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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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蕭禹心裡,今日也實在是『意外之喜』,其實,他剛才對宋先生並沒說實話——他到得比自己說得要早了許多,幾乎是宋先生剛開始解說南黨、北黨的淵源時,便已經到了簾外。

按說,本來君子非禮勿聽,就是不願打斷父女對話,他也應該立刻退出屋子,他日擇時再來。蕭禹平時也會毫不猶豫地如此行事,然而,今日宋先生談到的話題,實在是太敏感,太重要了,甚至隱約牽扯到了他來宜陽讀書就學的根本目的,只是聽了一耳朵,他就已經是如痴如醉,捨不得挪開腳步:儘管朝中對宋家的立場,一直都有猜測和分析,但又有什麼分析,會比宋先生對自己女兒說的話要更加真誠、真實?

也正是因為如此,雖然被發現以後,按理應該請罪,但蕭禹卻是生怕宋先生轉開話題,不說那明顯更重要的第二點,只好硬生生地自己問出了口。他倒是也感覺出來了,宋先生對他頗為欣賞看好,按說,君子事無不可對人言,他都問了,以宋先生的為人,想來該也是會說的。

不過,宋先生說出的這一番話,的確令蕭禹有五雷轟頂之感,這其實是極為簡單的道理,但在如今的朝局下竟彷彿是一大禁忌,從未有人和他談起,直到宋先生開口,他才是茅塞頓開,更隱隱感覺到了許多平時沒有想明白的道理:前朝之所以由盛轉衰最終亡國,黨爭便是極為重要的元素。如今國朝雖然絕不鼓勵黨爭、結黨,但其實現在南北二黨、南北二學對立之勢已經是不可避免,南黨連旗號都有了,和前朝比又差了什麼?

在如此大勢之下,所有人的思維彷彿也都陷入了定勢,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南就是北,也許有人對北黨的政策只是有限度的支持,但絕沒有又支持北黨,又支持南黨的道理。宋先生這一問,看似平常樸素,但若是泄露到了外間,還不知要給宋學帶來多少壓力!——在宋學讀書的士子,可有許多都是北黨大佬的子弟!

「先生。」他腦中流轉過了無數想法,心裡更是思潮翻湧,說不出的情懷、擔憂、崇敬翻攪到了一塊,最終形成了意味不明的擔憂,「雨大風急,船行要求穩啊!」

一旁的宋三娘被他說得若有所思,反而宋先生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道,「這話說得有點意思。蕭禹,你坐。」

又對宋三娘道,「粵娘你也坐。」

把兩個各懷心事的小字輩安頓下來,宋先生甚至親自給他們斟了茶,氣氛隨之也緩和了不少,但蕭禹心裡卻難平靜,喝了口茶,沒等宋先生開口,迫不及待又發問道,「先生,難道大師兄的婚事,就打算這麼永無止盡地拖下去嗎?」

「若不然,依你之意,又該如何?」宋先生不答反問。

蕭禹道,「若是我,便在眾家中選取賢女結親,結親后,北黨和北學關係更加親密,屆時即使有推動先生髮祥核心要義的聲音,也不是不可設法應付,天下的政事,其實說穿了都是一盤複雜的買賣,雙方討價還價而已。若是先生支持變法,那麼只在反對聯遼滅夏一事上發聲,在變法諸事上就保持沉默,豈不是兩全其美?」

他雖然讀書不行,但自幼身處中樞,也不知見證了多少大政的促成,這一番話,說得宋先生也是微微點頭,宋粵娘更流露出欽服之色。蕭禹心中也是暗暗得意,卻又越發不解:他能想到的,宋先生如何想不到?一定是有個了不得的原因,才讓宋先生沒有揀選這最為簡便的策略。

「你這話,說得的確不錯,但還是想淺了一層。」正想著,宋先生已經慢慢悠悠地道,「你剛才都已經明白雨大風急的道理了,又如何不明白,我若要上船,早就已經上了,到今日都沒有攀附大舟,又怎會忽然改弦更張呢?」

「您是說——」蕭禹徹底迷糊了,他彷彿隱約明白了什麼,但卻極難用言語表達出來。

宋先生悠然道,「如今的朝局,便彷彿是金明池上的端午競渡,本該是千舸爭流的熱鬧場面,卻只有兩艘福船在你爭我奪。前朝之亡,亡於黨爭,黨爭禍國是不爭的事實。既然明知如此,我們宋學為什麼還要依附於朋黨?上仰天心、下應民意,不忮不求、至誠至性。這是我宋學士子立身十六字……這十六字里,有一字是提倡學子黨爭的么?」

