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疑竇叢生
夜靜,冬寒的天氣凍住了所有的聲響,半彎月冷清清地獨自照著。風從坳口來,一點點雪花不知是又開始下,還是從旁處吹了來,白簌簌的。
雅予半卧在床頭,肩垂、雙臂平攤,寬大的衣袖蓋住細長的手指,將那緊緊的捏攥藏了個嚴實。渾身乾癟無力,腰腹沉墜的痛已痛成了習慣,身下說不得的尷尬在陌生的男人面前她連羞澀、遮掩之力都沒有。此刻獃獃地看著眼前的人,這些日子以來驚悸與恐懼已經莫名凝成的一股勁,支撐她不管是魔、是鬼還是人,都可以這麼空洞洞地應對。
「來,吃藥。」那欽端著小湯碗輕聲勸道。
她一動不動,才剛瘋了一樣,嘶喊的聲音尖利如鬼魅,讓人不敢相信這麼小的身軀里能有這麼足、這麼長的一口氣。她要孩子,像失去幼崽的母狼,眼神咬斷人喉嚨似的瘋狂。
畢竟是虛,那欽慌亂中依然一手就可以將她制伏。汗和淚一顆一顆掛在冰冷蒼白的臉頰上,晶瑩剔透。暴怒與掙扎后,她依然一點顏色都不見,眼睛枯絕,空洞僵直,淚不像是哭出來,只空蕩蕩隨意滾落,似風雨中格桑花零落的瓣……
那欽試了幾次把湯勺擱到她口邊,可那石刻一般的表情任是他這粗莽的草原漢子也甚覺尷尬。將葯碗放在旁邊高几上,看著那眼睛,那欽斟酌著她該是一點也不記得曾經了,此時提也實在不是時候,便道,「在下那欽,瓦剌汗左翼大將軍麾下千戶那顏。」
見她無動於衷,那欽又覺不妥,想來那日能從狼口下將她奪回,單是一個小小的千戶長絕不能有此霸道和權力,此刻這般倒像是堂皇推託之辭,遂乾脆道,「六將軍塞罕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
說出這一句,真不知是解了她的疑慮還是端端幫了倒忙,隻眼見那絨絨的雙睫遮攔了下來。
「你莫怕。托瓦死了,如今喀勒是我瓦剌的屬營。」想起她曾經的暗示,那欽料得她非尋常深閨女兒,對邊疆戰事該是略略知曉,「如今瓦剌與中原已然停戰,正議通商。你我是友,不是敵。那日六將軍也並無意傷你,為的只是懲試壞了軍規的吉達。如今於你……」
「我餓了。」
嗯?那欽被截得一怔,再看她眼帘更垂,聲音一倏就沒了,啞得像是他的癔聞。那欽再不及說什麼,只怨自己疏忽,這麼折騰人早就空了,再不吃東西別說養病,一口氣也得給耗盡了。
高几上的暖桶中正溫著一碗熱騰騰的阿木斯,那欽趕緊取了來遞過去。她雙手要接,冰冷的手指剛一碰,針扎了似地跳了一下。那欽低頭,才見原是自己老繭的手不覺燙,這滾燙的黃油粥特意盛了瓷碗她那細嫩的小手哪耐受得?正要找什麼墊著些,卻見她拽了那灰白烏塗的袖子墊了手捧了去,再不抬頭,大口大口吃起來。
那欽瞧著不覺倒吸涼氣,燙啊!想起澗水邊的那小水骨朵兒般的嬌嫩,心一揪……
安置雅予吃好飯、用了葯,那欽著人將乾淨的換洗衣裳並另一套被褥送進帳來,又略客套一句起身離去。她如今依然體虛,一股子拗勁也撐不住什麼,可他不能再在跟前兒,那女人的病與不便在這儘是男人的軍營里她也只能自己照顧自己了。
出得帳來,雪飄似停了,就了月光,營地里煞白透亮。這一早一晚都是個靜,也難得辨出某時某刻。那欽負了手一路往汗帳去,偶有衛兵巡邏,俯身行禮,語聲壓得也似怕驚了待捕的獸。那欽擺擺手,也懶得應個聲,心道,這人早晚跟著老六都得憋出毛病來。
進得帳來,正中的籠火已是乏盡,撲撲的柴灰上連點紅星都不見。偌大的氈皮帳未籠住暖,卻隔去了雪白,案上一盞燈,恍恍一圈黃暈。賬中無風,陰霾沉沉,讓人不知覺便更寒上了幾分。
那欽搓搓手,目光在昏暗中尋見老六人仰靠在虎皮帥椅中,雙腳搭著案頭,手中是慣玩的靴刀,一副架勢悠閑,卻那眉頭微蹙,面上也似若有所思。
「怎的?」那欽走近前,自顧自舒坦坦落座,揶揄道,「是悶還是不服?」
賽罕瞥過一眼,「五哥,我越想越不對。」
「哪又不對?」
「喀勒拿下的太快了。」
那欽拽出腰間的酒袋嘬了一口,冰涼涼入口霎時在胸中燙出一團火,好是痛快!「這可不易,六將軍難得自省一回!」
賽罕笑笑,刀入鞘,人坐起了身,「喀勒雖小,可當初估摸著少也有千餘騎人馬。可誰知真正能戰的只一個守衛營,雖是一個個彪猛奪命,可畢竟數寡,整個吞下也不過一天的功夫。待到清點部族,報上來的編製、文錄都全,可盤點下來為何營盤與兵器、牲畜、糧草卻端端多出了這麼些?」
