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生死相逢
……
「老六!!」
遠遠從帳外傳來一聲怒喝,火堆旁的賽罕挑了挑眉,站起身。舒展舒展筋骨,摩挲一下腸胃,折騰這半夜還真是有點餓了。
早就接報說五哥到了,他沒去迎,心倒寬鬆。兄弟里這位哥哥與他最是親近,打小惹禍,挨打受罵都替他擔著,不過扭過頭來就是一通死踹。他是被五哥踹大的,也是被五哥護大的。這一冬的征伐原本是打定主意要金帳下領罪的,聽五哥這一來,想必是已然禍消,倒省了他的事了。
「老六!!」
帘子打起,風風火火,當真是帶著風也帶著火。
「五哥,來得真是時候。咱……」
「瓦剌汗探馬赤軍首領大將軍塞罕聽令!」
正當賠笑的賽罕一怔,可看著那欽手中的金箭,略猶豫了一下,屈下單膝。
「太師有令:命你探馬赤軍從此駐紮喀勒!沒有大汗金箭,不許離開半步!」宣罷,那欽將金箭用力摔到他身上,「違令者,裂刑!!」
前方已無路,歇歇也無妨。賽罕低頭去尋那箭,不覺身上被狠狠抽來一鞭子,劈頭蓋臉,毫不惜力。
「公事論罷,論私!」那欽恨得青筋勁爆,「三哥吩咐不能屠營!你怎的又拿人喂狼?!」
「屠什麼營?不過是該殺之人。」賽罕一面應著一面要起,左不妨又一鞭下來,抽得他一激靈,隨手一抬,略擋了一下。
「閉嘴!!兩軍戰,兵從將令。敗已敗也,何必斬草除根?!你嗜血成性,一路走一路殺,便是一日行滿天下,又當如何?!孤家寡人,何談大業!」
「我說了,我殺的是該殺之人。」賽罕撥開鞭子站起身,足高過那欽半個頭,「我不殺他,他殺我。留下仁義陪了命,再有甚大業也只能燒成紙錢了。」
「你!」這一副心平氣和又理所當然,那欽只覺自己在三哥面前為這混蛋求情實在是多此一舉!「該殺之人?那我問你:是怎樣天大的罪過讓你把一個弱女子扔進狼群?!你可知她懷中還有個月把的嬰孩??」
「哦,」賽罕淡淡應了一聲,又挑挑眉,「不是沒死么?」
「我晚來一步,還了得!」
「了不得。」賽罕邊應著邊拿著金箭左右瞅瞅,帳子空檔盪實在沒地兒擱,只得別在了腰間。「原本一樁案子讓你這一攪,哪裡還了得。」
「什麼案子?吉達?」那欽冷笑一聲,「當日大哥就說,老六的手只管由了性子攥緊,若是一日吉達都耐不得,那便是老天都不容了!」
「嘖!」賽罕稍是不滿,「我攥我的人,關老天甚事!在我手裡就安生待著,想反就得想好被摁死的下場。」
「反?」那欽問得毫無意外,「他可是投敵?」
「他敢!」
「可是延誤軍機?」
「那倒也不曾。」
「既如此,再是前線戰場,軍紀如鐵也並非全是死罪,這生死弟兄究竟犯了哪一條??」
賽罕正色道,「不是軍紀,是男人的規矩。」
「呸!」那欽狠狠啐了一口,「你這規矩真是多如牛毛,不犯才是怪!那又是什麼狗屁規矩?!」
「他私藏我的女人。」
嗯??那欽一愣,頓時哭笑不得,幾時起這混蛋老六開始計較女人了?果真是應了草原上的傳言,悍狼嗜血,翻臉無情,殺人連個借口他都懶得編!
