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萬事開頭
帘子大開,馬匹一時瘋,一時滑,車在雪地里東闖西撞,風呼呼地劈頭蓋臉往裡灌。斗篷的帽子吹掀了起來,散開的發不停地在臉上亂飛,雅予瞪圓了眼睛,手緊緊握著那把小匕首,心道,只要他,只要他敢上前,我,我……
「我」究竟要怎樣,她哆哆嗦嗦到底也沒琢磨出來,面對這麼個龐然大物,忽然覺得自己手裡這小刀真不如蚊子搔癢,扎過去該扎哪兒呢?扎哪兒能扎疼他?扎……死他?不,不管了,他若要來搶孩子,跟他拼了!跟他拼了!
雅予只顧了在心裡頭拚命,眼睛瞪得一動不動,眼前的景象只管看也不及想,直到腳下那兩人消失不見,氈簾重遮下來忽地住了風,黑漆漆一片,這才略略緩了些神。趕緊低頭看孩子,這一場變故雖是天翻地覆,卻不過是頃刻之間,並未弄出太多聲響,孩子在襁褓當中竟已是睡熟了。
耳聽得簾外那人似是拽住了韁繩,馬速漸漸勻緩下來。雅予將將復轉的心又開始怦怦跳個不停,護衛之人該是都死在了那野獸手中,這麼快他就追趕了來,不問不查殺了個乾淨,若不是已然知曉了來龍去脈,斷不會有此出手。記得爹爹曾說過草原上弱肉強食、勢力眾多,與中原有親有遠,各懷企圖。他是哪一派雅予不得而知,就像她從未相信吉達只是義氣相助,今日這血腥的劫持也絕非善舉。此刻這茫茫雪原,不知要將她帶到何處,真是天地不應……
雅予還未想出個所以然,車馬已是停了下來,心猛一緊,這,這是要做什麼?這荒野之處,難不成,難不成真的要就地……
夜空中忽起一聲長長的哨子,迎著風清脆響亮,應聲遠遠奔來一匹馬,周身雪白,鬃毛飄青,雪地上飛奔若四蹄騰空,無聲無痕,黑暗中一閃而過如滑翔的流星,悄然而至,這便是賽罕的愛駒飛雪豹。
賽罕跳下馬車,飛雪豹已然來在主人身旁。輕輕撫撫馬鬃,馬兒隨著他的手轉頭蹭蹭,甚是親近。這些年他兩個總是如此,合作,天衣無縫。賽罕從鞍上解下套捕的繩索,轉身沖著車簾里道,「下來。」
雅予一怔,手腳僵硬。
「下來。」
下去?下去就是橫屍荒野!可此刻她也想不出自己還能有何逃生的辦法,這狹小的車廂已如墓穴一般,只是心裡賴著,彷彿多拖延一刻就能盼來什麼,從天而降。其實,原本也只有厄運才會從天而降……
帘子猛地掀起,寒風與那龐大的輪廓如地獄突現的惡魔一般,嚇得雅予一個激靈!
「下來!」
這一句隆隆的人聲,這一刻實在的面對,一瞬間竟是反漲了她的士氣!心道,死就死吧,撐到今日已是走投無路,老爹爹與胡人廝殺戰盡最後一滴血,兄長亂箭之中尚奮勇前沖,此刻她堂堂長遠郡主,怎能在一個小小的胡賊面前丟了氣節!
鎮定下來,雅予低頭重將襁褓理好裹緊,捂在心口。小生命最後一刻,季家最後的血脈,走也要讓他在娘懷中暖暖和和地走……
彎腰鑽出車廂,空曠的原野,寒風簌簌卻是極透心肺、帶了雪涼的清新,雅予深深吸了口氣,這才低頭。誰知這一看不打緊,怎的才發現這馬竟是如此高大,從車上往下足有半人多高,黑暗中,地上只見一片白,根本看不清高低坑窪。她長袍長斗篷又抱著孩子,如何,如何是好?可轉念想,這將要受死之人還能怎樣講究,只得硬了頭皮一跳.雙腳剛一落地,雪松一滑,一屁股出溜在地上。
「哎呀!」
賽罕一回頭,嘖,這個笨女人!走過去架了胳膊,一把扯了起來。
真真骨頭都要被他捏碎了!雅予狠狠一甩,這一用力腳下不穩顯是踉蹌,足足後退了幾步才算站穩,略平了平氣,抬頭挺胸大聲正言道,「我是大周肅王嫡女長遠郡主季雅予!」
賽罕聞言,莫名地一挑眉。見他不應,雅予語聲更是顫抖,努力壓了強自鎮定道,「讓你也知道屠戮的是何人!」
「你是說,我完了還得給郡主殿下立個碑?」
嗯??雅予哪裡料得到這所謂的將軍竟能如此無賴應對,一時噎得吭吭半天不成句。
這女人眼睛瞪得倒大,就了雪地的光,水波潺潺,嘴唇抖得像是被怎樣欺負了似的。賽罕上前,兩指一點捏起她的下巴,捏得那唇再也抖不動,「狼嘴裡只有肉多肉少,許你兩句話,告訴我你有多肥,我為何不該現在吃。」
「你!」雅予騰出手一把打開,「要殺要剮隨你去,我中原大國,豈會被爾等強盜所懾!」
賽罕嘴角一彎,一絲冷笑,並未再答話,只從腰間解下腰帶。
「你,你要做什麼?」雅予防備地往後一退,端端卡在車架旁。
「孩子拿來。」
「你,你堂堂七尺男子漢,殺一個不過百日的嬰孩,良心何在?!」
「我良心在哪兒也不能把我傢伙夫的孫兒送給你。」
「什,什麼??」
趁她驚怔,賽罕上前從她懷中一掏,孩子便卷了過來。雅予即刻要奪,賽罕手臂一揚,這般高大,她,她哪裡夠得著!只聽他鼻中一聲哼,想是笑她自己的娃娃都不認得,如此豈不矯情得可笑?雅予真是又羞又惱!
