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曾經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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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正是江南梅雨時節,那欽悄悄帶人潛入中原腹地,為的卻是一樁說不得的差事。大汗的寵妃過壽要正宗的杭絲做衣裳,其實草原風烈,那嬌軟的絲哪裡經得住,可無奈大汗一句話,只得從命。當時兩軍雖不在戰,卻依然劍拔弩張對壘著,雙方嚴禁通商,但得有冒死賺銀子的也弄不來什麼正經物件。三哥怕旁人有閃失,一步不慎燃起戰火,遂才差了他去。
避驛站,繞官道,一路耳目延展、小心行事。
中原商市繁華、風景如畫,初次到來,人難免眼慌。那欽緊囑隨從目不斜視、謹言慎行,能不開口盡量不言。中原人么,雖不及草原人豪直,卻也十分熱心,買賣也似興隆,迎來送往甚是熱鬧,只是這單子上的物件卻一樣比一樣貴,讓那欽心中難免嘀咕。是真如那口舌如簧的掌柜們所詡真值這些銀子,還是自己這北方族人的模樣和實實在在的銀錠子晃了他們的眼,一開口就是讓人咋舌的價錢?
思量不及,這深入虎穴的情境實在容不得討價還價,只能人家開口多少就多少。一來二去,差事倒都辦妥了,這囊中卻霎時羞澀。
臨行前一日,幾人裝完車已是日上當頭,那欽決定用些吃食便上路。特意擇了一家背在街巷深處的小棧,兩間的門面小樓裝點的極是內斂含蓄,已是午飯時分不聞人聲喧嘩,生意甚是清淡,遂招呼了隨從進得門來,見唯一的雅間已閉了門便尋了角落落座。
小二報上來,都是名號極雅的小菜,清淡得與這生意門面甚是匹配。不多問,點了幾樣菜,一壺茶。
那欽時時提著心,草草吃了幾口便住了筷子,獨自飲茶。
裊裊醇香帶著淡苦,繞在唇齒舌尖濃而不烈別是一番滋味。草原上地廣風勁,皆好大碗酒,少小盅茶,這品著的意境更是難得體會。再看這茶壺、茶盞實在是精緻,輕輕拈起壺蓋,但見壺中翩翩綻著一朵白花,熱湯中那般愜意舒展,蕊心嫩瓣新鮮如活;壺壁上雕著山崖、流瀑,應著這花仿若一方世外天地,妙哉,妙哉!
看頭領面露笑意,隨來的人問,可是見著什麼壺中奇景?那欽笑說當真是奇,遂遞過去與人傳看。這一傳不當緊,幾隻大手拈不穩這細壺,咣鐺一聲打碎在地上。
毀人財物自當賠付,任是塞內塞外都是一個理。可待掌柜來到跟前兒,那欽才知道這禍惹大了。原來這小棧並非尋常酒樓,乃是個正經品茶的去處。這一壺茶竟是叫出了二兩銀子,而這茶壺么,不知是訛詐,還是確有其事,據說是景德鎮官窯極珍之品,價格不菲。
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更況此刻那欽懷中不過幾日簡單的盤纏,算起來也將將夠買個壺蓋。掌柜的見他們面露難色,倒還通融,說留下一人在此候著即可,旁的人可回去取錢。
回去?回哪去?這一猶豫,與人立刻辨出了端倪,才剛的客套冷了下來,掌柜只道:留下物件抵押也可。三個大男人,既無首飾、也無值錢的衣袍,唯一能賣得銀兩的就是佩刀,可這如何使得?且不說離不得身,怕只怕一旦被人識得,更是禍事!