看那欽錯愕的神情,賽罕依然未覺自己的話有何不妥,「五哥,事出有因。你容我查清楚再跟你說。」
「哼,弄了半天還沒查清楚,人卻先要弄死了!」
「放心,今夜必得有個結果!」賽罕說著就往帳外道,「來人!將……」
「慢著!」那欽喝止,「天都快亮了,那女人已是瘋癲不省,今兒就算了,而後再做計較。」
而後?賽罕一蹙眉,心道若非你中途攔下此刻許是已然逼出實情,這一放,各人都重有了思量,「而後」還有個屁用!想是這麼想,面上卻不便駁兄長,知道他人剛強心卻軟,那女人今兒是動不得了。只道,「也罷,你先歇著,我去去就來。」
話音未落,那欽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既未投敵又不曾延誤軍機,單單是得罪了你這麼個男人,明日再殺也不遲!」
「五哥!你真……」
那欽不再多理會,只從懷中掏出一個一寸來長的小氈皮卷,壓聲道,「三哥的信。」
賽罕趕緊接在手中,看他甚是謹慎,那欽這才緩了聲勢,「你細細讀,旁的都先放放。」
「嗯。」
從汗帳出來,迎著風,才剛氣得發燙的頭只覺一陣清爽之後悶悶地疼,那欽定定神,問候在身邊的木仁,「吉達呢?」
「關起來了。」
「吩咐下去,沒有我的話,任何人不許提審、靠近吉達!」
「是。」
「那女人和孩子如何了?」
「孩子有人照管,那女子現在醫帳中昏迷不醒。」
「著人好生照看,是罪是惡,活了再說。」
「是。」
那欽正要抬步,低頭又見手上殘留的血跡,想了想,轉身道,「帶路。」
「是。」
一路走,那欽仔細察看,雪中的營地收拾得乾淨、利落,人聲靜寂。老六向來如此,總是苛於之后的齊整,越亂,越精。如今恢復得彷彿這一族人如一方塵土悄悄隨風去,可見曾經是怎樣一場血肉撕殺、生死之仗。
喀勒部落雖不大,可位處草原最北端,天寒風惡,野獸出沒,族人不論男女皆是猛悍彪壯,力蠻善戰。這麼多年,多少部落紛爭卻少有人敢遠涉喀勒。如今這一塊骨頭終是被狼咬碎了,可誰又知道這殘渣可當真收拾乾淨?想起老六的話,那欽不由攥緊了手心的冷汗,也或許,當真是不得不殺之人……
惡仗之後,醫帳中人滿為患,人聲卻不大。看傷兵一個個傷筋斷骨、血腥刺鼻,卻都鎖眉捏拳緊咬牙關,一聲不吭。俯身問候,有人竟還能笑顏相對。那欽不覺心驚,真乃強將手下無弱兵,可這究竟是沿襲了他的勇敢還是狠?
走過外帳,打起氈簾進入相連的內帳。女人傷病不多,皆是一副求死的模樣。見有的還被縛著手腳,想來是極難纏,那欽蹙了蹙眉,終究沒問。
「五將軍,軍師,」醫官迎了過來。
「那女子呢?」
順著醫官的手指那欽看到角落處乾草堆上躺著的人,走過去,俯身蹲下。
這灰白的袍子好是寬大,裹不住她的人,虛虛浮在草墊上。她如此瘦小,除了長發的頭頸,身子一點重量淺淺陷在草上,竟是連個實在的輪廓都辯不出。
「如何?」木仁問道。
醫官搖了搖頭,彎腰在那欽耳邊輕聲回稟一番……
那欽略是驚訝,輕輕嘆了口氣,病還好,只怕嚇得不輕。中原女子,若非耕田農家大多都被關在閨閣中,不到出嫁連大門都難得出,別說狼了,怕是連狗都不曾見過。剛才那陣仗沒被嚇死已算是膽大的,但凡醒了,活成活不成的,失心瘋都不希奇。
這是個怎樣的女子,淪落到此?
「掌燈來。」
「是。」
輕輕撥開紛亂扭結的長發,燭光中終於看清那張蒼白消瘦的臉龐……
那欽驚呼,「啊??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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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住了。
日頭遲遲爬了上來,映著雪,天地明晃晃的。喀勒營中好是安靜,來去人影都遁入一片刺眼的白,仿若昨日那野獸嘶嚎與人聲搏命都是一場夢中驚悸。
距離汗帳不遠處一座五彩金頂的氈帳,覆了厚厚的雪,依然莊嚴、富麗,這便是曾經托瓦大妃的寢帳。此刻帳中早不見了仆奴成群、金裝銀飾,只存了簾帳屏風,並一張重布下的睡榻。
四處角落燃著碳盆,暖暖的。
雙肘撐膝坐在榻旁的矮凳上,那欽一動不動,出神的目光輕輕攏著榻上昏睡的人……
灰白的袍子裹在了棉被中,她周身凄厲的顏色終是遮去些。閉著眼睛看不到雙眸,白皙的臉龐再無細嫩如玉的光澤,蒼白得幾乎透明,絨絨的雙睫撲卧著,黑得那麼突兀。小鼻如雕,唇色泛青,仔細辯,靜得似連呼吸都沒有,卻這精緻的輪廓,一如刻在他腦中的影像,一模一樣。
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怎能想到與她還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