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兩廂蹊蹺

7兩廂蹊蹺

不過幾日的功夫,整個喀勒營已是全部登錄清楚。千頭萬緒、枝杈淵源都按戶制、宗族繪出兩大幅圖譜,其中隱秘瞭然於目;營地里人來人往,一批批車馬押解安排得井然有序,依東南、西南兩個方向6續啟程。

厚厚的氈皮隔斷人聲,陶腦上蓋了氈頂,足盛百人的議事帳內只一案,一火,空曠、靜謐。齊人高的圖譜前,賽罕負手而立,挺拔的身型被幽暗的火光投射,恍在帳中陰沉、高大。一雙鷹眼微蹙,狹長而冷靜。

「回主人,依著您的吩咐,下手留了力,剩足了一口氣,將將昏死過去。」

立在身邊回話的是自小跟隨賽罕身邊的家奴巴根,七尺壯漢,眉凶目惡,額頭一道深疤火光中將那醬色臉膛襯得野獸一般。此刻躬身回話,粗啞的聲音恭順小心。

「嗯。即刻丟出去,越遠越好。」

賽罕的語聲很低,低到不辨其中的喜怒。八年的兄弟情誼就此恩斷義絕,好在有五哥從中遮擋,吉達的處置拖到今日才算不露破綻。

「是!」

巴根接令大步退了出去,氈毯上未留下任何聲響。

「阿木爾何在?」

一聲傳,大帳背光處快步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子,雖也是一身蒙袍騎裝,卻身型瘦削全無馬背族人的彪壯,一張臉孔更眉清目秀,頗似中原的儒生秀才,誰人能想得到這是巴根一母同胞的兄弟阿木爾。同是賽罕身邊的家奴,兄弟二人一人從外,一人侍內,各司其職。

阿木爾走上前來俯身行禮,「主人,」

「講。」

此番探查兵分兩路,一路查找所有的登記文錄、來往信函;一路細錄族人戶制。文錄龐雜,對換了血的探馬赤軍遮掩得很是細緻,短短時日內並未檢出任何紕漏。而其中分給阿木爾主持的是喀勒金帳的勤侍文錄。這些記錄多是記載大汗、汗妃素日慣常,記錄很是條理,卻也不過都是些起居、祭祀之事。賽罕當初指示查看只是不想錯漏一絲一毫,實則並不指望能從中得著任何可用之信。

誰曾料,正是這看似無用的東西,卻在昨日被細心的阿木爾發現了一個蹊蹺之處。文錄中記載了大汗托瓦今年春娶了一個側妃,為此舉族同賀、擺酒十日;年底,又納了一個妃妾。妃妾位卑,並無正禮,只是前一日在大妃處領了頭冠、首飾和衣裳,第二日分了寢帳。記錄中一筆帶過,可恰恰是這不起眼的一筆,那標註的日子正正好是他們突襲的前一日。

前後就差了一天,賽罕並不及多驚訝,吉達咬死說那女人並非托瓦的妃子,為的不過是怕沾惹了他,說是奪了將軍的女人。可奇怪的卻是記錄中那妃妾有名有姓,是喀勒本族中人……

事有蹊蹺又直接關係到吉達,遂賽罕吩咐只能暗訪不可明查,以免打草驚蛇。

「主人,奴下在族譜中找到了這個女人,父母鄰里都未有半點遮掩。家中姐妹二人,姐姐是托瓦大妃身邊的仆女。我找到她悄悄盤問,說是當日確是她妹妹侍寢的第一晚,誰知一場大亂,再不曾見過,只當是因著大汗一道被殺了。」

握著腰刀的手不由緊緊攥住,賽罕雙目之中的靜漸漸陰冷……若是此言非虛,當夜那中原女子並不在托瓦帳中,吉達是在哪裡「英雄仗義」、「憐香惜玉」?又如何身分兩處活捉了托瓦,而此刻那真正的妃妾又在何處?

「主人,」阿木爾稍觀顏色,依然言猶未盡。

「講。」

「那仆女說她曾受大妃的指派去看護過一個中原女子。」

「哦?」

「奴下問她是何時的事,她說那女子是兩個月前到的喀勒,來的時候只她一人。」

「什麼??」賽罕一驚,「兩個月前?只她一人?不曾有旁的有孕之人?」

「回主人,那仆女說這女子來的時候就瘋瘋癲癲,身患有病。托瓦與大妃還為此生了口角,從此那女子便歸了大妃,單另住了帳子看護起來。她每日給那女子送吃食和葯,不曾再見得有旁人。」

賽罕牙關一咬,深吸一口氣。這女子究竟是何人?為何托瓦搶來了卻歸了大妃?還有那孩子呢?是從何處而來?是何時來?吉達又是如何找到他們的?