掌柜的似久經場面,並未被幾人彪悍的身型、駕勢所懾,竟是要去招呼尋街的捕快來。
眼看著這事越鬧越大,那欽急得頓足搓手,正暗自思量動武是否更惡化事端,忽見店小二小跑著過來與掌柜耳語一番,掌柜即刻展了眉眼,拱手笑道,「原來這幾位爺與小姐是舊識,恕小的眼拙,幾位客官只管慢用,本店這就囑人再添一壺茶來。」
小姐?那欽這才留意不知幾時那雅間已是敞開了門,房中客已然結了茶錢正待離去。那是一位身型纖瘦的姑娘,青絲輕挽,面上掩紗,披了一件薄棉緞的披風,淡淡荷蕊兒的顏色略略鑲了幾撇竹葉,婷婷裊裊。此時人已走到門邊,隨行的除了貼身仆女只有一個老家人。一行人似也在途中,門外已候了遠行的車馬。蓮步輕移,如雲行水,薄紗的裙腳漫過門檻,這就去了。
此人是誰?緣何為他們解圍?身邊隨從這就要去追問,那欽輕輕攔了,如此意外地化險為夷,不能再做深究,即刻離開茶樓帶車起行。
押了貨物行走得慢,出了城,近郊也到處是人影人聲。盤纏不多,再有枝節恐要生亂,不宜停,不宜急,屏住氣穩穩前行,待到傍晚時分行至山間見前後無人,這才略鬆快了心腸。
江南山水真如文人墨客口中的詩、筆下的畫,靈中帶秀,生就一股風致。白絲般的水汽騰起繞在山間,輕煙漫漫,雲霧繚繞;青的山,綠的樹,清靈的鳥鳴都似被暈了水的墨,淡去許多。空中的味道濕潤潤的,沁人香甜。
三人一邊走,一邊低聲說笑,隨從順手摺了路邊的葉子遞給那欽。那欽一時也興起,接過來含在口中做哨,和上鳥兒的鳴聲。
山林小路越行越窄,深幽處一澗清涼涼的溪水。那欽正要吩咐稍事歇腳,卻見不遠處的青石上已然坐著兩位女子。看旁邊候著的車馬和人,那欽一怔,不覺微微蹙眉。
怎的又碰上了?那欽打了個手勢示意停步,自己翻身下馬悄悄上前。
天涼,卻是去了披風,她一身嫩嫩的衣裙裹著嬌小的身子坐在大大黯黑的青石上,露出繡花小鞋愜意地顛顛著。
前後想來事有蹊蹺,此處並非官道,她們如何拐到這裡來?有意跟蹤他們?可這老的老,弱的弱,哪來的腳力?難不成是誘餌圈套?可環顧四周,此是已在坳中,半天也不見起埋伏,究竟……
那欽正在納悶之時,那女孩似有意若無意,回過了頭。不看猶可,這一眼,誤了往後多少歲月……
夕陽晚照,柔光映了溪水,籠在她身上,點在那眸中,水漾漾,眯朦朦,似淚光未盡,又似酣睡初醒。
將將及笄的年紀,烏絲滑亮,流海兒襯著雙睫,毛毛絨絨地不聽話。小鼻微翹,小口艷艷,鬢角垂絲俏俏結了兩個小辮把一張細白如瓷的小臉妝出幾分不安份的調皮。
這麼嬌,如雨點小荷,潤潤欲滴;這麼凈,如淡月初升,不染囂塵。說不出的細膩,看不盡的寵,山水就此住了聲,路與時光都斷在了這一刻……
多少年的奔碌與撕殺,時刻緊繃著神經,此時那欽身上竟忽地生出了倦意,任眼中的柔軟慢慢淌進骨頭裡……
那女孩冷不妨身後有人,四目相接,騰地燙紅了臉頰,急急起身而去,怎奈青石滑、繡花鞋軟,一步不穩險是趔趄,小僕女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哎呀,小姐!」
這一聲叫醒了那欽的神,想上前去,又怕嚇到她,眼睜睜看著她從眼前過,分明見她悄悄瞥了自己一眼,卻依然不敢多舉動。
主僕二人去到車馬旁,想著這就要離去,那欽正是不知如何是好,卻見她並未急著上車,兩個小姑娘似咬著耳朵說了些什麼,那仆女便又折了回來。
來在那欽身邊,小僕女指著他才剛丟掉卻粘在了前襟的葉子,「我家小姐說,這是『了哥王』,別名『桐皮子』,苦寒,性毒。倘若誤入口中,半個時辰便會腹痛難忍。不必驚慌,飲些濃茶或是鹽水便可解毒,也或是吃些凍涼的白粥。」
「……哦,這……」
小僕女已然離去,口舌拙了一刻,那欽這才想起幾次三番竟是未曾道得一聲謝!