「你怎樣,你到底要怎樣?你還給我!還給我!」
她只管跳著腳、口中嚷嚷的亂遭遭,卻眼見著他用腰帶將襁褓包裹好束在身上,小腦袋正好穩妥妥地貼在懷中。雅予驚詫之餘,慌亂的人這才稍稍緩些,至少,至少眼前這景象真不像是要殺她們。
「你……這,這真,真的是你伙夫的孫兒?」
賽罕理也不理,系好襁褓,又往馬車去,掀開帘子從裡面扯出一個長絨毯,大約比量一下,嗯,正合適,這才轉身看向身後跟著的女人。
「那,那我家景同呢?我的孩子呢??五將軍指的那一路只有這一個不足百日的嬰孩,怎,怎會……」
賽罕臉色一沉,「你好大的膽子!敢用五哥來套我的軍機!」
「什麼軍機、民機!你奪我季家唯剩的血脈,我尋不得么??」
她這咬牙一恨,賽罕非但沒怒,反倒像是認可地點點頭,「當然尋得。所以此刻你老老實實跟我回去,否則你那季家唯剩的血脈再無蹤跡!」
「嗯?你……」
不待再多啰嗦,賽罕大手越過她頭頂扯過斗篷帽子扣在她腦袋上,用力往下一拽。
「啊!!」
魯莽莽帽檐兒遮攔了眼睛,雅予急急抬手去撥,尚未夠著便被那大手攥住塞進斗篷。
「放肆!你放肆!」
「別叫。」
她撲騰著想掙,賽罕一把摁住剪了雙手在身前,將兩扇斗篷相折,用剛才解下的繩索往她身上一繞,三下兩下人便被包裹得粽子一般,一顆活扣打好結,兩廂一緊。
勒得透不過氣,雅予恨得大叫,「你,你究竟要做什麼?!」
「五馬分屍。」
這招果然靈,她立刻閉了嘴。
包裹好,眼前活像一個棉花撣子。賽罕左右看了看,嗯,不大像個人了。轉身將飛雪豹上的馬鞍往後挪了挪,將她拎起來面朝下橫搭在馬上,正卡在鞍前,這麼輕,還不如一袋子炒米沉。賽罕翻身上馬,把毯子順著那身子往上一遮。
「嗯,嗯!嗯!!」
大頭朝下,任是這些日子生死之險也沒這般被屈辱過!雅予又羞又惱,不停扭著身子,腿腳也踢打著。
賽罕驅馬剛走了幾步,馬兒不幹了,這是拖的什麼,搓得身上怪癢的?燥得再不肯抬步,直往後扭脖子。
賽罕上了火,大聲喝道,「再敢翻騰小心我扔你去喂狼!」
這一句不提尚可,一提便是新仇就恨!雅予越發奮力搏了起來。別說飛雪豹被磨蹭得難受,賽罕也受不了了,抬起大手照著正中狠狠一拍,「再動?!」
啊??他,他怎麼哪兒都敢拍?豈有此理!!雅予的眼眶立刻噙了淚,雖是被劫入胡營受盡折磨,可便是托瓦那老色鬼也不曾近得她身,如今……如今竟是!!再細想此刻這屈辱的姿勢,這受制於人的處境,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什麼尊卑有序,什麼致死不失節,統統都說不得了!只這一掌,臀上火辣辣的疼,腰身都要拍斷了……爹爹……娘親……兄長……
這是什麼動靜?哭了?居然哭了??賽罕心裡一時煩,兩指一掐在口邊一個響哨。飛雪豹立刻在雪地里撒開了歡兒,應著主人的哨聲轉了圈地瘋跑。
這樣的速度,這樣的黑暗,只覺天旋地轉!哪裡還顧得哭,顧得傷心,五臟六腑都要倒了出來,叫不出聲,透不過氣,渾身所有的骨節都似錯了環,散了架,頭暈目眩,恨不能即刻死去!
