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鷹視狼戾 (下)
夜深了,汗帳內熄了燈,只有一盆燃乏了的炭火。賽罕和衣躺在榻上,頭枕了雙臂。陶腦上掀開了氈頂,一雙眼睛正望著黑漆漆的夜空。帳內帳外一樣寒冷,寒冷的靜,寒冷的黑暗,人彷彿就此沒在了天地間,只留思緒,清晰而深邃。
三哥的密信已然在炭火中滅去蹤跡,時局到今日,實在是讓人始料未及……
兩個月前,中原邊城衍州被韃靼突襲,小城破不過一天一夜,援兵未到城池已被血洗。韃靼此番實則並非當真要與中原開戰,起因只為內部紛爭。話要從草原由來已久的三足之勢說起:兀哈良、瓦剌與韃靼,兀哈良已在早年臣服於中原,留下瓦拉與韃靼抗衡而立。三哥在中原的暗中佐助之下坐上了瓦剌太師之位,條件便是消去戰火。可中原的要求不僅僅是瓦剌,還跨涉到了韃靼,因為三嫂的老爹爹正是韃靼的當權太師。
幾番斡旋與遊說,老太師終於允諾三哥同與中原和談。誰知太師之子、三嫂的長兄卻心強好戰,爭辯不能起了異念,悄悄糾結人馬挑了一個物貧人稀之地於中原挑釁,為的就是破壞和談。可誰知這一戰端端釀出大禍!
這些年中原朝堂風雲變幻,老皇薨逝,新皇昏庸貪婪、排擠舊臣,兩年前更將自己的親舅父肅王爺貶送江南,名曰養老。今年秋,清濁兩派又起紛爭,肅王爺立保清流,再次鎮住朝堂。新皇一怒之下將老舅父貶至衍州,實則也不過是一時之氣。誰曾想這一去不過月余就逢此一戰,老王爺親自披甲上陣依然不敵,一時陷,滿城遭屠。肅王爺一家老小也在戰火中慘遭滅門之災。
這於中原是何等奇恥大辱!大兵壓境,正有踏平草原之勢!消息傳來,三哥隻身犯險,夜訪邊境。走之前,下令所有瓦剌軍就地待命,沒有金箭萬不可妄動!原本酷寒之冬也不宜戰事,可賽罕接令后,再三思慮依然決定出征。這一回收乾淨北邊的小部落,雖是鋌而走險,總歸沒有白費。瓦剌的勢力越強,三哥在敵對之中才越好說話。
此次密信也確是證實了這一點,雙方又談成了什麼條件不得盡知,可中原一方畢竟暫壓了怒火,答應再通融一時。如今的邊疆就像澆滿了松脂的枯枝,一丁點的觸發就是漫天戰火。
前方談判,賽罕幫不上忙,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疆土。不過,三哥倒是替他解了一處疑。原來這一仗韃靼正是借用喀勒的探馬赤軍打的前鋒,這兩個是何時勾搭成奸,又是結下了怎樣的聯盟不得而知。只如今喀勒已滅,瓦剌收取了所有北邊的小部落,領土延伸幾乎要將韃靼包圍,韃靼便是想利用這件事從中挑撥,也不敢輕舉妄動。且他們此刻最該擔心的是中原,斷不能再豎他敵。如此一來,賽罕這邊倒是可以暫緩防備,至少那隻探馬赤不會尋仇而來。
這大的隱患是解了,可那小的隱情依然不明。吉達究竟是為何……
「將軍!將軍!!」
靜夜中一聲聲急報心驚肉跳,賽罕一激靈騰地起身,大步轉過屏風,「出什麼事了??」
「諾海兒!諾海兒不行了!」
「什麼?!」
……
疾風如火,賽罕大步往醫帳去。一路上,火把集結,燒亮了夜空,到處都是默聲不響6續趕來的軍士。
小小的身子放在草垛上,灰灰的小皮袍,亂蓬蓬的頭髮,蜷成一小卷,像一隻冰雪中失了群的小狼崽。賽罕走到近旁俯身彎腰,輕輕撫開她額頭粘濕凍結的發,無傷無痕,一張白慘慘、髒兮兮的小臉。那雙黑亮的小眼睛緊緊閉著,像是睡著了,又像是一骨碌就要爬起來忽閃著喊將軍……
「諾海兒,丫頭,丫頭……」
小東西自被抱回來就像她的名字一樣,一隻賴皮皮的小狗兒。一年四季,戰火紛飛,從不見病,從不見苦。征戰中拖著走,隨意扔在車上,是死是活都要在戰後才知道。一次翻車,丈高的深溝,廝殺之中,賽罕都不曾命人去看看她。待到一切平息,拖上了車卻不見了人,還不待急,小東西竟是一出溜從荊棘叢里爬了出來,樂呵呵在溝底仰起了小臉。軍營之中,他也不甚精心,任她野生野長,雪融的水,草根的苦汁,每日里活得歡蹦亂跳,尋著機會就屁顛顛兒做他的小尾巴。
人說雜草不盡,如今,怎的一聲聲,喚也喚不回!!
