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負
這一聲賠禮,一時間倒是把蕭禹給說蒙了——他是萬萬沒想到,一向古靈精怪,私下比自家幾個姐妹還要刁鑽的宋粵娘,居然會主動對自己道歉,而且語氣還是這般的誠懇……
一般的女兒家在宋粵娘這個年紀,當然多少還有點稚氣未脫,不過和宋粵娘這樣,對外對內兩張臉的卻是少見,宋竹在外人跟前穩重柔和、舉止有度,一派大家風範,在自己人跟前卻是一副被寵慣了的小女兒模樣,那麼在蕭禹心底,當然就把後者當作她的本性,前者看作是家人教出來的一張面具,只是用來搪塞外人的。現在她突然這麼鄭重地對自己道歉,完全是『穩重知禮』那一邊的表現,一時間他還真有點調整不過來,左顧右盼了好一番,還以為這是宋粵娘又給他下套了,又或是附近有人在看,她特地淑女一些。
「你這是——」一邊說,他一邊就伸手去虛虛地扶宋粵娘。
可宋粵娘卻並不起身,反而是又加深了福身行禮的幅度,深深地蹲了一蹲,方才站起身來,低頭說道,「上回在山裡,是粵娘不對,我自己學藝不精不敢作詩,怨不得旁人,三十四哥問我,我該如實說明才對。可非但沒有說實話,反而生了三十四哥的氣,後來三十四哥好心在外守著我,怕我被外人擾了,我卻不識好意,反而對三十四哥發火,說了許多混帳話,說來說去都是我的不對,我沒以誠待人,這非儒門中人行事,三十四哥你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
雖說聲音不大,腳尖還一直在地上划來划去的,但畢竟是把這番話給結結實實地說完了,那天她犯的幾個『錯誤』,也都如實承認,並且說完了又福身淺蹲,再道了個歉。
這女孩子就是好,刁蠻不講理彷彿是她們的特權,蕭禹那天被她那樣一嫌棄,心裡自然是有幾分生氣,過了幾天以後被宋栗敲打一番,氣早平了,現在宋粵娘反過來對他這麼低聲下氣的賠禮道歉,他反而大為不忍,又有點心虛——這宋粵娘果然不愧是宋家女兒,自己到底還是小看了她。就那番話,雖然無禮,可當時她在氣頭上倒也能理解,畢竟自己也有不對,又有多少女兒家反省過自己以後,還能有勇氣主動過來賠禮道歉的?單隻是這一點,她就和那些嬌縱不講理的大家娘子有本質區別了。
再想到自己那天接連的行為不謹,還有身為兄長心胸狹窄,幾次作弄宋竹的事,蕭禹有些臉熱了,「你可別——那天的事,終究我也有不好——」
宋粵娘瞥了他一眼,果然她雙頰榴紅似火,顯然是極不好意思,她先是鼓起腮幫子,有些不高興地說,「人家還沒說完呢……」
聲調甜軟,倒是有點撒嬌的意思了,蕭禹聽她說得,倒是耳朵都有點酥麻麻的,他舉手道,「那你說,你說。」
「還有……還有就是不該胡說八道,把三十二哥的婚事錯安到三十四哥頭上,是我自己沒聽清楚就胡亂想來的,這是一重不對,還有一重是說三十四哥配不上我二姐……三十四哥你人品俊秀,連公主都配得,可別聽我胡說八道。」宋粵娘越到後來聲音越小,顯然對自己說過的話也很是不好意思。
她要是刁鑽,蕭禹總也有辦法治她,現在她軟下來了,蕭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獃獃地看著她好一會,這才回過神來,咳嗽了一聲,問,「都說完了?」
「還有頭次見面對三十四哥扮鬼臉……」宋粵娘居然還要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道歉,蕭禹一聽,頭就疼了起來:那要這麼說,他戲耍她那幾次還沒算呢。
「得了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他特意有些粗率地一揮手,大包大攬地道,「你意思就是對不住我,你做錯了是吧?」
宋粵娘抽了抽鼻子,看著可憐巴巴的,好像一頭不大高興的小貓兒,抬起頭來看了他一會,方才不做聲地點了點頭。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說白了,我也有不對,」蕭禹說的是實話,當時氣憤是一回事,過後會不會放在心裡又是另一回事了,宋粵娘無非就是和他小小地言語衝突了幾次,他難道還真的記恨她?「你都賠了罪那就算完了唄,咱倆以後就沒事了,你也別往心裡去——你放心吧,這些事我也不會和旁人說的,保證一個字都不吐露。」
他果然猜對了,宋粵娘深心裡是十分擔憂他四處亂說的,如今得了他的允諾,她眼睛一亮,驚喜地望著他,「三十四哥此言當真?」
蕭禹笑道,「那當然了,就是咱倆不和好,我也不會亂說的,你是白擔心了。」
