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遇篇1:欲雪
章節名:楚遇篇1:欲雪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每一年的東風破,不過是意味著,冬天快要到了,那時候蒼蒼的大雪就會鋪天蓋地的落下來。
蒼蒼,他喜歡這個詞,不是茫茫,就像是讓人看到荒涼的顏色,一點點的蔓延上來,直至生命的盡頭。
這個時候劇烈的拉扯從心口間撕裂開,不過他已經習以為常,他的手緊緊抓住身上那件披著的狐裘,瘦弱的手像是醜陋的乾枯的樹枝。
只要忍過去就好。
他這樣想著,不要去驚動任何人,如果那樣的話,他們就再也不會讓他站在屋子外面去看這雙闕之外的天空了。
他能活多久呢?
死亡如影隨形,他已經從最開始的懵懂到後來的恐懼,直到現在的坦然。
他看著自己的手,那樣的醜陋,就像那些老宮人伸出的模樣,根本不像是一個十二歲孩子的手,他以前常常羨慕的看著楚原他們那嬌嫩的,充滿著生命力的手,不要那麼好看,只要正常就好,哪怕短一點,黑一點也無所謂。可是那些都不是他能得到的,他只能將那雙手握成拳頭,然後縮進自己的袖子里,一點點使勁,一點點用力扣進自己那只有一層皮的掌心,然後躲在一旁,裝作毫不在意。
他已經學會怎樣去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也已經很久沒有去和他們的兄弟一起玩過了,一個沒有前途的皇子,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死去的孩子,對於皇家人來說,似乎沒有任何結交的需要。
他覺得心口越來越痛,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痛,他覺得不對勁,在過去的十二年裡,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似乎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被切割,然後被油一滴滴的濺出來。
他覺得自己似乎在喘息,可是自己的耳朵已經聽不到任何的聲音,然後,他就看到長廊的那頭有內侍驚慌失措的奔跑而來,那是常公公。
他看到他嚅動的嘴唇,但是他在說什麼?為什麼他一點也聽不清楚?他只能拚命的張嘴,道:「常公公,我沒事……」
然後他再也看不到任何的東西。
他覺得全身在冰水裡泡著,又在火裡面烤著,皮被一層層的撕下來,就像那個時候看著陪著自己的一條狗被楚茂他們逮住了,然後在他的面前剝下了皮。
那之後他便再也不會養動物了,因為,那會讓自己的心很痛,然後對身子不好。
身子不好,在自己很小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這深冷的皇宮裡有多少的人情涼薄的時候,他會跑到其他的宮裡,然後找楚原他們玩,那時候楚原鬧肚子,他的母妃就會用手揉著他的肚子,心痛的抱住他安慰,那時候他認為鬧肚子一定是這世間最痛苦的事,因為一般自己覺得心口在燒的時候,常公公就會道:「殿下,沒事,只是小事而已,每個人都會痛一痛的。」
於是他開始習慣自己身子那種劇烈的痛意,哦,原來每個人都會痛的,他是男子漢,才不會怕痛。
可是他後來發現楚原他們都不和他們玩了,他懵懂的問:「為什麼啊?」
為什麼呢?只因為你隨時都要死去。
楚遇後來知道了,知道自己的身子,知道為什麼自己的手會越來越乾枯,像是被抽了水一樣,知道自己的頭髮為什麼會一扯就掉那麼多,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每天將那些惡臭的藥物往自己的嘴裡倒。
原來,是因為自己得了病啊。
「常公公,我的病什麼時候能好呢?」
「殿下,等你長大,長大就好了。」
「嗯,我要快快長大,然後和楚原他們一起玩。」
長大,原來長大就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能夠再次被接納,能夠和自己的小夥伴一起玩。
那是他小時候的想法,但是隨著長大,他會發現常公公常常跪在太醫院的門口或者他父皇的門口,因為沒有皇帝的命令,是沒有太醫院會給他拿葯的,而成元帝,常常會忘記,他有過這麼一個兒子。
每年冬天的時候,他屋子裡的炭就不夠,他的手因為乾枯而生不起凍瘡,而腳就會常常癢得讓人恨不得拿手去刨,紅腫的腳甚至讓鞋子都無法塞下,他癢得沒有法子了,就會看著常公公,小心翼翼的問道:「常公公,我可不可以撓一撓啊?」
他不怕痛,但是他怕這止不住的癢。
常公公將他的腳抱在自己的懷裡,用長滿了厚繭的手慢慢的揉搓他剩下完好的腳。
「殿下,忍忍,忍忍就好了。」
哦,忍忍就好。
於是楚遇學會了忍,忍那些在刀在心上刮,忍那些輕蔑和厭惡的眼光,忍那隨著年紀增長而越來越重的疼痛。
忍忍就好,忍忍就好。
回憶走馬觀花似的在腦海里竄出,他覺得就像是做了一場夢。
「常公公……常公公……」
他嘶啞的呼喊著,最終睜開了眼。
全身都在劇痛中醒來,於是他看見了聞人風,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神醫。
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醒了?孩子,常公公為了去找皇帝醫你,一頭撞死在太和殿內。我將你救回來了,但是你的身子已經好不了了,臉也毀了,如果可以,或許還有六年生命,如果奇迹,你會活到二十一歲。」
他獃獃的躺在床上,然後「哦」了一聲,再也沒有說任何的話。
楚遇能走的時候,冬天已經來了,雪下得比往年都要大得多,那些雪在眼前滾著,像一溜溜的刀片,一貼貼切進心裡。
這一年的冬天過得愈發的艱難,但是因為他的病,所以聞人風決定帶他走一走,為他找點藥物,否則他撐不過去。
他不過是皇宮裡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誰在意他?