「……咳,」
小胸脯忽地一起,輕輕一嗽,賽罕趕緊湊上前,「丫頭,丫頭……」
「嗯……嗯……」
見那小身子一漾一漾的,嗓子處像是噎了什麼東西,身後的醫官緊著道,「將軍,得把她扶起來,沒力氣吐,怕是要憋死了。」
「哦。」賽罕大手在諾海兒脖頸下一撐,將她托在了胸前,未待開口叫,諾海兒突然直起身「撲」一聲,一大口黑血直衝沖噴射出來,賽罕的衣襟頓時一團濃濁。
「丫頭!丫頭睜眼!丫頭!!」
血跡將那小嘴、脖頸染得一片可怖的烏黑,臉龐發青,氣絲將盡,那眼睛倒似閉得比先前安然。奪命散!奪命散!!一旦血氣上涌,內臟破裂,就是死路一條!賽罕眉心狠狠一皺,丟下諾海兒,轉身大步而去!
此刻整個營地都被火把透亮,人們卻只敢悄聲佇立,遠遠望一眼。見主帥大怒無聲,人人都捏緊了拳,只盼一聲令下,跨馬揮刀,痛痛殺出心中之悶!
軍師木仁一路急步跟隨,知道老六這心痛之下,只剩陰冷的殺氣!「將軍,將軍!事之起因尚不得知,待稍做查證再做計較!將軍!!」
「即刻遣散所有人,膽敢擅離職守,殺!」
「是。」木仁邊應著邊還想急勸,「將軍,將軍……」
賽罕猛一回頭,木仁立刻頓步當地。那目光猶如刺人的刀尖,誰人敢迎?此刻再多一字,他怕也是「擅離職守」,只得道,「……遵命。」
……
巡營的哨帳設在大營進出要害之口,帳外無火,只在帳中燃了一盞將將透亮的小燈。職夜換班都在此,行動手勢、少有人聲。已是後半夜的清冷,最後一班已派出,越發靜謐,只餘一人帳中守備。
氈簾猛地打起,一陣冷風灌入。案旁人未待抬頭,心就不覺一個冷戰!終於來了……趕緊起身繞過案頭,俯身在地,「將軍!守衛長嘎落見過將軍!」
話音未落,只覺眼前一晃,陰影下來人抬起一腳重重往肩膀處來。身經百戰的嘎落無需防備便下意識往側旁一閃,豈料那一腳竟也是虛晃,人穩穩站定,一個漂亮的弧度,不待他再應,腳尖一點正中前額!力道之重,似鐵鎚直擊山根穴,鼻骨爆裂,嘎落一聲慘叫仰翻在地。
賽罕一步上前踩住左臂,嘎落正欲翻身,賽罕一屈單膝將人死死卡住,順手從嘎落腰間抽出一把匕首,說時遲那時快,只聽「撲」的一聲,刺入左胸膛!匕刃端端露出半把,嘎落卻即刻凍住一般再不敢搏。
看到他來,嘎落已知自己凶多吉少,已是亡命之人,又怕得什麼,可此刻卻不敢錯動分毫!老六有多狠,他手中的刀就有多准,此刻正扎在心肺之間狹窄的縫隙,只要他稍一動,一刀刺入心臟還則罷了,一旦破了肺,血灌入肺腔,這便是刑法中慘絕人寰的血溺,生不如死!
