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晉江首發
草原的秋夜,涼風掀起厚厚的草浪,波濤涌涌,蕭蕭簌簌;夏日低低欲墜的雲被扯去了高處,天地廣,涼爽通透;牛羊低吟,悠悠遠遠,撲面帶來卷割后熟草的香味。
夜空下,百里大營如沸騰的火口,從早到晚,幾十處衝天的篝火將天地燃得通紅。難得一年水草豐足,更難得多少年不遇這當家人的大喜事,牧民們都穿起白節的聖裝走出氈帳,大口肉,大碗酒,歡歌熱舞,徹夜不眠。
遠遠地去,殘月倒鉤,聽不到人聲,只有遠處騰起不滅、火紅的顏色。漆黑的樹林,風影蕭蕭,高大的身型沒在其中不見,只聞得裊裊悠揚的笛聲,彷彿深山幽谷中一彎細細的泉,潺潺叮鈴。清涼的風捲起,似一縷薄薄的輕紗挑上月彎,月影淡淡,看得到那月中清靈、翩翩起舞的嫦娥……
悠悠一匹馬撇開人群出了大營,曠野中輕扣著蹄聲。馬背上的人好是一身華貴,金絲銀線,絢麗的顏色,清風淡月下壓不住的隆重。頭腦沉沉,看不到月光,只有模糊的夜,酒意熏熏。
那欽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只知道自昨夜起就包圍在人聲喧雜的道喜與祝福中,應不及,只見清洌洌的酒,灌下去,滿腔苦烈……
尋著縹緲的樂一路遊盪,草原空曠,風送千里,那聲音聽著就在耳邊,卻是走起來黑漆漆沒個盡頭。那欽不覺閉了眼睛,任那馬兒隨著樂聲走,昏沉沉中像是一根弦,牽著他最後一遭。
笛身薄細,笛音婉轉,生來就是為女子而作。每一支都有不同的風姿,而這一支尤為清雅,似乾淨清恬的水滴滴在了心頭。那欽聽得出,這是她的笛子,是當初他特意弄來給她的笛子。怕她不收,只得先給英格又讓英格轉送於她。只曾聽她吹過一曲,就是此刻耳中的樂音。還記得彼時那小臉鬱郁,薄唇輕吁,說不透的凄婉;此刻的樂中少了她的柔美,多了仿效的生硬,曲子扣不住深底男人的力道,儘力地尋著那曾經婉轉的蹤跡……
樂聲住了,人終是來在眼前。那欽眯起眼,低頭看著。好久不見啊……曾經征戰多少離別,這一回卻短短半年就丟了兄弟。原先他可以懷揣令箭千里追尋,此刻人就在眼前,卻這麼不真。月光淡,薄袍寡冷,曾經那飛揚囂張與陰冷的戾氣彷彿都隨著夜涼散在了眉宇間。這麼靜,頭一回,他覺得兄弟瘦了……
那欽欠身,雙肘支在馬背上,「喲,這是誰啊?」
聽這語聲啞,口齒都不利落,賽罕蹙了蹙眉,已然醉得如此是怎樣一個口訊就尋了他來?事不宜遲也只得開口喚道,「五哥,」
一聲嗤笑透風在齒間,馬鞭挑起,那欽顛顛兒地指著馬下人,「再叫一聲我聽聽。」
看著眼前這一身喜服、醉意含混的人,想著那千杯不倒的名聲就這麼砸在了這喜慶的一晚……賽罕抬手輕輕抱拳,「恭喜五哥。」
「呵呵……」那欽啞聲笑了,雙肩抖動,連綿不絕。賽罕放下手,沉了口氣,不動也不應,安靜地看著。
嘲諷的笑聲隔著濃濃酒氣,一個淡,一個烈,一個周身喜慶,一個瑟瑟冷清,這天壤的分別忽然模糊在夜色中,馬上馬下,一種詭異的相同……
那欽緩緩直起身,月光薄照得面上的笑分外寡淡,看不清眸中是醉是醒,只聞語聲沙啞,「六親不認的東西,你還真真是給我面子。」
說著翻身下馬,腳一點地身子立刻一傾,賽罕趕緊去扶卻見他就著這股軟勁一個翻轉,仰面重重砸躺在面前隆起的小丘上。賽罕站著略頓了頓,也走過去坐□來。
頭枕了雙臂,漆黑清涼的夜空籠罩,不見了周遭所有,連這一身的顏色與昏昏酒醉都滌乾淨,只留下頭腦空空。那欽眯了眼,將那一彎殘月暈開在眼中,十分圓滿……
「五哥,」
「說。」
「我有一事相求。」
