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鷹視狼戾 (上)
雪已連續晴了幾日,待到日頭落了山,坳口處仍有風過來,倒也不烈,只是那聲響因著山勢呼呼叫得邪。
冬夜長,又深又重。解走了喀勒族人,整個營地空蕩蕩,白白虛浮的帳篷,夜的掩護下更難辨出軍士們安置在何處,安靜,猶如棄城一座。
一天的星斗,映著雪地,遙遠、明亮。兄弟二人並肩往營外去,腳步緩,邊走邊輕聲說著話,身後遠遠跟了兩個隨從。
賽罕身高,略低了些頭,「我這裡還能比大營安逸?統共一個醫官也多是療外傷,那女人的病,他怎麼弄?」
「這不用你操心,她那病我有葯、有人,待回去就送來。」
「何苦費事?你不如這就給她帶走。」
「不過是借在你跟前兒一些時日而已,只一個人,又非戰中,怎的這般不痛快?」
「有甚不痛快的?原本也是我的女人,我怎麼安置還不是。」
「嘖!」那欽立刻停了腳步,「怎的又渾說是你的女人?」
「不然怎的?我倒是稀罕。」
「人家是中原女子,不可用咱們的規矩計較!」
賽罕一挑眉,沉著音兒略拉長了道,「五哥,你可是有事瞞著我?」
「是。」
那欽悶聲應了一句抬步就走,賽罕大步跟上,「說來聽聽啊,別費我的事。」
那欽深知自家老六素日的行事做派,想知道的事不翻個底兒掉絕不罷休,瞞著他還不如直接告訴他來得少些尷尬。可想想家中的人和如今雅予的處境,實在難於啟齒,只得道,「我自己還沒弄清楚,說什麼?」
看那欽果然為難,賽罕淡淡一笑,「旁的我不管,只別誤了我的軍務。」
「干你軍務甚事?許她安生即可。你也不用膩煩,過些時我接走就是。」
賽罕拍拍他的肩,未置可否。
已是離了大營,兄弟二人停了腳步,身後的隨從速速牽馬上來,那欽翻身上馬,「保重!」
星光下,快馬而去,不消半刻便不見了蹤影。賽罕負手而立,臉上的笑容漸漸冷去……
戰至今日,時局瞬息萬變。草原上勢力眾多,微妙又危險,兄弟六人各掌要職,皆在風頭浪尖:四哥任大汗護衛軍首領與三哥同鎮金賬,大哥任左翼萬戶,二哥任中軍萬戶。一個個都是明靶子,處處需謹慎,遂有些機密為了安全起見,並非要六人通傳。尤其是五哥,他在大哥手下帶兵,卻常接三哥的密令行事,大哥從不過問,旁的兄弟就更不得知。這一回,他究竟是緣何於這女子這般關照,果然是心生憐憫,還是另有隱情?
「主人,」
「嗯,」
黑暗中阿木爾悄無聲息隨到身邊,「那孩子替換回來了。現擱在林中獸棚,我哥帶人看護著。」
「讓巴根即刻回到我身邊,另著人去。」
「是!」
「慢!」
阿木爾趕緊轉回身,「主人,」
「兩人看守,外設百米圍哨。」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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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是熬到了晚飯時分,雅予跪坐在草墊上雙手不自在地藏在衣裙中,看著諾海兒一會兒進一會兒出地張羅著。小丫頭個子小,又哈著腰,胸口揣著的那小狼頭就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這帳子里的冷和腥臊味與近在咫尺的狼窩一般無二,雅予每日里都緊繃著弦,從不敢真正合眼,一個念頭苦撐著,只怕挨不到就被狼吃了。可此刻的心提在嗓子眼,緊緊攥成一團,想著自己那將行的罪過,倒是眼前這兩個小物的鮮活才稍稍撣去些懼怕和愧疚。
一碗接一碗,滿滿漾漾擺在面前。諾海兒一手一隻,兩腕間再另夾一隻,看那湯水滴滴嗒嗒,雅予也不敢上手接。
初來時,雅予怎的也不肯央喚她,這小東西分明還是個孩子,小腦袋小手小腳,沒長開似的。可不幾日就見識了那大得驚人的力氣,且是雜吃雜養,隨意在草里是一卧,呼呼就是一宿,身體結實得像頭小牛犢。還生就一股死拗,不開竅的石頭一般,不管那野獸說什麼,就似刀刻錐鑿在她心裡,一板一眼,絕不肯錯一毫。動輒就是我家將軍如何如何,我家將軍怎樣怎樣,凡事都不肯亞予插手,供泥菩薩似的,每日每餐端到她跟前兒,看著她吃下去。