「將,將軍,末將究竟……」
「說!!那女人是誰,現在何處??」
此刻的問話已然沒了周旋,嘎落知道再不得掩飾。這些年他忠心耿耿跟隨六將軍征戰南北,是他最得意的左先鋒隊一員虎將。此番協從了副將吉達,並非兄弟義氣,為的也是草原大業,因此嘎落主動留下,立誓要以命佐護!
「將軍,末將並非於您背叛,末將只是不想我草原受制中原!太師與您兄弟六人與中原處處妥協,末將此番為的是我多少年被中原殺害的列祖列宗!此番成事,萬死不辭!」
「哼,」賽罕一聲冷笑,「狗屁!少錯一個字,本將軍即刻將你那顆忠心挖出來瞧瞧!」
「動手吧。」
「好,真是條硬漢子。你用你的心腸供奉你那祖宗,讓嗷嘎用他的心腸好好祭奠於你!」
嘎落一怔,他可是聽錯了?悍狼老六居然用十三歲的小兄弟嗷嘎來威脅自己,可見他此刻的計拙與絕望,不覺嘴角一撇笑,搖搖頭,「您只管動手。」
賽罕低頭在他耳邊,沉啞的聲音緩緩道,「就在剛才,我的諾海兒,死了。」
嘎落驚得瞪圓了眼睛,人說悍狼狠,殺人不眨眼,卻也知道他絕不碰無辜孩童。可他畢竟是狼,諾海兒便如他的幼崽,痛失之下,他怕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嘎落萬不曾想到今夜出逃,吉達他們怎的弄死了諾海兒?!這,這豈不是……
「說!!」
家國大義,此刻於相依為命的血脈兄弟相比,嘎落亂了方寸。只覺那刀尖略一用力又入半寸,想著這挖心之痛都要應在自己兄弟那瘦弱的身子上,嘎落牙關咬碎,只得開了口。
「那女子……那女子是肅王季同舟的嫡女長遠郡主,那娃娃,那娃娃是……」
前因後果,嘎落足足說了半刻之久。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暗夜中仿若雪山融下的冰水,將眼前所有不明的霧氣驅散,也將胸中那燃燒的怒火慢慢冷卻。事情如此千轉百繞,牽繫眾多,真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今夜他們往何處去?」
「往右翼大將軍處去。出了喀勒屬地,會有人接應。」
匕首整個沒入胸中,向右一撇,嘎落一聲悶哼,再無聲響……
「巴根!」
「奴下在!」
「備馬!」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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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往南而去,一望無際的平坦,沒有丘嶺,沒有林子,四面如穹廬遮罩,根本不見方向。
暗夜中,一輛兩駕的車馬在茫茫冰雪中突起一個小點,左右兩騎護衛,一行人匆匆急奔。車輪碾壓著冰雪,吱吱嘎嘎一路作響。
馬車掩了皮氈,蒙了灰白的氈布,雪地上不顯,也擋去寒風簌簌。雅予坐在車中,懷裡抱著一隻小襁褓,稍稍歪頭,臉頰貼著那小被,親親地嗅著懷中味道。這些日子不見,小傢伙身上這膻味倒濃,許是在胡人營中養久了原該如此,只是倒少了夢中那牽挂的奶香味。
馬車忽地一顛,似是攆著了什麼硬物,雅予不當心人往一側歪去,手肘正是撞在車壁上。這一碰不要緊,懷中「哇哇……」起了哭聲。
「不哭,不哭,景同不哭,姑姑在,啊?景同……」雅予邊心疼地哄著,邊輕輕搖晃。誰知這小傢伙似是被吵了覺心不耐,竟是哭個不住,越叫聲越響。
雅予哄著哄著,忽地心裡咯噔一下,不對啊,這娃娃怎的哭得這般響亮?當時嫂嫂只孕了七個月,一路顛簸,胡營中驚嚇生產,小景同下生后連個哭聲都沒有。這兩個月養著,沒了娘,傳球一般受盡拖拽。胡人養他不過是攢著一口氣而已,待雅予見到之時還像月娃子一般,又瘦又小,平日里哭攢足了力氣也是嘰嘰扭扭,這怎的幾日不見,倒壯了這許多?