宋粵娘面上一紅,「三十四哥果然是個好人,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說著便沒了話,只是站在那裡,紅著臉望著一旁的台階。
按說,現在兩人都和好了,此事也揭了過去,宋家人更是走出了老遠,蕭禹現在該帶著宋竹趕上去了。可不知如何,這會兒他居然邁不出腳步——總覺得現在沒法走開,彷彿話還沒說完,又好像是眼下這柔柔順順,對他低聲下氣,不斷自貶的宋粵娘讓他有些不習慣。
「那……咱倆沒事了?」他搜羅了半天,搜羅了這一句話出來。
宋竹點了點頭,就那麼感激而崇慕地望著他,「多虧三十四哥大度。」
好了,又沒話說了。
沉默了一會,兩人都沒提走的事,偶爾對視一眼,又都飛快地別開眼去。宋竹好似在等他發號施令,而蕭禹就更覺尷尬,他望著宋竹的頭頂,不知為什麼,忽然有股衝動……想要在她頭上鑿一下。
他也真的這麼做了——真的伸出手在宋粵娘頭上鑿了一下。
宋粵娘顯然猝不及防,她差點沒被他鑿到地上去,猛地趔趄了一下才維持住了平衡,雙手抱頭,一臉愕然地望著蕭禹。「你——你做什麼?」
本來么,鑿了她以後,蕭禹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當時對宋栗的允諾,還有此舉不合禮法之處,本是有些後悔的,可看著她臉上重新浮現的隱隱怒色,忽然十分舒坦快意,再也不在乎那些亂七八糟的顧慮,他出手如電,又鑿了宋粵娘一下,方才笑道,「你不是說對不住我么,這兩下就算是我收的賠禮了。」
「哎——你這——剛才不都說——」宋粵娘頓時又氣成了個跳豆兒,「剛才不都說沒事兒——你——」
一樣是漲紅了臉,可她這回就要精神多了,再不像是剛才那樣蔫蔫的像是霜打的菜葉,方才的尷尬已是一掃而空,蕭禹心中一片敞亮,哈哈笑道,「我什麼我?難不成粵娘妹妹你還想鑿回來?對兄長沒大沒小,這也不是儒門中人行事哦。」
也不等宋粵娘回話,他一背手,裝模作樣地往山下張望了一番,「日頭都快落啦,咱們還是快回去吧。」
說著,便一馬當先,快步下了台階——暮風細細,吹在蕭禹身上,還真使他有了種『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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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幫蕭大哥兒過生日,那麼自然沒有分開吃飯的道理,既然是通家之好,大家也就不忌諱了,因宋先生和蕭傳中師徒,一個在書院還有事,一個又出門去鄉治了,因此便是蕭明氏帶了兩個孩子,連蕭禹一道,和宋家一大家子分了兩桌,團坐了吃長壽麵同煮雞蛋——這都是過生日題中應有之義。
宋家簡樸,蕭禹是早知道的,還當今日吃飯水準也就和書院的食房差不多,不料只是長壽麵、煮雞蛋,便十分美味,接著上了七八道菜也都是有葷有素,手藝上佳。他久在食房吃飯,並且因為蕭傳中沒帶廚師的關係,在縣衙其實也吃不到什麼好的,今日的宴席,說來也就是在家便飯的水準,可他卻吃得比往日在家要更得趣了好幾倍,明老安人看了,都不禁笑道,「書院食堂的飯菜,不大好吃吧?」
蕭禹先把口中食物咽盡了,方才答道,「確實,不過飲食一道,豐儉隨緣,遇有美食便多吃些,家常飯菜也不嫌棄。我們讀書人以治學為先,生活小節就不講究了。」
他是拾人牙慧來裝點門面,不料明老安人卻聽出來了,她呵呵笑道,「這是你先生常說的吧?你倒是都記牢了,隨口都能帶出來。」
蕭明氏不失時機地對明老安人恭維宋先生,「當時還在洛陽,聽說小魚兒住進了書院里,我心底還是咯噔一聲——怕他吃不得這個苦,也是奇怪先生為什麼特意如此安排。可等到了宜陽一見小魚兒的面,我就明白了,先生的智慧,真不是我等可以管窺蠡測的,在家裡最是嬌慣的小魚兒,不過一個月功夫,什麼事都能自己做了,言行舉止不知穩重了多少,現在更是隨口都是這樣有道理的話,整個人境界全上來了……」
她還在滔滔不絕地誇獎宋先生的這個決定,蕭禹卻已是沒在聽了。——蕭家人是客,和明老安人一桌,大夫人、四夫人站在一邊服侍老安人用飯,還有宋栗、宋檗陪客。而另外一桌就坐了宋家四姐妹和小宋枈,宋家用飯的廳堂不大,兩桌距離不遠,宋粵娘其實就坐在蕭禹斜後方不遠處,蕭明氏說到『穩重』這兩個字時,明明白白從宋粵娘方向傳來了一聲輕哼,惹得他不禁暗笑起來,一時倒是無心吃飯,只想著剛才鑿宋粵娘兩下的得意事。
美滋滋地出了一會神,回來的時候正巧聽見明老安人和蕭明氏說過端午的事,「……粵娘又要上洛陽去,給她那同學顏娘子過生日,這倒是幾年來頭一回……」
顏娘子?