熱氣騰騰的肉湯就著冷氣一股腥膳的味道,平日忍不得,此刻雅予倒恨不得那味道更濃些。那白色粉末已是在手中快捏出了汗,那味道似穿過皮肉刺到鼻中,怎麼都遮掩不住。眼看著所有的吃食都擺好,可她還是沒尋著機會放。
十天,她跟孩子整整分開了十天!這天寒地凍,狼群中偷生,只仿若兩世相去,再不得見,而如今惟有的希望竟是寄託給同是胡人的他們。那副將吉達人長得彪悍猛壯,面上甚而還有些惡,可於她卻是如此忠肝俠義、以命相護。這兩個月來地獄般的煎熬,雅予雖還是不曾學會一眼辨真,卻也以血淚識得沒有人會隨意偏恩於人。這世上,人人都是有所求、有所圖。可此刻,她沒有力氣去多顧及,只知道他們一口承諾將她和孩子送回中原。只要能回家,只要能讓孩子認祖歸宗,甚而,只要能到邊疆,見到威遠大將軍讓他得知季家還有後人,她便死也無憾了。
一切的計劃都自今夜起,萬不可讓自己的婦人之仁壞了大事……
「諾,諾海兒,」一開口,心撲地就險是跳了出去,自己都驚於那語聲的拙絆。
「嗯,」
「晌午,晌午那羊肉還有么?」
「烤羊羔腿么?不是說太油膩,不吃么?」諾海兒眨著小黑眼睛不大明白,想了想,怕又是她不吃飯的託詞,便儘力勸道,「這肉湯是六將軍特特囑咐給你燉的,配了烤餅才是香呢!」
「嗯,是香,只是,只是今夜倒當真覺得餓了,湯水有些寡薄。」其實那湯濃稠得肉醬一般,這意外的耽誤讓雅予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謊。
「說的就是!」諾海兒一聽她要吃,像被燙了似的立刻蹦了起來,「就煨在外頭火邊兒,我這就去拿!」
小丫頭風風火火跑出去,雅予趕緊展開手,那葯幸而是包在油氈紙中否則這一手心的汗怕是早融了。火堆就在賬外,再不及猶豫,略欠欠身,哆哆嗦嗦打開紙包,不住在心裡頭念:只是迷昏的葯,睡一覺就好,不會傷到她,不會傷到她……
這麼念著,那粉末一點點傾入諾海兒的碗中,可,可這味道怎麼好?任是如此濃厚的肉味也蓋不住?這,這可……
心一慌,手顫顫巍巍不穩,紙包一抖,粉末都撲撒在地上。全身的血都似淤到了頭頂,腦子一下就亂了,竟是想用手指把那末子從雜草中捻出來。耳聽得帳外腳步聲近,連土帶葯,雅予趕緊都扔回地上用腳搓了搓。胸口起伏,那緊張要斷了氣一般。
諾海兒這回沒使碗,直接用小腰刀扎著那羊羔腿就進了帳。剛被火熏過,褐紅的皮肉滋滋冒油,濃香撲鼻。諾海兒砸吧砸吧嘴,好是口饞。興沖沖坐下,又從腰間拆下一把小刀,順著羊腿骨拆起肉來。
眼看著諾海兒忙碌,根本不曾看自己的湯碗一眼,雅予的心更添不安。都怪自己多事,要了這羊腿來,小丫頭若是只顧伺候她拖過了時辰如何是好?再是那懷中的小狼崽,先前從不敢細看,此時瞧著,那小獸好不安分,一直拱拱著往外撲,是有犬一樣的靈敏嗅出了那葯的味道?還是,還是只是饞??事不宜遲,不能再拖了!時辰一過,弄出聲響來怕是命都難保!
「好了,我夠了,你也吃吧。」雅予端起自己的湯碗,添了腿肉,越發溢得滿滿的。
「我?我不吃。這都給你留著。」諾海兒說著住了手,剩餘的都歸整在一隻空碗里,果然不再多看一眼。
「來。」雅予學著她的樣下手拈了一塊放進諾海兒碗中,不著痕正放在剛才融葯的地方。「吃吧。」
「哎!」
畢竟是小孩子,一時就樂,立刻拿刀尖挑了那塊肉。雅予剛要鬆口氣,卻見她把肉送到了胸前。早就急得嗷嗷的小狼崽一口吞下,伸出猩紅的舌頭直舔她。
「諾,諾海兒,你……」
「呵呵,我喝湯就成!」諾海兒說著端起碗。
雅予生生噎一口,瞪大了眼睛看小丫頭呼嚕呼嚕大口吃起來。這兩日為了這一刻,她寢食難安,夢裡一遍又一遍看到那小身軀突然倒在她眼前。此時見她鮮活活將那葯吞下,雅予只覺自己的喉舌、腸胃也似火燎了一般。
一口氣吃下半碗,諾海兒這才略一抬眼,見雅予獃獃地盯著她看,有些納悶兒,「還不能吃么?怎麼……」
一句話沒說完,腹內突然絞痛!當是自己要去茅廁,諾海兒小眉一皺哐地扔下碗,一骨碌往起站,那痛猛地一擰,五臟六腑瞬時扭纏在一起,尖利的痛刀攪一般,只覺這一身筋骨皮肉碎成了醬!