不過兩三圈,這人就再沒了動靜,賽罕聽了聽,一笑,拍拍愛駒,「行了,回營。」
折騰這半宿,天邊已是依稀有了晨霧,賽罕不敢再多耽擱,一路快馬飛奔。半路途中悄悄迎來了一騎人馬,賽罕勒住了韁繩。
巴根下馬跪禮,「主人,」
「都備好了?」
「嗯,天冷,屍身都還齊整。」
「嗯,放過去,丟開一些。葯撒得不宜過濃,要讓他們辨得出真身。」
「是。」
「事不宜遲,動作麻利些。」
「是!」
巴根接了令,翻身上馬往剛才出事的地方去。應了賽罕的安排,要將那裡做成狼群突襲之地。除去吉達幾人的屍體,之前還備好了病死的女人和孩子,換了衣裳,湊夠當初的一行五人。撒下藥粉,引來覓食的狼群,這便是最利落的善後。
雖說這狼群突襲對方能信幾成不得而知,可事發突然,畢竟能毀去被殺的跡象。如此一來,他們至少不敢明目張胆尋到六將軍頭上,更不能堂而皇之把他們匿藏中原郡主的秘密隨意公開。這啞巴黃連,他不咽也得咽!
回到大營,天已蒙蒙亮,今日又是陰天,日頭透不過雲層,昏昏的。
賽罕未做停留驅馬直至汗帳,一路上軍士們俯身行禮,暗暗的光線中,都是慣見的自家主帥清早出外遛馬,並未察出任何異樣。
阿木爾早早候在帳外,「主人,您回來了。」正要搭手幫忙,賽罕攔了,用毯子裹好,一彎腰將那棉撣子甩上肩頭,阿木爾挑起帘子,緊隨身後。
「諾海兒怎樣了?」
「吐了足足兩碗的污血,此刻雖是昏迷不醒,可到底不會傷致性命。」
「哦?」賽罕聞言一時驚喜,「通」一聲把肩上扛著的東西扔在了氈毯上,「不是奪命散么?怎的還會緩了過來?」
「醫官說藥劑不夠,致命的量一半都不到。」
「哦?」賽罕聞言低頭瞥一眼地上的人,微微點點頭,「吩咐下去,就讓小東西先在醫帳歇,你過去親自照料。一應茶飯、用藥,你親自過手。」
「是。」
賽罕從身上小心地解下襁褓,遞給阿木爾,「趕緊給人家送回去,再去把那娃娃接回來。」
「是!」
阿木爾應著,躬身退了出去。
帳中無燈,遮了厚厚的帘子越是昏暗。一夜冷清,偌大的地方一點熱氣都沒有。
蹲下身將毯子打開,解去繩索。那女人雙目緊閉依然在昏迷中,試試鼻息、脈搏都還正常,賽罕這才席地而坐,拽下腰間的水袋仰脖子喝了個痛快。
這一夜,好險……
這麼多年出生入死,賽罕萬萬不曾想到吉達竟然是紹布埋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右翼萬戶大將軍紹布乃是大汗的親兄弟,此人陰險好鬥,一心想於中原擴土,總是製造事端慫恿大汗出征。汗庭之上,是三哥的勁敵。此番他是如何與韃靼那邊勾結不得細知,可韃靼竟能把這樣的人質拱手相送,賽罕猜測那廝該是暗許要聯合共犯中原。
嘎落的口供中提到,紹布是想用長遠郡主和這娃娃換回被俘的大將索布德。若說草原上能讓賽罕有所忌憚之人就是素有猛虎之稱的索布德,此人兇狠異常,強盜成性,中原對他恨之入骨。一朝捕去,本該處死,卻不料大刑之後只是關入死牢。
若是此次事成換回了索布德,紹布如虎添翼,一旦大汗聽從他們再戰中原,那他六兄弟多年經營之勢很可能就要毀於一旦。草原戰火再起,再無寧日……
幸而,事有轉機。可這燙手的山芋劫回手中又該拿她怎麼辦呢?賽罕一時真沒想好,派了巴根去毀屍滅跡,是讓紹布那邊相信郡主已死,否則此時再起內訌,於瓦剌不宜。只是,若是說她死了,兄弟們那邊賽罕是否該如實相告?告訴他們自己窩藏了這麼個隨時可招來大禍的女人?
一時心煩,又灌了一口,心道,不如等她醒了,看看有什麼用再說。
一回手,將水袋中剩下的水統統澆在她臉上,嗯?怎的還是一動不動?這是暈著還是睡著了?她倒是便宜!賽罕有些不耐,起身走出帳,左右看了看,在一旁清出的雪堆上摳了一把雪,握了個雪球。
進得帳來,俯身,雪球放在她腦門上,摁住,大手用力整個揉碎在她臉上。
「啊!!」
雅予被這一陣冰冷的揉搓激得一個激靈叫出了聲,騰地坐了起來。
「郡主,您歇得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