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動

激動

雖說按照常理,她幾乎沒有和蕭禹見面的機會,但得益於宋先生的教育計劃,宋竹一兩個月里,總也能見到蕭禹幾次,雖然她不是次次都能和蕭禹說上私話,但兩人或是一起聆聽宋先生的教誨,或是進去出來的時候打個照面,並不曾欠缺了交流的機會。過去幾個月,蕭禹也和她說了其餘幾個符合宋家擇偶要求的師兄弟,只是在宋竹心裡,這些人連薛漢福都比不上,既然薛漢福在家長這裡好像都沒了下文,那麼再繼續提出新人也沒什麼意義,因此便都沒和家裡說起。

如今,她既然有心尋蕭禹說話,這幾日便時常到書房服侍,也算是積極地等待機會了。宋先生都笑說,「粵娘要是天天都這麼勤快,那就好了。」

宋先生對合家小輩幾乎都是一視同仁,也說不上更偏疼誰,不過宋竹最愛撒嬌,所以在宋先生跟前得的好處也就最多,相對的她的膽子也就最大,聽了宋先生的打趣,還有膽子扭著身子撒嬌道,「我哪有一天是不勤快的?爹您這是在編排我。」

宋先生哈哈笑道,「是么?爹想想,前天你在樓后射了一個下午的箭靶,這也是勤快嗎,粵娘?」

宋竹理直氣壯地說,「這當然是勤快了——我這是文武雙全嘛,誰說女子不如男呢,爹你說是不是?」

兩父女正在說笑,外頭宋先生慣常使喚的老僕走了進來,對宋先生道,「先生,驛站那裡已是來人了。」

又對宋竹笑道,「粵娘,你道今日有誰的信來了?」

自古以來,除非是東京到西京這樣的交通要道,會有專門的人家以送信為業,其餘地方的人要送一封信到異地去,不知要付出多少的努力,經常是輾轉託人,一封信送上三個月半年的也毫不奇怪,在途中丟失了更屬常事。像宋先生這樣的大儒,雖然在地方上,但各地來信卻不會少,大家也都是各顯神通,由於這些年來,許多有官身的人家都是借用驛站送邸報的機會送私信,是以驛站每隔三五日,總能送來幾封十幾封信,宋竹聽著,便是眼前一亮,「是大姐寫信來了么?」

老僕笑道,「大哥、大姐的信都來了。」

宋先生已經開始拆看一併送來的其餘信件,聞言便道,「那粵娘幫爹爹一個忙,把大哥大姐的信先看了。」

說是幫忙,其實還是寵著宋竹,免得她等著著急。宋竹心中亦是知道此點,她對父親甜甜地一笑,低頭先拆開大姐的信——大姐如今在曾家老家,那處也是鄉間,來往通信十分不便,不像是宋桑,一直在東京城修國史,還是經常來信的。

看了大姐的信,她更是高興,抬頭對父親宣佈道,「說是已經有了喜,可能明年正月就要生產了。」

她又翻到後頭看了看落款,「唔,這封信在路上走了兩個月呢。」

宋先生聽了,自然也為女兒高興,拿過信來細看了幾遍,他唇邊的笑意有所加深,「看來你大姐在夫家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這是從字裡行間來推測大姐現在的境況了,宋竹對此是心領神會——因為她剛就如法炮製做了一遍,這如何通過遣詞造句乃至是筆跡周折來推測對方寫信時的心情,還是宋先生前幾天閑著好玩,交給她的一些小技巧。

「再看看大哥的,」宋竹打開信封看了一遍,不過宋桑寫的也就是日常的請安信了,並無多少可說之事,宋竹看了一遍,也就擱了下來。

被這封信提醒,她忽然間想到了范大姐在西京說過的那一番話:當時越國夫人對她另眼相看,范大姐還問過她,知不知道此事和大哥宋桑之間的關係。——宋桑今年都二十多歲了,四年前就已經中了狀元,但他居然是到現在都還沒有定親,對於習慣中進士后成親的國朝仕宦群體來說,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一回事,而宋竹以前也並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委。

比起素來嚴格的娘親,宋竹更不怕好脾氣的宋先生,更何況,和宋先生說話也沒那麼彎彎繞繞,能說就能說,不能說,宋先生也會告訴她為什麼不能說。只是從前他忙碌,宋竹沒那麼多時間伺候在他身邊,不然,有許多事她早都會問父親,而不是母親。

「爹,」她拿著信,若有所思地便說道,「大哥今年也二十一歲了吧?」

宋先生和小張氏一樣,立刻就聽出了宋竹的言外之意,他一語道破,「你是想問你大哥的婚事?」

宋竹便把范大姐和自己說的那番話搬了出來,「我聽范姐姐的意思,似乎這顏家提我,並非是看上了我,更多的還是因為……」

其實這個可能,她當日便想到了,只是在范大姐跟前不好意思說而已,「還是因為顏家特別想和我們家結親,所以大哥那邊遲遲沒定,他們索性就打算換個人來提,正好,我以前從來也沒到過洛陽,又沒什麼名聲,想來也無人來搶,所以就……先下手為強?」