「主人,是否要盤查左副將的先鋒隊?」

賽罕輕輕搖搖頭,那都是吉達精挑細選、慣用之人,出生入死,早就是血脈相連、過命的兄弟。此番膽敢如此行事,必然是早早部署。想自己營中最貼手邊之人起了異心、暗度陳倉,賽罕不覺寒徹心肺,殺意頓生……

「你先去吧。」

「是。」

「慢,」

「主人?」

「可曾見著五將軍?」

「早些時與軍師一道安排車馬,而後就往後營去了。」

聽主人再無聲響,只有火光中黑暗暗的背影,阿木爾悄悄退了出去。

……

日頭偏西,雲層遮攔只遠遠斜著一個圓盤的光圈,模模糊糊的。離開繁忙的起解處,人聲漸少,靠近林子的雪地越走越清涼。

那欽這趟差拖出不少時日,雖說那支隱秘的探馬赤軍仍未尋到確切蹤跡,可這麼快便查到確有其事已是不小的收穫。老六給三哥的秘信已然揣在懷中,正是他該啟程復差之時。這要走,心裡總歸有些放不下……

腳印踩出的小路硬扎扎地滑,歪歪扭扭沖著林子去。除去巡衛這地方少有人來,想起那夜在嘶喊中快馬飛奔不過轉眼的功夫,此刻一步步走來還真是不近。這幾日他慣於在晚飯前走這一趟,心裡的后怕與慶幸也總在此時最甚。好在他來得及時,好在及時。老六雖說是為了試探吉達,可那欽知道他絕不會輕易喊停,為了一句實情,老六根本不惜搭上她的性命!早一刻,晚一刻,時候卡得這般合適,豈非天意?

風頂著吹過來,雖不急,卻是捲來那和了乾草腥騷的味道和時不時的一兩聲嚎叫。那欽不由皺了皺眉,這老六,虧他想得出來!讓他給雅予尋個妥帖的人照看,怎的就想到了諾海兒?雖則一不是男人,二不是喀勒族人,可這丫頭行事做派哪裡像個人?明明就是一隻小野狼,保不齊哪日心不順便會咬她一口。更讓她日日守著這險些喪命的地方,夜夜聽著狼嚎,比當初扔進狼群又強到了哪裡去?

唉,怎奈這不是自己的地界,兄弟歸兄弟,雖說不至尊卑有序、應著大將軍的頭銜壓制他,卻是如今自己也未尋得甚好由頭,能留下她已是勉為其難,再多求實在怕那小子起了疑心。更況一時半刻他就要走,回去后要說明白的地方太多,真不如先放在老六這兒妥當些。

那欽一路琢磨著不覺已是來在林子邊這圈狼的所在,未至那頂髒兮兮的小帳篷就見諾海兒從帳后繞了出來,懷中揣得鼓鼓囊囊的。一眼看見他,似是怔了一下,不待他開口,竟是扭頭徑自走了。那欽搖搖頭,這小東西,眼裡除了她六將軍誰都不見,何時學會點人規矩??

那欽只管抬步不緊不慢,卻不知帳中人已是候得心急如焚。趴在簾縫邊悄悄張望,今日的日頭似挪得分外慢,寒冷中雅予已是站得雙腿僵直。見那人沖著帳篷而來,趕緊轉回身重坐在草垛上,扯過棉被將自己蓋好。抬手想理理垂落鬢邊的發,怎奈手抖得厲害只哆哆嗦嗦藏在了袖中。聽那腳步聲停在簾外,略斜著靠了,輕輕搭了眼帘,心中默念前日來人的叮囑:切莫慌,切莫慌,五將軍心善,五將軍心善……

打起帳簾,那欽一步跨進來又轉身將帘子掖嚴實,再回頭見她已是坐直了身。

「將軍,」

「今兒可好些?」那欽微笑著走到近前。

「好多了。多謝將軍記掛。」

這帳子未鋪氈毯,撐起時甚而連石頭都不曾清理乾淨,地上是冰雪隨意化凍后坑坑窪娃的痕迹。那欽撩袍子席地而坐,滿目儘是零亂的雜草。於那狼群里滾大的諾海兒這所在倒是應了窩的名頭,還生出幾分暖意,只是於她么,單薄薄的草墊,單薄薄的人,胡亂卧著活像是草窠里瑟瑟的小鵪鶉,心一冷似被什麼東西咯了一下。

打眼看草墊旁擱著水罐、碗勺,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那欽這才適宜些,「飯菜都還吃得?」

「甚好,多謝將軍。」接著他的話,只怕應得急又怕應得慢,袖子下的手已攥成了死疙瘩,心通通直跳,輕輕咽了一口,又道,「那粥,吃著甚好。」

那欽笑笑,「那叫阿木斯,奶和黃油煮的,還真是像中原的粥,只是口味略濃。這猛地每日酒肉想那中原男人怕是都受不得,況你還病著。這時節除了奶//子,這是能尋得著最軟的東西了。」

