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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踏進他府中,卻是故地重遊……
京郊這座莊院依山臨水、簇擁在綠樹蔭中,清涼宜人,風景如畫。原是選做了皇家園林,後來先皇覺得可惜了這些參天古樹,遂只撿了幾處空地賞於朝中重臣。雅予記得小時候每到暑熱娘親就會帶著她和哥哥來避幾日,那個時候同來的還有褚伯母帶著安哲哥哥和妹妹荌月。曾經只知玩鬧得熱鬧,後來才知道那一時一刻、一草一木都悄悄藏進了心裡。此刻踏著這小徑蜿蜒,嗅著清香的秋涼,曾經的印記便彷彿揭開了陳年的酒窯,醇香滿溢心頭……
物皆是,人已非。如今這是兵部郎中褚大人的府邸,而此時一左一右握著她手的故人早已不見了那曾經的親近與從容,緊緊的握只覺心酸與那避之不及的禮數。
「公主,真真是不該勞動公主親臨。只是到了如今這地步,哥哥他怕只能聽得進你的話。」
荌月輕聲說著又紅了眼圈,幾年不見,這小妹妹出落得婷婷玉立,年初已然與邵親王世子定了親,卻這舉手抬足還是小時候那乖巧的小模樣,雅予看在眼中好是疼愛,「這是哪裡話。不該見外才是。」
話音落感覺到另一手邊緊緊的握,雅予未再言語,只用力回握著這隻蒼老的手。母親的心,久違的溫暖……記得那一年失足落水著了寒,就是被褚伯母抱著、哄著,娘的味道那麼相似,那麼親。此刻不想她再開口,不想再聽那謙卑的語聲、不想再看她屈膝低頭、喚「公主」……
來在書房外,守衛的僕從們看著褚夫人眼色依舊不敢有人進去通稟,雅予獨自步上台階。
「雅予……」
顫微微的聲音響起在身後,毫無防備,雅予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把,好忍了忍才轉回頭,「您放心。」
……
輕輕推開門,滿室書香,卻那書案旁並不見執筆端坐的身影。抬步走進,才見窗前榻上斜靠著一人,不見了平素的嚴肅端正,一身月白綢袍未束腰帶只在腰間打了一隻結,半衫落在榻下,懶散散好是隨意。此刻一手枕在頭下,一手握著書,涼風徐徐,書卷早已散開了頁,他卻只望著窗外一株秋海棠自顧自出神。
原來他也會這般懶賴,雅予不覺啞然失笑,走過去,輕輕奪了他的書,「褚大人好興緻。」
看著眼前人,真幻皆似虛,好一刻褚安哲才回過神,騰地坐起身,「怎的是你?你怎的來了?你怎麼進來的?你……」
一口一個「你」,驚訝倉促中他完全尋不著該有的禮數,不待起身,見她已然落座在榻旁的圓凳上。咫尺之近,像是草原那一夜的相守。只是彼時驚痛之下,親近似是天經地義。而此刻在自己房中,與她近又近得這般失態,便只管心跳得發慌。好在她始終恬恬帶笑,目光柔,清涼如水。看著她,他方才靜了下來,只是這一靜,之前那出神的煩惱重新回來,將將在慌亂中生出的驚喜也蕩然無存,「……是我娘?」
「是我。」
褚安哲苦笑笑,目光轉落在不遠處日頭照進來那一束並不刺眼的光,輕不可聞道,「你肯么?」
雅予似並未察覺,依舊柔聲細語,彷彿話家常,「我聽說,你要求娶公主。」
「我有婚約在手。依大周律,自當下聘迎娶。皇家,也理應遵循。」
「遂,便不論那婚約下可還故人依舊、心意如何?」
「故人已歸,只是心意難平。我等得。」
「你不是等得,是忍得。我早回過:不。」
一言出,這許久來兩人之間那假意不覺的尷尬被生生戳破。她死而復生,他也重活了一回,三年來只求老天留她於人世,誰知人在眼前便再不能知足,時時刻刻念,盼著月圓人圓之時……怕她傷,他始終不曾把話挑透,忍不得稍稍試探就得來明明白白的拒。爹娘面前他只說要多給她時日休養,不肯應答那背後的隱憂。豈料,一道聖旨,皇恩浩蕩,從此他便眾叛親離……
「我並無意迫你。」聽多了爹娘的道理,事到如今,他反倒坦然,「當今聖上並非大義遠慮之人,莫名封下這公主銜,我擔心那計較已然生在背後。我證下婚約,嫁與不嫁,往後公主殿□后都有我褚家在。」
「那往後你呢?就守著一紙空約度日?還是覺得……我早晚會應?」
褚安哲輕輕吁了口氣,未接話也未否認,只道,「幾位親王都已大婚,公主銜高高在上,我若攀不起,世家子弟又有誰攀得起?邊疆暫時安穩,隱患重重,皇上卻已然貪於安逸。一旦有人動了和親的念頭,幾年之內,只你這一位適齡未嫁的公主。……就當是,我為肅王爺和季大哥護你吧。」