君子不黨……蕭禹終於是恍然大悟,一時竟有醍醐灌頂之感:「原來先生從來沒打算支持兩黨,宋學也絕不會在黨爭中擇選表態。難怪,難怪蕭家會為三十二哥說親,要知道雖然身處勛戚宗室,但因是聖人外戚,蕭家從來都不摻和到兩黨的紛爭里,更很少明確表態。尤其是局勢日漸激烈的這幾年,所談的親事多數都只在親戚宗室之中,基本不招惹風頭火勢上的人物……看來,十七哥身為先生的得意弟子,卻是吃透了先生的態度。」

然而,君子不黨,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南學如今勢頭正猛,道統所在,縱是血親亦不肯讓人,不論北學是否依附北黨,南學都是一樣要打擊北學的,而北學不依附北黨的決心一旦為人所知,北黨對其不說銜之入骨,起碼也是無比反感,這些年來北學名氣大增,崛起得這麼快,背後北黨的推動那是顯而易見的,一旦失去北黨支持,宋學的衰弱,只怕就是眼見的事。更不說,若是為了儘快扶植起一支能和南學對抗的學術力量,北黨可能還會對宋學大力打壓,以便讓其儘快空出北學領袖的位置……

明白了宋先生的決心,他不是不敬佩的,然而在敬佩中又有深深的憂慮,難以言傳。在這一刻,蕭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全然把自己當成了宋先生的學生,他是發自內心地為宋學的將來感到憂慮和恐懼,但卻又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胸懷激蕩之下,只能輕輕地說了一聲,「先生,這——」

雖然聲音輕,但語調卻畢竟是十分沉重。

宋先生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亦從來沒有說過,這條路會很容易走。不過儒門弟子,本就是人中龍鳳,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的事情如果很容易去做,前朝為什麼會亡於黨爭呢?明白黨爭誤國這道理的人,難道就只有你我?」

他轉向宋粵娘,「粵娘你說說,這是為什麼?」

「因為……」宋粵娘囁嚅道,「因為大多數人即使看明白了,也沒有勇氣標新立異,拒絕同流合污……」

「不錯,蕭禹、粵娘,你們都要明白,正因為這不容易,天下有九成的人不會選擇這條路,而是選擇了更為世俗和簡單輕鬆的路去走——這也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好奇怪的。」

宋先生深深地看了蕭禹一眼,蕭禹只覺得他眼神銳利,彷彿能看進自己心底,他壓下心頭的顫慄,聽宋先生續道,「不過,這也意味著在很多時候,要做正確的事,就意味著你和天下所有人走的路都不一樣,所要冒的風險,也要比他們更大。如果有志向無能力,常常在半路就折戟沉沙一無所獲,唯有大志向、大毅力、大能力者,才能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蕭禹你更是要記住,你聰明穎悟、舉一反三,幾年內考中進士絕不是問題,然而這只是一切的開始,仕途和世上任何道路一樣,最終都只能靠你一步步去走,而沒有這點精神,縱使你有家中蔭庇,最終,亦是只能一事無成。」

蕭禹心中,不知轉過了多少複雜情緒,他甚至能品嘗到自己舌尖上的苦澀,然而最終,他到底還是咽下了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壓下了和宋先生坦白一切的衝動,深深地躬了躬身子,「先生玉言,振聾發聵,蕭禹……明白了!此番教誨,實在振聾發聵,蕭禹一生都當銘記在心!」

宋先生呵呵一笑,忽然又鬆弛了下來,他擺了擺手,「隨便聊聊而已,這麼當真做什麼?喝茶、喝茶吧。」

竟無一語叮囑,令蕭禹不要將此談話外泄。

蕭禹卻無宋先生這般洒脫,他一邊喝茶,一邊已在思忖著宋學如今所處的局勢,更是已經忍不住為書院的未來擔憂。宋先生連說了幾句話,他都沒能接上話頭,正是恍恍惚惚時,耳邊忽然聽宋粵娘笑道,「其實,就是和北黨鬧崩了,對咱們書院,我看也沒什麼大影響。」

