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忘川鬼君
卻說金蟬子坐於寶林寺禪堂中,看著窗外月光,只坐到三更時候,聽得門外撲剌剌一聲響喨,淅零零刮陣狂風。那金蟬子恐吹滅了燈,將褊衫袖子遮住,又見那燈或明或暗。金蟬子身影化作一條金光,飛出禪堂,落在小院之內。
禪院之內,菩提樹下,小白龍一身白袍立在當中,見金蟬子過來,道:「師父,人我已經給你請來了。」
金蟬子點頭,道:「好了,餘下的事情交給我,你先去睡。」
小白龍點點頭,返回單獨的禪堂睡覺。
金蟬子立在禪院之中,陰風颯颯,樹葉嘩嘩作響,風聲嗚呼哀憫。金蟬子立在當中,任由陰風吹起月白僧袍,他在兀然不動,等了一會,道:「你是無顏見小僧,還是不敢見小僧?」
此話說話,陰風停了停,不一會又起來,陰風中隱隱的有人叫了一聲:「師父!」
金蟬子抬眼看去,只見那樹影之下,站著一條漢子,渾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淚,口裡不住叫:「師父!師父!」
金蟬子道:「你一向好善齋僧,如何會落得此番田地?」金蟬子之言,自然是認識那漢子的。
那人倚定禪堂道:「師父,到了今曰,你又何必奚落我?說到根本,都怪我不識……」
金蟬子道:「識得就好,何必說出來?」看到這漢子的狼狽模樣,饒是金蟬子定力過人,也忍不住絮叨了一句。道:「我說你也真不知道享受,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生殺予奪的帝王不做?想上哪靈山做和尚。青菜豆腐,念經演戲,有什麼好玩的?你瞧瞧你現在,和尚沒做成,反而成了水鬼,弄得一身狼狽,不忍直視。」
金蟬子果仔細定睛看處,只見他頭戴一頂衝天冠,腰束一條碧玉帶。身穿一領飛龍舞鳳赭黃袍,足踏一雙雲頭繡口無憂履,手執一柄列斗羅星白玉圭。面如東嶽長生帝,形似文昌開化君。
縱然落難成了水鬼,也不掩帝王之相。
這副尊容,金蟬子倒也的確相識,在奈何橋邊曾經有過一面之緣,正是那忘川鬼君,上一世輪迴成焦仲卿的便是他。
焦仲卿嘆息了一聲。道:「你當我願意嗎?只因得罪了地藏王菩薩,幽冥界再去不得,只得想法子靠攏佛門而去,卻不料。那西方靈山上的菩薩,竟然也是這般,實在叫人齒寒。」
金蟬子見那忘川鬼君被說得有幾分愧色。還不罷休,故作姿態問。不陰不陽的問道:「陛下,你是那裡皇王?何邦帝主?想必是國土不寧。讒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話說,說與我聽。」
忘川鬼君道:「師父啊,這中間的事情,你定然是知道的,何必我多說一次?揭我的短處,捅我的傷疤。」
金蟬子道:「小僧如何知道」
忘川鬼君道:「你既然不知道,那龍子如何說是你讓他來尋我的?」
金蟬子道:「這事情,本就是那井龍王告知西海龍王,那龍子本是西海三太子,知曉此事似乎倒也不顯奇怪。」
忘川鬼君道:「如此難怪,難怪如此。」
金蟬子道:「說說到底發生了何事?竟然你淪落到此。」
那忘川鬼君這才允諾,邊談舊事,愁攢眉上訴前因,道:「師父啊,我自輪迴之後,追隨劉蘭芝脫胎,我家住在正西,離此只有四十里遠近。那廂有座城池,便是興基之處。」
金蟬子道:「叫做甚麼地名?」
忘川鬼君道:「不瞞師父說,便是朕當時創立家邦,改號烏雞國。」
金蟬子道:「陛下這等驚慌,卻因甚事至此?」
忘川鬼君道:「師父啊,我這裡五年前,天年乾旱,草子不生,民皆飢死,甚是傷情。」
金蟬子聞言,點頭嘆道:「陛下啊,古人云,國正天心順。想必是你不慈恤萬民,既遭荒歉,怎麼就躲離城郭?且去開了倉庫,賑濟黎民;悔過前非,重興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順風調。」
忘川鬼君道:「我國中倉稟空虛,錢糧盡絕,文武兩班停俸祿,寡人膳食亦無葷。仿效禹王治水,與萬民同受甘苦,沐浴齋戒,晝夜焚香祈禱。如此三年,只幹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處,忽然鍾南山來了一個全真,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先見我文武多官,後來見朕,當即請他登壇祈禱,果然有應,只見令牌響處,頃刻間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說久旱不能潤澤,又多下了二寸。朕見他如此尚義,就與他八拜為交,以兄弟稱之。」
金蟬子道:「此陛下萬千之喜也。」
忘川鬼君道:「喜自何來?」
金蟬子道:「那全真既有這等本事,若要雨時,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時,就教他點金。還有那些不足,卻離了城闕來此?」
忘川鬼君只當金蟬子不知,道:「朕與他同寢食者,只得二年。又遇著陽春天氣,紅杏夭桃,開花綻蕊,家家士女,處處王孫,俱去游春賞玩。那時節,文武歸衙,嬪妃轉院。朕與那全真攜手緩步,至御花園裡,忽行到八角琉璃井邊,不知他拋下些甚麼物件,井中有萬道金光。哄朕到井邊看甚麼寶貝,他陡起凶心,撲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內,將石板蓋住井口,擁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憐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個落井傷生的冤屈之鬼也!」
金蟬子又問他道:「陛下,你說的這話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宮皇后,遇三朝見駕殿上,怎麼就不尋你?」