「啊!」諾海兒一聲慘叫翻倒在地。
沒想到藥性發作如此之強,雅予驚得手足無措,「諾,諾海兒……」
「啊!啊!!」一聲聲屏不住的痛撕扯著嗓音,小身子翻滾在冷硬的地上似扭轉的陀螺。此刻已完全不見了平日的結實粗糙,只是稚嫩的無助。豆大的汗珠綻出了額頭,亂亂的小發濕濕扭結,小臉煞白被痛苦揪皺得小拳頭一般。
眼前的景象比夢中駭人萬分,雅予腦中一片空白,「這,這是……怎麼會……」
「啊~~嘔!」
猛一聲嘶嚎,雅予驚得一怔,就見從諾海兒懷中躥出了什麼,未及反應,一團黑呼呼的東西狠狠撞上來將她撲倒在地。
「啊!」
慌亂中雅予一把抓住撲近面上的狼崽,粗糙的皮毛裹著精瘦的小臂,那麼鮮活扎人的感覺怦怦跳動著血脈,腥臭的長嘴獠牙就在眼前,渾濁的黃眼珠就著燭光陰慘慘地亮。任是狼性冷酷也有護衛之時,獸的兇殘曝得淋漓盡致,那小狼崽亡了命一般嚎叫撕扯。
渾身汗毛炸豎,精神破碎,魂兒已被完全將攝去。那狼崽子只有尺把長,她卻只管手腳並用狠命踢打。虛弱的身體因著恐懼迸出駭人的力量,撐得狼崽子不得上口只管嘶嚎。可一刻耗過一刻,仰躺在地,一口氣屏不住,胸口漸漸空乏,周邊的物件慢慢在眼中旋大,那狼頭恍恍惚惚惡魔一般,所有的力氣都只存在了手臂上。
絕望侵蝕,腦中空無一物,淚和汗渾濁著,虛軟中只看到那小小的襁褓……
「啊~~嘔!」
突然強掙的一聲,雅予頓覺身上一輕,那狼爪撕扯著離去在衣袖上划好長一道口子。手臂酸軟脫了臼一般,強撐起來這才看清原來是諾海兒撲了上來,拽過那狼崽子翻身壓住。痛已是讓小丫頭出不了聲,汗濕顫抖的身體篩糠一般,卻依然把那狼崽死死扣在懷中。
「啊~~嘔!」
主人的痛和禁錮更激惱了暴怒中的小獸,左右嘶嚎掙不出,竟是扭頭一口咬住諾海兒,瞬間黑紅的血浸染肩頭。
「諾海兒!!」
「快……快走……去,去報將軍……」
哪裡還顧得什麼謀划、什麼出逃,此刻竟是覺得那遠處的汗帳才是最安全的所在!雅予一骨碌爬起來,「你,你忍著,我這就去!」
幾步衝到門口,豈料帳簾迎面掀進來,一股寒氣撲面,人不待應便被一隻粗壯的手臂牢牢扯住。
定睛看,原來正是今夜要等之人!雅予立刻怒道,「那究竟是什麼葯?她怎麼疼成這樣?!」
吉達趕緊豎起食指示她噤聲,「噓!!確是迷昏葯,只是她年紀小扛不住,一會兒就好了。」邊說邊給同來的另一壯漢遞了個眼色,那漢子會意走進帳中,俯身蹲在諾海兒身邊。
「你可是有解藥?」雅予急急問著就要上前。誰知不待她抬步,那人照著小丫頭的頭頸左側一掌劈下去,顫抖的小身子立刻一軟再沒了動靜。小狼崽剛掙著要往外探,那漢子袖口中猛地現出一把短匕「撲」地一聲將那狼頭扎牢在地上,腦漿崩裂,鮮血四濺。
血腥的味道直衝而來,雅予瞪大眼睛愣在當場。看那諾海兒小身子安靜地蜷縮在地上,雅予只覺周身的血徹涼!一把甩開吉達,「諾海兒!諾海兒!」
「不能再耽擱了,快走!!」
「不行!你們有解藥即刻給我拿出來!如若沒有,我這就去汗帳!」
萬般不得已,吉達撲通單膝跪地,「郡主!!諾海兒當真只是昏迷,您若執意不走,待六將軍知曉,重返中原無望!吉達千刀萬剮在所不惜,怕只怕,您與小公子也性命難保!萬望郡主以大局為重!」
胸口翻滾的波濤一般,雅予大口大口喘著氣,這抉擇,似是輕重分明卻怎麼讓人如此作難?「……你,你們接到孩子了?」
「嗯,此刻就在林中等候,快走!」
「等等!究竟有沒有解藥??」
「不需解藥,最多一個時辰她就會活蹦亂跳。郡主,你摸!脈與鼻息都在!」
雅予俯身探試,雖是弱,那脈於鼻息倒當真都穩。想著冰天雪地中的孩子,雅予一狠心站起了身。
臨出門,那隨行的壯漢又似躊躇,雅予立刻警覺地回過了頭,「你又要做什麼?!」
吉達沖那漢子輕輕搖頭,眼中示意道:奪命散,活不成了,不需計較。
出得帳來,冷風乍起,一行人悄無聲息,趁著夜色中沒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