這個解釋,要比越國夫人對她『一見鍾情』,太愛她的人品,對宋竹來說要更可信一些,宋先生聞言,也是笑了,「你不是都猜出來了嗎?還問我什麼?」「我就是不懂呀,」宋竹蹙眉道,「我們家有這麼好嗎?雖說大哥的人才,也是舉世難尋,但還沒到那地步吧?此去西京,我看連余留守那樣的人家,做派和權勢都遠超我們家,更不說出過宰相的國公府了……」

她也不想過分貶低自家,因此說著說著,便是蹙著眉頭無以為繼,宋先生倒被她逗得呵呵輕笑,「嗯,很好、很好,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看來是不曾被西京的那些虛熱鬧沖昏了頭腦。」

宋竹還以為父親也和母親一樣,打算就此敷衍過去,並不肯告訴她真正的緣由。不想,宋先生說完這句話,話鋒便是一轉,「從前不告訴你,是因為你還小……既然你也能懂得這些事了,那麼便和你說說吧。」

他吩咐宋竹,「去把天下輿情圖拿來展開。」

宋竹此時亢奮得都快飛上天了,聞言忙奔到書架邊上,將宋先生書房常備的圖卷拿來徐徐展開,挨在宋先生身邊,以她上課時絕對沒可能擁有的專註和熱心,聽父親在圖上指點起了江山。

「如今的天下,共有三國,一個,是西北的夏國,也就是他們自稱的大白高國,我們口中的西夏。」宋先生的手指在地圖上不疾不徐地滑動,「一面,就是北邊的遼國,這些年來,三國彼此牽制,都曾有過戰事,西夏佔了我們的銀夏之地,藉此立國,遼國更是佔據了燕雲十六州不肯歸還——這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想來,你也是知道的。」

宋竹點了點頭,不覺握拳道,「這些賊子,將來有一日揮軍北上,定要教他們家破人亡!」

並非她年少衝動,實際上這樣的思潮,在民間極為普遍,對於遼、夏兩國刻骨的憎恨,早已經寫進了東京、西京兩地的庶民心中,宋竹自幼在這兩地成長,自然是受到了影響。

宋先生道,「是,你這麼想也不奇怪,你乳娘一家就是因為遼人南下打草谷,死得就只有她和她弟弟兩人,她自然是痛恨遼人的。」

他在圖上指給宋竹看,「你瞧,沒了燕雲十六州,黃河北邊的大片平原,根本是無險可守,就是要強築長城都有所不能。是以河北、關西的所有百姓,俱都是深受遼夏犯邊之苦,全都希望官軍能北上光復燕雲,驅逐異族,重開太平之天。」

「然而。」宋先生語調一轉,又把手指畫到了長江南面,「蘇杭江南一帶,從來也未受過遼人直接的侵害,指望此地的百姓如同北人一般刻骨痛恨蠻夷,也未免太過強求。」

他的手指在江南、河北兩邊來回移動,「南、北,南、北,你看出什麼沒有?」

宋竹只是沒有天才般的聰明,究竟其比常人也要強出不少的,對這些事更算是極有天分,「爹你是說,朝中南黨、北黨,就是這麼來的?南黨主和,北黨主戰,是這麼回事嗎?」

「不錯。」宋先生道,「不過南黨也不是主和……天下沒人有同遼夏講和的膽子,不論燕雲還是銀夏,總有一天必須回到我們手中。不過,南黨是想要聯遼滅夏,徐徐圖之,以一種比較曲折的手段來實現和平。」

宋竹不禁叫道,「但銀夏之地本來就是我們的!若是聯遼,豈不是要白分了一半給人家?」

「不錯。」宋先生唇邊,露出了苦澀的笑意,「如此的勝利,北人怎會接受?尤其是關西士子,更是絕不會應承……但你要知道,銀夏對於國朝的重要性,遠低於燕雲,為了將來和遼國會戰時,沒有別人趁火打劫,這個提議對於一些人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對於夏國的策略,一直都是南北兩黨的最大分歧,也是他們鑒別黨派的重要依據。你爹我,便是因為不贊成這條策略,而被列入了北黨的範疇。」

他又問宋竹,「可曾知道南學的赤幟箴言?」

宋竹道,「呃……君子不恥言利?」

「不錯,君子不恥於言利,」宋先生喝道,「更能忍辱負重,為了大局著想,忍下和遼國瓜分銀夏之地的痛楚,將來再一舉滅遼……南學宗師,無不和南黨黨魁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南學為南黨服務,其核心箴言,也是為南黨的主張找好理論基礎。三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宋竹嗯了一聲,心中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極其……極其荒唐的可能。

她強忍下心中的震撼,喊道,「我懂了!爹,你是說……你是說,北黨也需要一門顯赫的學派,來為北黨張目,而他們選中的就是我們宋學?所以他們要說大哥,所以說大姐、二姐的人那麼多……」

宋先生對宋竹投來了欣慰的一瞥,他淡淡地道,「北黨不是選中了宋學……而是在北地,沒有一門學派,有宋學這麼大的聲勢,這麼完整的體系……要和南學對抗,他們只能和宋學聯盟。」