「哦?許是過冬屯得多?喀勒地偏,正處山坳口,雪季來得早、去得遲,據報他們一向獵牧齊重,男女老少人人都精於左右,這個時候資產豐些也不足為奇吧?」
賽罕想想,輕輕搖搖頭,「再有,喀勒這些年盤踞北坳口無人敢碰,為的就是那令人聞風喪膽的探馬赤。可這一回見,一幫人不足百騎,老的老、小的小,那般身手憨莽有餘、謀略技藝不足,何來這名聲呢?」
聞言那欽也警覺起來,老六猛,卻並不魯莽,心細如塵,常亂中尋道。十七歲就憑一把豁口鈍刀奪下先鋒赤帥印,這些年的歷練,更練就了一雙刺破敵膽的鷹眼,此刻他的疑慮絕非無端臆測。「那依你所見呢?」
賽罕並未即刻應,那答案像是就在口邊卻又再三斟酌,面上的顏色也越陰重起來,「我是想,或許,這支軍隊,我壓根兒就沒碰著。」
「什麼?」這實在出乎那欽的意料,聽在耳中甚而有些異想天開,「沒碰著?你是說你一路北走早有人給喀勒送了信,他們做了埋伏?這也不通啊,先不說他們的妻小兒女,如今自家大汗都被你擄殺,那守衛之軍還要埋伏到什麼時候?」
這一問賽罕也不知如何回答,一時煩躁,單手託了額,手指一搓一搓揉著眉心。忽地想起清出的那許多金銀財寶,抬起頭,「五哥,喀勒會不會是以為雪凍封了路,鬆了戒備,越過隘口往中原去了?」
賽罕的意思是去搶劫,那欽沒立即應,又嘬了一口酒,「喀勒一族為了守住這塊地方,自己做的苦不說,雞鳴狗盜之事也確是行了不少。可這麼遠的路,當真會為了一些財寶千里迢迢去與中原結仇?這不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么?」
賽罕冷笑一聲,「有甚不會?又不是去掠疆占土,只是去偷東西,一個賊人還用得著什麼謀划策略?行夜路、手腳輕快就成。再者,如今中原視我瓦剌與韃靼為大敵,旁的小部族從未放在眼中,便是有些什麼也都歸咎過來,不正是空子好鑽?」
「那倒也是,可……」
「聽木仁說那叫什麼魚的女人就是江南口音,保不齊就是順路劫了來的。」
那欽微微皺了皺眉,將酒袋收好。這一猜,豈非猜出一個好大的缺口?如今這態勢,老六若只管鑽牛角、草木皆兵到處去尋可了不得。「依著你的意思,一支人馬隱藏在外,這幾日過去,消息豈不早就漏了出去?」
「不會!」這一問賽罕應得斬釘截鐵,「此番是連夜奔襲,六十里流哨都滅得一乾二淨!圍了營后,別說是獵鷹和人,連只鳥都不曾放出去過。」說著話已似打定了主意,騰地起身,高大的身型一陣風撲得燭火險是晃滅,「這就連夜開審!掘地三尺,也要把那支探馬赤給我挖出來!」
「不可!」那欽趕緊起身攔,「將將滅族之災,一旦逼反,冰天雪地,你如何收拾?!」
「嗯。」賽罕一撩袍腳別在腰間,「五哥放心,不審,只錄。從做飯的老嫗到吃奶的娃娃,一個,一個把祖宗三代都給我扒拉清楚!」
看他狠了心,那欽只覺牙縫間嘶嘶的涼氣,口中卻不得不暫且依下,「嗯,也好,只錄,若當真有缺,總會有脫了的線、對不上的口。」
「五哥,你何時啟程?」
「我先不走,待審出眉目我也好回去復差。」
「好!」
那欽主意留下,一來是此次老六的疑心過重,一旦猜測失了真又審不出結果,恐又要流血;二來么,於雅予的安置他還沒有想好,拖幾日看看她的病情,待相認之後,讓她心裡有了靠,再走不遲。
這一會兒工夫,賽罕已是吩咐下去將所有的虜民按曾經的編製民戶分隔待錄,再和那欽略分了分工,這就一道往帳外去。
「雅予。」
「嗯?」
那欽冷不丁這麼一句,賽罕頗有些摸不著。
「那姑娘的名字叫雅予,往後休得亂叫。」
賽罕擺擺手退去隨從,「我女人多了,一個個記,我叫得過來么?」
「你女人?」那欽立刻瞪了他一眼,「她既非喀勒族人,更非托瓦的妃子,怎的成了你的女人了??」
「我管她怎麼來的,托瓦營里的不是我的是誰的?若當真不是,此刻就丟出去,少一個少份開銷。」
「混帳東西!越說蠻勁越甚!她是中原的客,你給我仔細著!」
看那欽動了真,塞罕賠笑拍拍兄長的肩,那欽未再多言語,兄弟二人分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