那欽聞言只管自顧自對月,好半晌才悠悠應道,「這半年你前身後世安排了個妥妥噹噹,我當你已然跳出了五行之外。如今既已卸去所有軍務、斷了所有的親,不該是帶著你的莉婭遠走高飛么?還求什麼?是要我給你備匹好馬,還是贈些盤纏?」
「我要你埋在中原的那件東西。」
不爭不辯,賽罕的語聲極是平淡,淡得彷彿那欽話中的意思與他毫無關礙,又彷彿他自己口中「中原」兩個字現時現景依舊來得理所當然。那欽不覺冷笑一聲,「你的手傷好了?」
手臂搭在膝頭,賽罕的目光平平而視,沒有吭聲。
那欽坐起身,一把握住他的手稍稍一用力,只聽嘎嘣一聲脆響!月光里,那人依舊一動不動,任那指節重新脫斷、碎裂在手中……
那一日的風雨將他打了個透,轉身徒步,混沌的天地中人彷彿隨處飄來、折葉的枯枝,背過遠去的車馬,頂風逆走,遠遠的疆界似一道砸在生死間的大門,一步一陷,直耗得天黑地暗……
一步跨過,人突然瘋魔,奪過馬,連夜狂奔!青面不語,目若寒刃,風雨之中彷彿奪命的雷電,直到馬匹吐血死在太師府前的石階上,他連口氣都沒有喘。
回到小院,回到那還余留著淡淡清香的房中,他小心翼翼、仔細地翻找。他的小魚兒是被人所迫,包圍在一群頂著家國大義卻各懷心思、利益相趨的人中該是多少無助,沒有夫君在身邊,她該多怕……他不該,不該留下她一個人,自北山出獵那一場驚嚇,他曾發誓絕不再丟下她,因為她說夜裡怕,因為他也怕……她一直都乖乖的,從把她拖回身邊那天起,她戰戰兢兢的像只小兔子,偶爾耍個小賴、逞個小性子,卻總是軟軟絨絨就貼著他的心。他熱,她清涼涼地給他解渴;他冷,她就像一團小棉花暖在他心口。她說她往後都會好好兒地聽話,要他只疼她……他疼她,他只疼她!
他食言,老天誅他,萬死不敢駁!可人比野獸兇猛,冰天雪地,她拗著去找他都受了傷,這一次又是怎樣被攔被扣?可曾也受了傷?不!不會!他的魚兒不是尋常小女子,心堅定,冰雪聰明,困境之下一定懂得暫且避讓,存著對夫君的念想悄悄留下了信,告訴他前因後果,告訴他要如何周旋,告訴他該在哪年、哪月、哪裡重聚……
翻遍了所有,明的櫃、暗的格,紗帳里,窗欞外,房梁擱架,隻字不見……紅木床、梨木桌,銜接處、鐵釘里,實心的木頭劈開,綢緞的被褥撕碎!銅爐沉積的爐灰里一點點撥,仔仔細細辯,可有那情急之下未曾燃盡的字跡……
血紅的眼睛看著一片狼籍,魚兒,你究竟把信藏在了哪裡?魚兒……
直直的目光終是落在了腳下,略一怔,猛地蹲下//身一拳砸下,鮮血四濺!青石的地磚與泥土崩裂,一塊,又一塊,指骨碎裂的聲音,血肉模糊……
一間屋子空蕩蕩,粉粉碎,曾經的形狀都沒有了,只剩最後一縷殘香化在鮮血的泥土中,他的妻像從未在這世上生過……
一場夢醒,大汗淋淋……
手殘了,一隻殘手打裂了三哥的頜骨,砸碎了兄弟間最後的情意……
淡淡的月光下,消瘦的臉龐像是一尊冰冷的石雕,彷彿火山燃過之後那出奇的靜,卻讓人更加忌憚那深底埋藏的滾滾岩漿。看在眼中那欽不覺狠狠咬了咬牙,「傷還沒好你就忘了疼!雅予她是自己走的,不是被劫,不是被擄,她是回家了!」
一刀戳進心窩,安靜的人卻似鐵打的一般紋絲不曾動,充耳不聞,只略略低了頭,低了聲,「五哥,那件東西埋在中原哪裡,告訴我。」
「混帳東西!!」一股心火躥上來借著酒力騰地燃起,那欽一拳砸了過去,「你究竟幾時才肯明白?才肯放過她?!她不想跟你!不想再被你霸著、任你欺負!你為何就不能放她一條生路??」
賽罕被打得狠狠一歪,重轉回頭,「五哥,是只有北方有還是南邊兒也有?太隱秘的,不大合適。若是能……」