他平日里笑口常開,氣勢含而不露,宋竹心中從來也不懼怕父親,然而隨著這一句話,宋先生自然而然流露出絕對的自信和霸氣,讓宋竹心中,不覺為之一震——她忽然發現,自己的父親要比自己想得還更厲害一些。

「但……但您不願意是嗎?」不知為何,她的表現心理更急切了些,宋竹急急地說道,「所以大哥一直沒說親,二哥……二哥的親事被二叔擅自定下,祖母很是不高興,還有大姐、二姐都不嫁官宦人家——」

她不覺有了更大膽的猜想,「您辭官回鄉,不會也是因為不想和北黨聯盟吧?」

宋先生倒有些吃驚,他又是詫異,又是慈愛地看了女兒一眼,「你是長大了……」

旋即便全盤肯定了女兒的猜測,「不錯,大哥親事到現在都還沒定下來,就是因為北黨耆宿,已經是耐不住性子了。不然,你當這些多年的親眷好友,會為了你大哥而反目成仇,彼此爭嫁嗎?鬧出這麼大的聲勢,不過是為了讓你大哥的婚事,多上一重意義而已。」

宋竹這才明白為什麼越國公府會一見就求娶自己,為什麼范大姐會說那麼一番話,原來,在長達四年的僵持和耽擱以後,顏家已經打算另設他法了。自己也許令老夫人十分滿意,是以她想要一舉兩得,又得了個孫婦,又是把宋家給裹過來了……這顏家人還真是,讓人說什麼好呢?怪道把她誇成那樣,原來背後安的也說不上是什麼好心。

「都明白了吧?」宋先生笑著問。

宋竹點了點頭,「是都明白了,就是,就是不明白一點,您為什麼不肯和北黨聯盟呢?」

「這說來可就複雜了。」宋先生問道,「你真想聽?」

宋竹自然用力點頭。

宋先生淡然道,「理由有二,第一,宋學現在『順天應人、至誠至性』的旗號,並不適合北黨的需要,一旦和北黨聯盟,則勢必要做出改變……若是如此,還談何『誠』字?至於第二……」

他話剛出口,忽然皺起眉頭,沖門外道,「什麼人鬼鬼祟祟?出來!」

宋竹正詫異時,門帘一掀,居然是蕭禹走進屋內。她心中頓時急了:兩父女的談話,並不適合為外人聽見,而且偷聽本是卑鄙之事,聽父親的語氣,也很是不快……

正要設法給蕭禹解圍時,蕭禹已從懷裡掏出一本功課,對宋先生道,「先生您今早讓我過來——」

宋先生見到是他,神色卻是頓時慈和起來,他笑道,「來了多久了?若非你動了一下門帘,我還真沒發現。」

蕭禹嘿嘿傻笑,居然也是一口承認,「剛來一會,聽見三姐問您為什麼不肯和北黨聯盟,一下就聽住了。」

宋竹如今對他已經很是熟悉,見蕭禹眼神閃亮,呼吸沉重,倒是微微一怔,心想:「他今日好激動啊,難道對此事就這麼好奇嗎?蕭家可從來都是不偏不倚,沒聽說沾過這兩黨的邊。」

正想著時,蕭禹果然還進一步問,「那先生,這第二又是因為什麼呢?」

宋竹都快暈過去了:偷聽不算,你現在還參與討論了……

宋先生瞥了蕭禹一眼,居然未曾生氣,而是微微一笑,答道,「因為我支持變法。」

這話一出,兩小的眼睛都是瞪得大無可大——變法可是南黨的核心政策,為了變法兩個字,這些年朝堂中不知有多少爭鬥,多少腥風血雨,現在,一向被視為是北學赤幟,在許多人眼中甚至是北黨中堅的宋先生,說他支持變法?

天都要塌了!

「那……」還是蕭禹先恢復了鎮定,「那您為什麼不為大哥說上南黨的新婦——」

要和北黨劃清界限,這就是最好也不過的辦法了。士大夫家的婚姻,本來也就一直都不單純。

宋先生嘿嘿一笑,幾乎是有幾分惡劣地望著兩小,「因為……我也不支持聯遼滅夏。」

這下,兩個人都是徹底暈了:這叫什麼事啊!

「先生,您這……」蕭禹都有些結巴了,「您這麼可、可成不了事啊?」

宋先生的表情卻是嚴肅了起來,他微微前傾身子,盯著蕭禹問道,「是么?那麼你告訴我,是誰說,必須要依附一黨,才能成事?又是誰說,一黨、一法好,所以他的全盤軍政,就都好?」

宋竹雙眉緊擰,心中思潮起伏,好一陣才平息下來,但當她留意到蕭禹神色時,卻又不覺一怔。

——此事畢竟事關宋家前程,她自然是很上心的,所以乍聽父親的真實立場,不覺也是氣血翻湧,用了一定的時間才控制住自己。可蕭禹……他才入學幾個月,難道心裡就和宋家這般休戚與共了?

他看起來,居然是比她還要更激動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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