「姑娘!姑娘請留步!」
那女孩被這大聲嚇了一跳,卻當真未再上車。那欽大步來在近前,依著中原之禮隔開兩步,拱手施禮,「多謝姑娘出手相助。此刻途中不便,肯請姑娘留下姓名,日後定如數歸還。」
日後?她輕輕抿了抿唇,略躊躇了一下,福身辭禮,開口時語聲有點顫,卻清晰可聞,「蓬門未開,花//徑待掃,客人下次來,不妨先叩門。」
這輕聲細語驚得那欽的心咯噔一下!自己漢話流利且容貌、身型並不似族人那般彪悍,挑選的隨從也都如此,再換了漢服,人只能說是北邊來,又如何看出他們是「未叩門的客」?更況,小小的女孩兒家這一句「下次來」於如今對峙中的敵我是怎樣的氣度與估量?
山中無常,夕陽未盡蒙蒙起了雨絲,與那霧氣相結,近在咫尺便有些不真。她的車馬拐回了官道,匆匆而去。
那欽佇立良久,直將那車馬看成了一個點,消失在雨中。轉回身,青石上一塊與那衣裙同色的絲帕……
小小柔柔的絲帕在他懷中揣了六百多個日夜,那帕上的清香任是四季更迭,依然縈繞心頭。原來,心思就這般丟在了那澗水邊……
不敢言,一恍成念,熬煞七尺男兒!悄悄冒險派人去尋,尋遍了江南各地,苦苦無蹤,她仿若雨後幻顯的彩虹,帶來了晴日卻一晃就再不見……
如今怎會突然出現在眼前,在這千里之外??托瓦的蹂躪之下,她又是如何殘存了性命?疑團種種,再想起那瘋顛之色、凄慘的聲音,那欽的心一揪,牙咬得咯咯響。
「……嗯」輕輕的一聲,她夢中囈語,那欽抬手略僵一下,輕拍著被。
旁的都先不管了,此時的當務之急是先護著她養好身子,喀勒這天邊一樣的地界倒正合適,只是老六那邊么……
「五將軍,」屏風外來人輕聲稟報。
「嗯?」
「吉達帶到。」
那欽回回神,起身繞過屏風,「帶進來。」
「是!」
……
瘋了一夜,審了一夜,凍得早無知覺的上身披了夾袍,此刻的吉達身心極是疲倦,可畢竟靜下了神。
那欽擺擺手,左右侍衛給吉達鬆了綁,退出帳去。
「起來吧。」
「五……」
「起來。」
艱難地站起身,吉達僵硬的雙膝嘎嘣作響。
「吉達,當年老六於你有知遇之恩,這些年你隨他出生入死,也算知恩圖報。」
吉達聞言帶著綻血的傷痕滿面愧疚,低頭弓背,高大的身軀無處躲藏,「將軍言重了!六將軍於我如再生父母,這些年扶植,恩重如山!末將……」
「既如此,男子漢敢做敢當,你不該編了話來誆他。」
吉達驚得撲通跪地,「末將不敢!末將初時確是救人心切,之後,之後末將……」
「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要反了自己的主子??」
「不,不是!」
「那是怎樣?!」那欽猛地彎腰迫向他,大聲呵問,聲勢之強不容稍有遲疑!
吉達不及應,脫口而出,「末將與那姑娘是兩情相……」
「你可曾與她同眠?」
「是!」
「可曾享魚水之歡?」
「是!」
「那你可知她此刻為何昏迷不醒??」
「她,她一個弱女子,這般驚嚇自……」吉達突然噎了聲,那欽附在耳邊吐出的幾個字讓他當場結舌。血,血崩?那,那她……
「左副將吉達!」
「末將在!」
那欽一聲冷笑,直起身,「我再問你一遍,只此一遍!報給六將軍的話中可有不實?」
「……有。」
「哪處不實?」
「末將……末將並與那姑娘並未有任何沾染。」
一句話,那欽眼中露出了笑意,這就是了。
「軍令如山,老六再是念舊也容不得你。」那欽緩了口氣,壓下後半句沒出口:更況老六根本就不是個念舊的人!「杖責一百,撐過去,你回鄉奉母;撐不過去,你認罪伏法!可服?」
「多謝將軍!」
被押出帳來往刑場去,吉達不由捏緊了拳,看得出五將軍那欽於她是有憐憫的,只是這憐憫在六將軍那裡能撐得多久實在難料。還好,雖則交代了些許實話,可他們畢竟不曾窺得她的身份,自己死不足惜,只是就這麼把她放在這狼兄弟身邊,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