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
三姨的邀請都發出來了,小張氏對此也發了話,即使可能又生出了些什麼別的想法,她終究不可能出爾反爾,去洛陽的行程也是定了下來。不過這一次,她和明老安人商量過以後,倒是讓宋栗護送妹妹過去,終是因為他本人懶得離開宜陽,想要在家專心讀書,方才作罷。至於宋苡,她那性子,若是跟去洛陽,倒是等於往宋竹身上放擔子,因此再三考慮過以後,小張氏到底還是只能安排宋竹一人去洛陽探親。
臘月里的一番講究,自然不必多說,既然要去洛陽,那便自然是趕在初五之前過去,正好拜年了。宋竹雖然心中其實不大願去洛陽應酬那些達官貴人,但想到三姨年後就不知要去往何方,心裡還是頗為不舍,因此倒也盼著前去探親。
因是冬日,沒個長輩陪著不放心,到初三日,還是由宋四叔伴著,把她送到了劉家。
劉張氏早已經等得久了,宋竹一到,立刻摟在懷裡噓寒問暖了一番,生怕她在路上凍著,又讓她下去換衣烤火,用了點心,這才帶到後堂,和她一道接待前來拜年的客人。
雖說是宦居此地,但張家、劉家都是出過許多官吏的人家,姻親關係錯綜複雜,在洛陽城內也有許多親戚,劉姨父的仕途又還十分不錯,因此到了年節中,親戚們總是要互相走動走動,宋竹來了,自然要過去問好招呼,也立刻就成了稀奇物事,被一幫人圍著細看,又是讚許,連見面禮都收了好幾份。
不過,到底是劉家、張家的親戚,雖然也難免看熱鬧的意味,但這些親長終究是要考校宋竹學問,以此來稱量她的斤兩——對宋竹來說,這考校並不太簡單,但又要比一味的誇讚她的容貌和打扮,來得更好。她抖擻起精神,一一地都答了出來,少不得又聽了許多對宋家和宜陽書院的誇讚。
到得晚飯時分,客人們方才散去,一家人這才聚在一起吃飯,劉姨父在席間也誇了宋竹几句,而後話鋒一轉,又勉勵她道,「論學識,大外甥女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可以去考進士了。三娘你可不能被這些獎譽迷了心竅,我看你功課上進度是有些緩慢了,還要更用心才好。」
宋竹忙規規矩矩地應了,劉張氏道,「大年下的,就官人還說這些話。我接粵娘來這裡,可不是為了讓她閉門讀書的。在宜陽都學了一年了,年節里不玩,什麼時候能鬆散鬆散?憋出病來,可不是好事。」
因便問宋竹,「你這回來,打量給幾個朋友送信?你們小姐妹也該乘著節日,好好聚一聚。」
宋竹其實對於拜訪各處高官府邸毫無興趣,再加上她唯一一個投契的范大姐,又是齊國公府的娘子,現在齊國公府內又還住了一個她不想看到的人,因此本來打定主意,此次上西京,只是專心陪著三姨,並不外出。誰知道一來劉家,立刻就遇到上門拜年的親友,這才知道自己想法天真——她不大不小也算是個名人了,今日到城裡的消息,若是傳開了,被范大姐知道自己來了西京而不找她,那是要落埋怨的。
因此,她聽姨母問了,便道,「別的朋友,都是同學,年後也可以再見的。這次來就給范姐姐送封信吧,餘下來誰家請,姨母都別應,我只專心陪你。」
她有她的一番考慮,劉張氏卻也有劉張氏的一番心思,尤其是上回和宋竹乳娘聊過,又看了姐姐的信,很多事已經形成既定印象,此時便是完全想歪了,因笑道,「完全不見人,也不大好,有些事終究是要做的——」
剛說了一句,見丈夫看了自己一眼,知道有些過露,便又轉而笑道,「不過也好,那你就隨在姨母身邊,咱們除了幾家推不掉,最好是去一去的春酒以外,別的人家就都不去了。」
宋竹就是再敏銳,對於長輩們從未明言的一些考慮,自然也是茫然無知,聽了劉張氏的話,還在心裡暗暗想:「有些事終究是要做的,難道意思是,娘還指望我的名聲更上一層樓?」