話未盡又是重重一拳,嘴角瞬間曝出了血漬,挺直的身軀卻再不曾動得分毫,賽罕抬手擦了擦。看著那冰冷的目光無動於衷,那欽大怒,騰地起身,「混帳啊!!從小就是這麼個東西!阿爸說你心無旁騖、最得醫者之心、之靜。實則,實則哪裡是靜,是根本就沒有心!冷血無情、自以為是,天底下除了自己,誰你都容不下!兄弟血脈,忍你是親,讓你也是親!可你卻連一個弱小的女子都不肯放過,家國大義、邊疆安寧統統踩在腳下,只管由著自己的性子,想要就強,不跟就搶,摔碎了你都不肯與人!卻從不肯想想那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想要什麼!如今,她已經碎了,你還要怎樣??從今後,你有你的莉婭,你倆是想遠走高飛還是想再續上十年前那缺了的洞房都盡可隨意!雅予與你並未成親,卻與褚安哲青梅竹馬、早早聘定了終身。生死相隔依舊不渝,酸腐書生難得如此有情有義,你半分不能及!若當真還有一絲牽挂擱不下,就莫要再去尋事!讓他兩個安心成就夫妻,相守度日!」
「閉嘴!!」一腳飛起正中心口,酒熱混沌之下那欽一個趔趄站不穩撲通仰倒在地,不及應鐵一般的膝頭已是狠狠卡在他脖頸。背著月光,看到那張英俊的臉龐眉頭鎖、眼窩深陷,暗影中竟是從未見過的痛,低沉的聲音壓在喉中,抑不住地抖,「一個個,你們一個個都有話說,每一個都有一番駁不破的道理!以前,是背著我告訴她:老六曾經怎樣,老六如今怎樣,老六將來一定會怎樣!如今又要來告訴我,她心裡是怎樣,她應該要怎樣,她往後最好是怎樣!好我的親哥哥、親嫂嫂們,一腔熱血,為家,為國,為她、為我,操不盡的心!你們可曾閑下來好好捫心自問,我閨房夫妻事,管,你,們,屁,事!!」
突然的咆哮,他像一頭受傷的獅子,「她不明白她的男人,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媳婦兒,只有你們知道,只有你們看得最清!好,那我就來問一問,是誰告訴你們這些年我不娶是因為戀著莉婭?又是誰告訴你們魚兒於我只是個女人,一個睡了可以扔的女人?!!你曾於我對天發誓不會把她殘傷之事與任何人言講,可是大嫂卻用這給她好好兒講了一番傳宗接代的道理。那是我的妻!堂堂大周郡主!用得著你們誰來教她規矩??你們哪個配?!」
緊緊的拳,殘手難握,碎骨的聲音咬在牙縫間,「無後,憂我無後……如今我親親的兒子,小小奶娃娃一個人坐在肅王府,家孝國難,生離死別,讓他如何扛下?從此,我父子再無重聚之日……我縱是尋遍天下、奪盡營寨又如何換得回我的恩和?!莫再跟我說什麼兄弟情義,莫再跟我說什麼草原大業,如你所言,從今往後,我無心無血、無牽無掛!那東西你給我也好,不給我也罷,見不見天日,我都無所謂!」
猛地被鬆開,那欽方才一口氣咳了過來,眼看著賽罕轉身大步而去,那欽也趕緊起身,「你往哪兒去??」
喚過馬匹,賽罕將笛子小心收在懷中,沖著那欽一拱手,「擾了你的洞房花燭,對不住了。」
「老六!!」一聲喝下,那欽緩步走到近前,低聲道,「前日雅予被封了護國公主,你……追不回來了。」
賽罕聞言微微一怔,「我根本沒想去追。」
說著賽罕就要翻身上馬被那欽一把拽住,「你給我聽好了:往後只有我媳婦兒能拿我的東西,想要什麼,先去大禮拜過你嫂子。你不是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我不管你認不認旁人,再從你嘴裡聽到一個不敬她的字,我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