這一個顏字,登時觸動了蕭禹的心弦,許多事從他心中一閃而過:宋粵娘說知道他的婚事,宋栗說她和顏娘子要好,顏安邦在沒有回過家的情況下忽然間有意帶他回家給家裡人相看,那日的誤會,顏安邦的狹窄心胸,姨父說的『顏月公睚眥必報』,顏娘子幾年來頭一回邀宋粵娘去洛陽給她過生日,宋竹樸素的穿著,還有洛陽乃至開封一貫誇豪鬥富的風氣……
電光火石之間,他似乎已經看透了這些零散事件背後的脈絡,意識到了宋粵娘此次去洛陽背後的陰謀,心中不禁大為著急,暗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粵娘這般看重臉面的性子,若是去了洛陽真的受辱,豈不都是因為我的過錯?」
可話雖如此,他卻也無力阻止,「我又該如何讓她別去?又沒證據,怎麼說服她信我?再說,都已經答應下來,不去也晚了,就是要和她說,也只能是點明洛陽風俗,讓粵娘和家裡人說了,儘速置辦些行頭。」
旋又想到,「他們家只怕又無錢為粵娘措辦衣裳,這可如何是好?我雖然有錢,但她也不可能收我的錢呀。」
那李文叔離間他和顏衙內,他雖然心中不快,卻也懶得和他當真計較,只是記在心裡,等著日後弄清緣故再行處置。可此時再思及李文叔當日的小人行徑,便是有了幾分咬牙切齒,暗道,「你只等著瞧,若是這回鬧得不好,我叫你這輩子仕途都壞在我手上!」
雖然如此發狠,但那終究是日後的事,此時對於宋粵娘的洛陽之行,他是根本無計可施,甚至連插話都不能。蕭禹回頭偷偷地看了宋粵娘一眼,見她一無所覺,還坐在那裡喝湯,臉頰被熱湯煨得淡紅一片隱隱有汗,十分可愛,心中更是發急,真恨不得站起來把她拖出去面授一番機宜。
思來想去了好一番,終究是被他想出了個辦法,當晚他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和蕭明氏一道回了縣衙,在自己屋裡睡了。第二日早上起來,進去給蕭明氏問好時,便對她道,「嫂子,說來你也知道,洛陽那邊的風氣和開封一樣,越是大家大族,越是暗地裡誇豪炫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他知道蕭明氏在開封時只是和蕭家人來往,因為蕭傳中官位尚低的緣故,沒怎麼和高官顯宦人家的女眷打過交道,俗話說就是層次沒到那一步,因此是仔仔細細地把開封洛陽的上層風俗說了一遍,蕭明氏聽了,也是恍然,「倒是和我們老家不同,更看重這些,如此說來,宋三娘去洛陽,豈不是還得置辦幾身行頭?」
蕭禹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臉色一正,「小弟就是這般想的,又不知宋家是否知道此事,又是否有錢,嫂子,有句說句,宋先生是二十七哥的授業恩師,咱們兩家又是通家之好……」
他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把蕭明氏說得暈頭轉向,半推半就地同意了過問此事,若是宋家無錢就資助一把——又從懷中掏出了他隨行帶了應急的三十兩白銀,道,「我知道嫂嫂行裝輕便,手頭未必有活錢,說來先生也是我的恩師,對我授業解惑恩同再造,這樣的事我不能不出力幫一把,嫂子你收著這銀子,要是宋家果然無錢,便把這些銀子去錢鋪換了,為三娘買些尺頭裝點裝點……」
這時候運錢是十分不方便的,都得用箱子裝著走,所以富貴人家出門行囊都特別沉重,行走速度也慢,前一陣洛陽到宜陽的路被沖了,過不得大車,蕭明氏又不耐等候,所以是人來了錢沒來,蕭禹也知道此點,昨夜特地出去找胡三叔要了錢,此時果然派上用場,蕭明氏猶豫了一下,便把銀子拿了,道,「也好,總不能問了無錢,我們這裡又拿不出錢來資助,倒是不好了,這算是嫂子向你借的。」
蕭禹哪裡在乎這個,聞言笑道,「若真是需要幫助,少不得嫂子也借些首飾過去,總要讓三娘體體面面的,才能全了書院的名聲。」
把一切都儘力打點妥當,再無可交代之處了,他這才告辭而去,心底卻始終還有些隱隱的憂心,只怕宋三娘在洛陽被人有心陷害,丟了臉面,一時甚至是恨不得男扮女裝,陪在宋三娘身邊,和她一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