「草原不會應我和親,瓦剌不會,韃靼也不會。」
「何以見得?」
「我自知道。」
輕聲一應,她乾脆利落,言語中的篤定與信任讓人不覺恍惚那話的背後是早已逝去的肅王一家,褚安哲不覺擰眉,「你如此篤信那巴勒莫兄弟??」
「不是巴勒莫,是賽罕。」面對他難以置信的目光,雅予面色和潤,娓娓道來彷彿尋常家事,「草原人烈,局勢朝夕變幻,從來都難以預料。便是有朝一日烏恩卜托統領草原,也不敢保永世和與中原。我只知道,若是有一日邊疆再燃戰火,敵營中一定不會有六將軍賽罕;我還知道,不論是和親還是劫擄,千里草原絕無人有膽要我。」
輕柔的語聲入耳如此清晰,一字一句勾出那霸道張狂、無人壓制的男人。褚安哲怔怔著,似看到那穿透風雨而來、於疆界、於生死視若無睹之人。當初不得看清他的模樣,只知他父子情深卻不曾給她留下半字惜別。這柔心細膩是如何吞咽得下?此刻言語中怎不見絲毫怨悔,竟生得如此傲然之氣?!褚安哲百思難解,半晌方道,「雅予,你這是……還在等他?等他追來,重新霸了將你帶走?」
她微微一笑,輕輕搖頭,「他並非你想的那等粗人。他知道我的心意,一直都知道。」輕輕提了口氣,耳邊又響起小景同那鏗鏘有力的稚聲回蕩金殿……「不會追來,不會強我,不會讓我和景同的境地再有絲毫的傷。」
聞言褚安哲一聲冷笑,「虎毒不食子,養育之情,他許是不會傷景同。可於你,他向來只管自己痛快,何曾有過顧及??」
「安哲哥哥……」
一朝永別,再未聽過這幾個字,這一時又被她輕輕喚,百味交加……
「曾經如何,我都已講給你聽。告訴你走北山之前我曾去探牢,當時計較的是要用郡主的身份為他換下刑罰,可牢穴之中,他卻問我是否願意與他一同坐牢。我只點頭應下。那個時候不自知,不知他為了不讓我走甘願頂下十年流放;更不知,我那一句應實則……是應在心裡。……北山苦,冰雪天地,卻是爹娘離去之後最窩心、最暖和的去處……」
言及此,女兒家的心酸羞澀將天盡頭兩人的獨處托得異常親密,她於那胡人當真動了情……初逢那一天那一夜她將三年的不見都一一道來,細緻之處她也曾斟酌,他卻早聽出了端倪。原只當虎狼之地有人護衛,難免要隨奈何走,況她心軟膽子又小如何能不倚靠了去?卻此刻再聽她含了淚一點一滴地敘說,才發覺那每一個字都實實在在變成了一根根刺刺在他心口,一點點一點點扎進深底……
「……北山遭襲,他一個人殺乏了天地。血泊之中,我求老天,讓我折去所有的陽壽,只要他睜眼……一年相守,是擄,是劫,是夫妻也罷,我從未悔過。」
「既如此……那你為何還要離了他?」
她輕輕抿了抿唇,眼圈裡的淚退了去,「只因,人是俗物,我亦不能免俗,更或者,是最俗的婦人之心。容不得他心裡多存一份情意於旁人,不論是親,是故,還是不得已。……我受不得。」
分明已是心酸得連吸口氣都艱難,可聽著她這不論緣由就是要統統吃醋的話,他笑了,「你還是不篤定你們的情意,留下他也不會一心一意只你一個。」
「是,我不篤定。我唯一篤定的只是自己。今生天高路遠再不得見,他今後娶妻生子都與我無關。我往後……只想守著景同安靜度日。」
沒有說她心裡再容不得旁的男人,卻這低頭訕訕的模樣賭氣也賭得這般叫人憐惜,真不知那千里之外的男人是如何忍心丟了她。褚安哲此刻心疼得竟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她……
「雅予,」
「嗯,」
「今日你來,可是我娘去跟你說了什麼?」褚安哲斟酌再三,還是低聲開口。自己的娘親從雅予歸來那一日起便再未展過笑顏,娘的心裡、眼中她再也不是當初的珍寶。他不想戳破父母的「憂思」,卻也不肯再與之應和,只遠遠離開佯作不知,一心守著那婚約。一場生死之劫若是褚家都不能做雅予的家,這天下哪裡還有容她之處,還如何告慰肅王之靈……
雅予點點頭。
褚安哲深深吸了口氣,面上顏色沉了下來,「往後有什麼話你只跟我說,只與我商議。旁人如何,不必再理會。婚約的事……就先放下。」
「你竟不問褚伯母都說了什麼?」
褚安哲聞言蹙了蹙眉,未言語。
「褚伯母說怕你逾禮犯上,求公主在太後娘娘和皇上面前求情,保得季褚兩家的婚約。」
「什麼??」