現在宋苡親事定下,她的親事應該也就是在一兩年後了,宋竹對母親送自己來洛陽的原因,也有一定的猜測,只是並不止母親的用意。按她所想,自己原來的那個名聲也已經夠好了,指望她和兩個姐姐一樣名滿天下,似乎強人所難。大姐、二姐那才女的衣缽,如今看來可以直接傳承給四妹宋艾,她安穩做個地方性小名人也就夠了,真要再出名,她的學識也未必能撐得住……只是,母親既然另有想法,那麼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配合了。
「辛苦三姨了。」想著,她便道。「連大年下的都要勞動您。」
劉張氏倒是被說愣神了,「一家人說這個做什麼?再說,難道不是反過來辛苦你才對?你這可是陪著三姨去的。」
劉姨父在旁冷眼旁觀,也不說什麼,待晚上進房就寢時,方才是和劉張氏感慨道,「往日都說,三娘不如兩個姐姐,如今我看著,她倒是和姐姐們不相上下,只是天分不在讀書上而已。大姐、二姐,這些年來也都見過,雖說都是才名動天下的人物,但和她比,就都隱隱是多了一份傲氣,沒她這樣圓融可喜,兼且生得美貌異常,這樣的小娘子,即使養於鄉中,以如今的名氣,也不愁青年才俊前來提親,不知二姨姐為何還要把她送來洛陽?」
劉張氏也嘆道,「三娘就是吃虧學問上平常了些,二姐的未婚夫薛五哥,上回經過洛陽前來拜訪,你也看過了,學問廣博,一個進士是穩穩到手的。剛才我聽乳娘說,他們未婚夫妻幾次見面,都是談詩論道,不知何等投機。聽聞薛五哥對著三娘的美貌,也是視若無睹,只在二姐跟前有忸怩之色,你瞧,傳遞他們宋學衣缽的士子,一個個都是這般的人品,三娘雖是處處都好,奈何卻和他們不夠合適……」
劉姨父聞言,也是感慨不迭,「怪道二姨姐為她看中瞭望海侯蕭家,那等豪門巨富,最是注重體面,三姐的美貌,在這樣的人家眼中,卻是極為值錢的,其性子也適合做大家新婦,原來是這般計較。只是如此卻又難免委屈三姐了,豪門重體面、重嫁妝,妯娌之間,哪能和我們這般人家一樣和睦?過門以後,怕卻不如二姐逍遙,況且蕭家是外戚,那蕭禹即使中了進士,終究也入不得中樞,亦不能得傳姐夫的衣缽,倒不如薛五哥,一旦中了進士,魚躍龍門,那便前程似錦了。」
「卻也是因為三姐心裡似乎是看中了他,這才有此一舉,」劉張氏嘆道,「我知道你這一番話,意思是說蕭家不好,想要為三姐說咱們大侄兒,其實若不是三姐自己中意蕭禹,這門親事我看著也好。大侄一表人才、才氣橫溢,為人溫和,最重要咱們家家風也是拿得出手的……此事,且先擱著吧,橫豎兩人都小,世上許多事,沒到過門一刻誰知道?即使定下了,也未必能成,更何況如今蕭家那邊,還沒一點動靜?」
劉姨父點頭稱是,兩人又計較了一番朝局、戰事,這方才是吹燈睡下。第二日一大早,范家那邊便是來人接了宋竹過去,殷勤之處,卻又不必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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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大年下,總是要穿著鮮亮一些的,小張氏就用蕭家送來的皮子,給宋竹裁了一身斗篷,裡頭衣衫穿的是小王龍圖年禮中送來的貢綾衣裙,首飾什麼的,多少也是準備了一些,宋竹全套穿戴打扮起來,只覺得身上十分沉重,還沒出門就想回房了。只是惦記著范大姐,到底還是撐起了架子,一大早便隨人進了齊國公府——只是她前幾次過來拜訪,都是直接被領進去見大夫人,這一回卻又不同,幾個僕婦領著她一路周折,走了足足有一兩刻鐘,方才是進了一座大花廳,花廳內是鶯聲燕語人頭攢動,太夫人端坐上首,下首還有五六名白髮蒼蒼的老誥命,並著餘下二十多位年紀各異的夫人、娘子,宋竹一進門就知道:得,自己是又遇到新春請酒聚會了。
果然,進得門來,在禮儀婆婆的引導下,她先後行了七八個禮,口中把幾戶人家的老誥命都拜見過了,得了好幾份見面表禮,這才算是全了禮數,卻又還不得走,這一群老夫人對她都極是喜愛,彼此你一言我一語,這個讓宋竹坐到她身邊,那個讓宋竹陪她說說話,宋竹竟成了個金元寶,彷彿人人都愛得緊,一群人,不是這個問功課,就是那個問女紅,才是一會兒,她就大覺應接不暇,臉上的笑都要僵了。
