著個皮包,穿著入時,像是很有錢的樣子。他猛然間想到了一個「搶」字!
他雖然知道這是犯罪,但為了妹妹,他已顧不了那麼多了。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婦女的身後,待走進小巷時,他猛地衝上去,趁其不備,搶了皮包,拔腿就跑。
「搶劫啦,搶劫啦!」婦女大叫道。
孫丘沒命地狂奔。可是,聞聲趕來的群眾窮追不捨,孫丘不時回頭看著,他慌不擇路,一下子摔倒在地。憤怒的群眾將他團團圍住。
「打,打死這個臭小子!」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憤怒的群眾於是衝上去,一陣亂拳亂腳鋪天蓋地打下來。孫丘抱著頭,爬在那裡,不敢哭,也不敢叫,任憑拳腳像雨點般打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臉上,淚水和血水已渾在了一起,金星亂舞;他的心在發痛、在出血,彷彿有一隻利爪揪住不放;他恐懼地感到自己只欠一死,已經別無他途……
公安局的人趕到,將遍體鱗傷的孫丘帶走。警察對他進行了審問:
「姓名?」
「孫丘。」
「年齡?」
「18。」
「家住哪裡?」
「我沒有家。」
「父母是幹什麼的?」
「父母都,都死了……」
警察抬起頭,輕聲問道:「還有其他親人嗎?」
孫丘早已嚇壞了,他擔心自己的搶劫會連累妹妹,於是小心說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