於是十二歲那年,他戴上了半邊的面具,隨聞人風行走天下。
然後他來到了南國。
這世間的所有人都有一個劫數,他一直認為他的劫數就是那身體的病痛,後來他發現,這不是。
他的劫數,是大雪中那伸出牆頭的一枝梅,冷清的,鮮艷的,美麗的,動人心魄的。
然而這美麗如刀,一刀刀插入後面那綿長的人生,攪得這萬千繁華都失了顏色。
楚遇從來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那些除了琉璃黃瓦和寂寞雙闕之外的爛漫世界,原來這世間還有這麼多的顏色。
那黛青色起伏的山嶺,那奔騰不息的雪白的浪花,那白雪皚皚的雄偉高山,那芳草連天的碧綠草原,那黃沙漫漫無邊塞外,還有塞外的大雁,說書人的故事,紅牙快板的小曲,水袖甩開的折子戲。
他用自己的眼睛去尋找那些燦爛,彷彿在自己曾經十二年灰白的人生里撥開了一角斑斕的天空。
他有時候會想念常公公。
但是想念並非祭奠一個人最好的方式,遺忘有時候才是對死者最大的安慰。
他還小,在皇宮之中常年的冷漠之後,他開始被那些路上遇見的人最簡單的歡喜而感染。他不知道除了那雙手,他露出的半張臉其實是很好看很招人喜歡的,於是他漸漸開始和孩子們一起玩。為了遮住那雙手,聞人風給了他一雙手套,他將那雙醜陋的手藏到那手套裡面,就像藏起所有的自卑和膽怯。
於是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玩,有女孩子,有男孩子。女孩子都比較喜歡他,但是直到自己臉上的面具不經意之間掉下來的時候,他看到了他們驚恐的臉。
這張臉,因為毒素已經潰爛到臉上,即使以聞人風的醫術,也暫時毫無辦法,因為他還太小,受不了更大的痛苦。
原來沒有人會喜歡有這樣一張醜陋的臉的人。
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冷遇,他已經覺得無所謂了。
只不過,又是孤獨的一個人了。
南國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但是比楚國要冷得多,他沒有衣服穿,裹著的還是楚國那件狐裘,但是那毛色早就沒了鮮亮,聞人風倒是只穿了一件薄衫子,他會問:「先生,您為什麼不怕冷啊?」
那時候聞人風摸著他的腦袋,笑道:「孩子,如果你會武功,就不會怕冷了。」
楚遇眨眨眼:「先生,我可不可以學武功啊?」
聞人風搖搖頭,道:「如果你學武功,你能忍受住那些痛苦嗎?它會讓你的疼痛加劇十倍。孩子,那樣對你不好。」
楚遇沒有說話,只記住了一句,那樣對你不好。
對自己不好就算了吧,楚遇這樣想著。
後來聞人風住進了定安侯府,而他卻在定安侯府旁邊的一個小院落里一個人呆著。
雖然他還小,但是對於「定安候」這三個字,卻已經是如雷貫耳了,那是英雄的稱呼,這個世間沒有誰能比得過。
但是對於後來的他來說,定安候什麼都不是,只是她的父親,只有這幾個字而已。
那一晚風驟緊,他就站在一牆之外,聽著隔壁傳來那清清淡淡的聲音。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是隔著時光長河的相逢,與她而言,只是一句詩,與他而言,卻是他祈求不到的一生。
一樹梅花穿牆而來,雪粉突然落下。
後來的他才知道,這不過一場寂寞如雪的邂逅,註定擦肩而過的一世孤獨。
番外卷,會慢慢放,楚遇的涉及到劇透,所以會在這卷完結時候才能放完~
但素,提醒一句~這是個悲劇,徹頭徹尾的悲劇,怕虐的妹子就不要看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