此等天真的言論,倒是把蕭禹逗笑了,他沉鬱的心情,也隨之一輕,正待好生逗弄宋粵娘一番時,宋粵娘已經接著說道,「我就不信,全天下的人都想著什麼黨爭,沒考過科舉的人,就是想這個,又有什麼用?」

是啊!蕭禹猛然一怔:自己怎麼就把這個給忘了?解試、省試都是糊名應考,到了殿試,歷來也很少黜落考生。所以只要能進入殿試,進士出身就有九成到手——即使想在解試、省試中黜落宋學士子,卻也沒那麼簡單,考試論點必須應用官學,這是不成文的規矩,而如今南學北學,如今都還不是官學,想要從試卷中分別出師承門派,幾乎難於登天!

別看在宜陽書院甚至是宋先生口中,考進士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彷彿不考個好名次,那都沒臉見爹娘。實際上全天下有多少讀書人,又有多少進士?屢考不中那才是常態,只要宜陽書院把遠較別家書院為高的中榜人數維持下去,那麼任哪一黨也都無法遏制其崛起的勢頭,成為天下第一書院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更說那什麼一點,十幾年以後,如今朝中的宋學門人都做到高位,而北黨耆宿卻將逐一凋零,那時候的北方會是誰的天下,還不好說呢。雖說君子不黨,但宋學門人互幫互助,不黨而黨,卻又有誰能說什麼?

心中雖是浮想聯翩,但蕭禹面上卻絲毫不露,他半是讚賞、半是驚異地盯著宋粵娘看,一時也忘了宋先生在旁,脫口而出道,「沒想到粵娘妹妹蕙質蘭心,其實是深藏不露的絕世天才呀?」

他和宋竹玩笑慣了,話說出口,才知不對,忙又忐忑地看了看宋先生,唯恐宋先生被他言語觸怒,降低了對他的評價。

宋先生只是微笑。——蕭禹雖然見慣人精,更擅長眉眼官司,可在這一張笑臉上,卻是沒發掘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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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因緣際會一番談話,既是解決了蕭禹心中的好幾個疑惑,卻又為他增添了更多心事。眼看天色垂暮,他也急於回去屋裡整理自己的思緒,便起身拱手告辭,宋先生看看天色,也起身道,「是該回家吃飯了,三娘,我去喚你哥哥們,你先上車,咱們在門口會合。」

在蕭禹心裡,宋先生此時直如天人一般,聽到他親身去要叫子侄回家吃飯,儘管也知道這是常事,但仍然大有愕然之感,只是不便流露出來。宋粵娘倒沒什麼感覺,乖乖應了一聲,便取出蓋頭戴上。蕭禹看了她一眼,百忙中忽然又想道:「是了,先生怕也看出來三娘對自己容貌有所忌諱,不然亦不會親身去叫,多數就差使粵娘了。」

他對於宋先生的觀察入微、體貼慈愛,更是多了一層崇拜,當下朗聲道,「我去喚人便好了,又何須勞動先生?」

宋先生撫了撫蕭禹肩膀,笑道,「於公,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於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說著洒然一笑,便拐上岔路,往書樓方向去喚人了。

蕭禹心中有事,急於回屋,也顧不得和宋粵娘多說什麼,只衝她含糊點了點頭就要走,不料宋粵娘反而低聲道,「三十四哥,你且留步,我有事想請你幫忙。」

她也不矯情廢話,痛快便把事說了,蕭禹聽了,不覺倒是又把萬千心事都放到一邊,笑道,「這有何難?這樣吧,三日以後,你把你二姐帶到這兒來,我這裡……」

兩人嘀咕了一陣,已經定下計策,宋粵娘的雙眼笑成了月牙兒,她甜甜地道,「謝過三十四哥費心了。」

蕭禹被她這毫無機心的一笑,真的把煩惱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忍不住問,「我這麼費心了,你怎麼謝我?」

宋粵娘登時又有些警戒,雙眼骨溜溜直轉,就差沒伸手捂頭了,「三十四哥要我怎樣謝你?」

蕭禹強忍著笑,沖她揮了揮拳頭,見宋粵娘嚇得退了一步,綳得更是辛苦,「記賬三個,如何?」

宋粵娘嘆了口氣,居然垂頭喪氣地道,「三個就三個。」

蕭禹終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轉過身去,不覺又是意氣風發,快活地踩著夕陽,往舍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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