「安哲哥哥,你只知護我之心,又怎知父母護你之心?褚家是怎樣的家世、是怎樣的家風,我自小耳濡目染,深知名節之重。如今,且不說我已然做了人婦,便是清白女兒敵營三年清白也不清白,如何能再踏進褚家門?我尚且自知,更況褚世伯與伯母?可這麼些日子,你一心念著那婚約,他們從不曾攔阻,為的都是不想駁你的心。」
眼前忽見娘親那過早蒼老的容顏、兩鬢斑白,仔細想竟是不記得除去請安,幾時還曾承歡膝下……褚安哲一時無措,忽覺這三年多來他執拗的尋找似是忘了許多……
「哥,世間最痛莫過於『子欲養而親不在』……一朝去,上天入地都再尋不著娘親一聲喚……」
「雅予……」
她哭了,淚水再無遮擋,熱熱地滴落在他的手背、手心……
「哥,今生……我再不能為父母盡孝,就讓我為褚世伯與伯母分些憂心。哥,你應下我,行不行?」
呆怔的人似忽然抽盡了血,蒼白無力……許久,他輕輕點了點頭……
……
下雪了。
已是臘月里第三場雪,一早起便飄飄悠悠,細小的瓣盪得滿天滿地,似是三月里惱人的柳絮,積得薄薄一層,一抬腳便是稀滑的雪濘。雅予站在府中後園,看著那修剪齊整的冬青與雪中初綻的紅梅,好是一番景緻,再抬頭,滿目迷茫,依舊盼著那大朵的晶瑩能撲面砸來,痛痛快快一場……
臘月二十四是聖火起燃的日子,雅予早幾日就吩咐人在園子空地上壘起了篝火。不知搭攏不得法還是松明不夠,火挑起不過一人高。想起北山那衝天的火勢,直將白晝的天地照得通紅透亮,奪了日頭的光芒,茫茫荒野也壓不住那霸宰天地的氣勢。許是北山的枯枝比這專門的柴火要好燒,也許是,這火也隨人,燃的是主人的烈性……
噼啪燃跳,口鼻中終是撲進柴草的烤灼香。沒有可祭祀的奶品,沒有烤羊,只有腳下一壇烈酒。披著金貴的貂絨大氅,雅予席地而坐,為自己斟下大碗的酒,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好苦……空空的腹中烈酒燒灼,人似被從裡到外燃起,熊熊的火燒盡了心腸……
撲通,仰身躺倒,天地倒轉。漫天的雪花撲面而來,她眯了眼睛,微笑著張開口,接著那一片一片細小的雪花,似是那一日睫毛上輕輕舔下的冰凌……
雙手猛地在地上握了一把,一捧雪撲在面上,張開口貪婪地吮入,讓那刺骨冰涼與舌間的烈酒相纏,那滋味……宛若天堂……
一滴冰涼的淚,悄悄滑落滾燙的臉頰……
「為我六郎……賀生辰……」
……
「公主,公主,啟稟公主,」
任是貴重襖貴重身,半日雪埋也已然被寒意浸透,聽到丫鬟喚,雅予好半天才轉過頭,舌頭也發硬,「說吧。」
「傳徐嬤嬤話,說前兒公主問的那位大夫來了,問可是帶去給小王爺瞧瞧?」
衍州難奶娘忠心護主,九死一生,從此落下腿疾。這幾年在褚府一直用醫用藥精心調養,收效卻甚微。雅予接回來后,想請太醫來瞧瞧,怎奈奶娘再親也並非王府的正經主人,逾禮逾制,實在不妥,只得按下心思繼續尋訪民間良醫,總也不見起色。兩個月前,管家又尋來位大夫,雅予並未上心,誰知那葯和針下去之後,奶娘眼見著一日好似一日,從卧床到拄拐,不過兩個月,竟是丟了拐杖緩步行走。這真是大喜之事,老嬤嬤更是淌眼抹淚兒直道老天有眼,又能讓她伺候公主與小王爺。
從此那大夫在奶娘口中便成了神醫,與雅予商量該給小王爺也瞧瞧。景同自回到中原便性情大變,每日聽話地讀書認字,學業倒是長進,卻是整日里再不做聲。除了讀書、騎馬,便是對著那一盒子弓和箭發獃。中原孩子的玩意兒沒有一樣能提得他的興緻,小小奶娃娃早早地老氣橫秋。奶娘這麼說,雅予也不過隨口一應,景同是心病,天下哪裡有大夫可醫?
雅予掙扎著坐起身,僵硬的身子,頭疼欲裂,吩咐道,「不必了。過年了,賞他雙倍銀子,讓他去吧。」
「是。」
雅予轉念又想了想,叫住小丫鬟,「罷了,扶我起來。」
……
青石階上,雅予站在漫天的雪花中,看著房中那端坐案前開方下藥的大夫……
青絲高挽,扣住一支綠松石簪。青衣布袍,款款英拔,不覺衣衫單薄,只見冬日素凈。凝神專註,眉目淡然,清雅的姿態若野鶴閑雲,一股藥草清香,遠去俗世塵囂……
藥方畢,他住了筆,輕輕吹吹墨跡,抬起了頭……
天地啞了聲,雪片悄悄凝在她長長的睫毛,看不清他的模樣,只透過晶瑩的冰凌看到那目光里幽藍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