忘川鬼君道:「師父啊。說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間罕有!自從害了朕。他當時在花園內搖身一變,就變做朕的模樣。更無差別。現今佔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國土。他把我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宮皇后,六院嬪妃,盡屬了他矣。」
金蟬子道:「陛下,你也太過懦弱了。當年讓劉蘭芝自掛東南枝,你未能從一而終,如今難得有長相廝守之機。你三宮六院不說,竟然還讓別人佔了你妻兒,當真是,當真是,罷了罷了,小僧也不知道如何說你好了。」頓了頓,又道:「即便劉蘭芝認不出你,但也還有其他的出路?如何等到現在?」
忘川鬼君道:「如何這般說?」
金蟬子道:「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變作你的模樣,侵佔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識,后妃不能曉。只有你死的明白,身死之後,記憶必然全部恢復。前世今生,你應該相當明白。你何不在陰司閻王處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訴伸訴?畢竟十殿閻王也與你有幾分交情,即便不能去陰間申訴。奈何橋頭,孟婆也會替你做主的。」
忘川鬼君嘆息了一聲,道:「身死之後,我記憶盡恢復,如何不知道孟婆的難處?她在奈何橋頭這些年來,苦難已經足夠多了,我又何敢再給她添亂?在地府為官那些年,我又何曾不明白地府的險惡?說是去申訴,此一去,我又如何能回來?何況,那全身的神通廣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與他會酒,海龍王盡與他有親,東嶽天齊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閻羅是他的異兄弟。因此這般,我也無門投告。」
金蟬子微微蹙起眉頭,道:「陛下,這怪竟然有這般能耐?罷了,今曰遇上小僧,小僧便救你出苦難。」
忘川鬼君道:「當年的恩情未謝,如今又要勞煩師父,實在慚愧。千乞到我國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當結草銜環,報酬師恩也!」
金蟬子道:「小僧不便出手。」
忘川鬼君道:「這個我知曉,我雖不明前因後果,半月之前,孟婆也曾找人托信給我,說你會救我出苦難,說了你不方便出手,還請勞煩你手下弟子相助,我聽說,那齊天大聖可是在你帳下,他斬妖除魔最是厲害。」
金蟬子道:「我徒弟干別的事不濟,但說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雖是著他拿怪,但恐理上難行。」
忘川鬼君道:「怎麼難行?」
金蟬子道:「那怪既神通廣大,變得與你相同,滿朝文武,一個個言和心順;三宮妃嬪,一個個意合情投。我徒弟縱有手段,決不敢輕動干戈。倘被多官拿住,說我們欺邦滅國,問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卻不是畫虎刻鵠也?」
忘川鬼君道:「我朝中還有人哩。」
金蟬子道:「卻好!卻好!想必是一代親王侍長,發付何處鎮守去了?」
忘川鬼君道:「不是。我本宮有個太子,是我親生的儲君。」
金蟬子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貶了?」
忘川鬼君道:「不曾,他只在金鑾殿上,五鳳樓中,或與學士講書,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宮,不能夠與娘娘相見。」
金蟬子道:「此是何故?」
忘川鬼君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計策,只恐他母子相見,閑中論出長短,怕走了消息。故此兩不會面,他得永住常存也。」
金蟬子又問道:「你縱有太子在朝,我怎的與他相見?」
忘川鬼君這是覺得奇怪了,在他印象中,金蟬子聰慧無比,如何此時處處掣肘,道:「如何不得見?」
金蟬子道:「他被妖魔拘轄,連一個生身之母尚不得見,我一個和尚,欲見何由?」
忘川鬼君道:「以師父能耐,如何不得見?」
金蟬子道:「小僧不過西行而來的僧人。」
忘川鬼君恍然道:「他明早出朝來也。」
金蟬子問:「出朝作甚?」
忘川鬼君道:「明曰早朝,領三千人馬,架鷹犬出城採獵,師父斷得與他相見。見時肯將我的言語說與他,他便信了。」
金蟬子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曰不叫他幾聲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語?」
忘川鬼君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記與你罷。」
金蟬子問:「是何物件?」
那人把手中執的金廂白玉圭放下道:「此物可以為記。」
金蟬子道:「此物何如?」
忘川鬼君強壓著姓子,解釋道:「全真自從變作我的模樣,只是少變了這件寶貝。他到宮中,說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圭去了,自此三年,還沒此物。我太子若看見,他睹物思人,此仇必報。」
金蟬子看了看天色,道:「也罷,等我留下,著徒弟與你處置。卻在那裡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