雅予輕輕打開襁褓,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心中的疑惑就著那味道越來越甚。心憂不已,耐不得挑起了車簾,「左副將,左副將,」
吉達聞聽趕緊吩咐減緩慢行,一面驅馬到車窗邊,「郡主!」
「可否燃個火把?」
「我等路熟,不需火把照明。如此行路也為安全起見。」
「一刻便可,讓我看一眼孩子。怎的覺得有些異樣?」
「異樣?有何異樣?」
「覺著不像,……會不會,會不會是抱錯了?」
「怎會如此?解走的那一路,只有這一個不足百日的娃娃,不會錯的。」
雅予不肯依就,「話是如此,點燈讓我看一眼。出生之時小景同手腕上有顆胎痣,讓我看一眼便可。」
「這……」
「左副將,此番返回中原路途遙遠。一旦錯了,孩子命在何處不得而知,也枉費你等這一遭辛苦。」
「郡主所言極是,只是我們剛剛離營,諾海兒不久就會醒過來,六將軍馬快,追上來不過是片刻之事。還是再走一程,尋個避靠之處方才妥當。」
話已至此,雅予不便再爭,只得強壓心中的不安,「……也好。」
吉達正待示意起行,突然左側那馬上之人一聲不響撲通倒地,隨後一騎快馬而來,一股旋風一般!未待看清,吉達心就叫苦:糟糕!老六來了!!果然,馬上人一躍而起,黑暗中一道寒光過,駕車的人人頭應聲落地!
馬車猛驚,奔命而去!
吉達立刻驅馬追趕,起身雙腳一點馬鞍,人騰起撲上馬車。賽罕等的就是他,一把拖住。狂奔的馬車之上,兩人輾轉翻躍,刀光霍霍。
應了不過幾個回合,吉達便有些招架不住。這些年殺敵無數,卻再不曾與賽罕對過手,原當自己這先鋒將所向無敵,不過是在他面前應個帥令,誰知當真面對這發了狠的六狼,依然是敵不得!
馬車發了瘋地狂奔,雅予被顛的五臟六腑翻騰,根本就不及辨外面的廝打聲,只知抱緊懷中。正是昏頭轉向,突然見車簾猛地往回一陷,重重撲進兩個人來。驚嚇之中,定睛一看,吉達被死死卡在下面,上頭那人身材高大,黑暗中暫時看不清眉眼。
「兄弟,別來無恙啊。」
這一句緩緩問候讓雅予一個冷戰,這麼陰沉的聲音除了那隻野獸還能是誰?!
「將軍,您,您聽末將,這,這是長遠……」
只見那人一手撫在吉達後腦,一手卡了他的下巴,兩下一擰,只若吹灰之力,乾脆利落,卻耳聽得「嘎嘣」一聲!
被扭斷了脖子的吉達頭一耷拉,正撲在雅予腳下。這駭人的一幕不過頃刻之間,雅予嚇得魂飛魄散,這人是魔鬼!這人是魔鬼!!
驚奔的車馬上,他拍拍手,只像捻死一隻螞蟻,若無其事抬起了頭。雅予緊緊抱著懷中的孩子,黑暗中根本看不到那人的臉,卻能感到那陰慘慘的目光。恐懼,猶如深陷狼群,四處無投,渾身透寒!
心慌無念,雅予悄悄攥緊藏在襁褓之下的匕首,只道活不成了,今夜要與這惡魔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