「有勞將軍費心。」這一句本該是真心實意,只是如今什麼禮數、什麼廉恥都已耗乾淨,心似火焚,深底處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絕望之後、恨不食肉寢皮的嘶喊!卻這面上不得不柔、不得不靜,追著他的目光,生怕誤了一絲不耐,他便起身離去,將自己唯剩的出路就此斷送……

厚厚的蒙袍裹不服貼,寬寬地浮著,撐出個虛架子越顯那身子瘦弱。小臉白得發青,唇上也不見血色,那雙眼睛便大得彷彿夏日融了冰雪將漫的湖,漾漾著要將他沒了進去。

她看他看得這麼不知迴避,那眸底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將他攫住,直教那欽心裡沒了把握,仔細辨,依然不是曾經相識的熟悉。這一次緩過來,她柔和了許多,狼口奪命不曾再提,人也不再掙,聽話乖順。想讓他相信兩年前那稚嫩中掩不住的主見與傲氣都被這一場難啃噬乾淨,他卻依然有些吃不真切……

「將軍……」

「哦,如今營里不安穩,我跟老六說了,待這兩日清靜了,給你再好生安置個地方。」

「不不,不必,這邊住著甚好。」

她這一急,語聲亂,睫毛絨絨顫顫,臉龐都似泛了些紅暈。這怕的小模樣倒是比才剛多了幾分生氣。

不必問那欽也知道這懼怕的源頭是哪個,想說他又不會吃了你,可轉念想這可說的是自家老六,吃不吃的還真說不準。又有心說暫且忍耐,待我回來接你。更覺不妥,中原女子,一時繞不開錯會了意思倒嚇著她。

「你先將就幾日。旁的我走之前自會都安排好,無需擔心。」

「多謝將軍。」

話音落,帳中靜了下來。這幾乎已是他二人每日的慣常,敵我兩營、身份懸殊,寥廖幾句問候便盡了所有,多一句都無從說起。

帳外日頭越淡,帳中也更清冷。雙手握著膝頭,那欽抿了抿唇,呼吸可聞的靜,讓他深吸一口氣卻不敢爽快吐出,只悄悄屏著,享受兩人獨處的尷尬。明日一去,快也要幾個月才能再見,今日不妨……略拖一刻。

見他不語,雅予直等得心焦。押解的車馬已是走了一日,眼看著一切平息,他再不得久留。雖是那日來人囑她萬不可自己開口問,寧願日後再訪、再尋也不可惹得他生疑壞了大事。可此刻心如油煎,話已衝到了口邊,又,又如何耐得住?

「將軍……」

「嗯,」

「那孩子,那孩子可好?」

「哦,瞧我這記性。」那欽歉意地笑笑,「我和老**計,你暫時留在他營中養病,再帶個娃娃多是不便。此次還是先隨著走。」

意料之中,自從那野獸一般的男人從她懷中將孩子奪了去,雅予就再無指望能要得回來。日思夜念,幸而有人指點另一條出路,否則她該是又要慌了神。

「孩子平安就好。」她輕聲應下。

「這你放心,我親自安排了人照看,讓那孩子隨著往西南走。先去拉克爾營,待到了大營,我自會再尋妥善的人家收養。」瞥她一眼,那欽略頓了頓,「你一個姑娘家雖是有同族的情誼在,畢竟,不便養育。」

「嗯,」雅予柔順地點點頭,「將軍慮得是。多謝。」

「不妨。」

說完這些話,那欽覺得已是不便再多留,「你好生歇著,我明日一早啟程,待……」

這一句端端卡在喉中,此刻帳中已是夕陽余暮昏沉沉的暗,可他手臂上隔著厚厚的皮袍依然感覺到她的手。那麼輕,那麼柔,她怎的,怎的竟是忽地握了他?血肉撕殺都不曾怕、不曾亂,這一時的柔軟,那欽還,還真是有些招架不住……

「將軍,那孩子究竟是隨哪個營走,跟著誰?一路歇腳幾處?親不親的,養了這些日子,總想知道他的下落,也算是,算是有個尋處,有個念想。」

她欠著身,語聲低低的,挂念與憂傷離他這麼近,近得似也過到他心裡……

「……好,你別急,我這就回去查了寫給你。」

「嗯,有勞你了。」

「將軍」換成了「你」,那眸中的欣喜與信任真是……千金難換……

……

出了帳,那欽的心懵懵的,立著不動,直到看天邊最後一絲餘輝落盡。

轉回頭,呀!兩步之遙四隻亮閃閃的眼睛,嚇了那欽一跳!定睛一看,是諾海兒那小獸直獃獃地站著,鼓鼓囊囊的袍子領口處拱出一顆毛聳聳的小狼頭,兩個東西正一眨不眨盯著他。

那欽狠狠瞪了一眼,徑自離開,心裡嘟囔道,早晚得勸著老六給她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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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情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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