好容易覷了個空子,宋竹忙沖范大姐使了個眼色,借著去凈房的機會躲了出來,兩人這才找到說話的機會。范大姐拉著她的手,帶著她往花園裡走,口中笑道,「來,帶你瞧瞧我們家花園的一景——冰湖梅影,也是今年天氣冷,不然你也瞧不見了。」
其實,去年端午以後,范大姐本來是想到宜陽女學讀書的,只是她畢竟是定了親的人,平時表現也好,家裡人都不覺得有什麼必要,倒是想送她的妹妹過來,以便異日榜下捉婿以後,可以為新科進士撐起一個完整的官宦家庭。只不知如何,到底又還沒送來。范大姐今日就和她解釋,「剛好年前有戰事,也就耽擱了,本來說年後要送的,可西京風寒流行,幾個妹妹都病了,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好?也就等好了再說吧。」
宋竹現在見事,想得要比從前多些,聽了范大姐的言語,心中想道,「說是如此,可亦也許是因為范家不願和我們家關係太近,西京的這些耆宿,也就是他們家完全沒族人在宜陽讀書了。不過,女孩子來讀女學,其實也不觸犯什麼忌諱,也許是我多心了又未必。」
她也就隨意想想,實際上范家如今已算是在享受宰相祖父的餘蔭,雖說是富貴,可對朝局的影響力卻遠不如宋先生——小王龍圖等宋學弟子,對宋先生可都是言聽計從、奉如父母。是以宋竹也不擔心范家會和宋家為難,聞言只是笑著應了一句,又和范大姐說些她預備嫁妝的事,還有宋苡的婚事。
范大姐聽宋竹說了幾句,便忙笑道,「說起來,你還不知道呢,就你那未來的二姐夫,如今在西京也是個有名的才子了。本來,他是默默無名,誰也不知道,就是回家過年這一次,路過西京城時,眾人都道,『宋家既然選他為女婿,定有過人之處』,便紛紛邀他文會,果然,詩詞歌賦策,全都是文采斐然,其人更是謙謙君子,聽說在處置流民作亂時,表現也極為出色,連我祖父都在那些西京元老的集會上誇獎過他。」
宋竹還真不知此事,不論家裡人還是劉家人,都沒談起這個,一聽之下,頓時對薛漢福有同病相憐之感,心中想,「二姐夫雖然好,卻也不是什麼曠世的才子,就好比我也絕非什麼美賢娘子一樣,究竟是世人太迷信宋家的光輝了,還是西京這些大佬,因為北黨在朝中缺少奧援,王師兄和他們始終若即若離,所以才格外要對我們宋家親熱一些,好讓外人以為,宋學和北黨,一直都是親密無間,毫無分歧?」
這些盛名,一旦被這樣看待,真的是一點樂趣都沒剩了,宋竹心裡是越發警惕,提醒自己絕不能把任何恭維當真,因道,「都是大人們太過獎了,二姐夫還沒中進士呢,哪堪如此誇獎?」
范大姐挽著她的手笑道,「你這就不懂了,這樣誇他,也是為了他好,他將來是要殿試的人,若是先有了名氣,官家萬一偶然把他記在心裡了,那麼在考試定名,甚至是之後定差遣時,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好處。這仕途中的小竅門、小講究,可是多了去了。」
宋竹最喜歡的就是范大姐的率真,雖說她來自全國聞名的模範家庭,但家裡人都是那樣優秀出眾,道德高尚,宋竹和他們相處久了,也偶然有疲憊之感,在什麼都很自然的范大姐這裡,心機、算計、手段,都是自然而然的,她倒覺得很是親切,聞言,不禁笑道,「原來如此,那往日那些誇獎我的聲音,原來也都是幫我了?」
「那倒不是,就是真的覺得你長得好看,人云亦云,又愛湊熱鬧。」范大姐倒是說了大實話,「真的愛重你的,巴不得沒人知道你的名聲,就只有他們一家寫信過去提親,這樣把你娶進門的機會還大些。」
她神神秘秘地一笑,「就說我們家這幾個月來,隱約聽說向你們家提你的,怕不就有四五戶人家?你們家裡人都和你說了沒有?」
宋竹搖頭道,「我不知道,家裡人若覺得不合適,自然都是先行回絕的,像是我們家說的兩個姐夫,也都是先有過多次接觸,對其家裡知根知底,才來問的姐姐們。」
「倒是慎重。」范大姐也流露出少許艷羨之意,「便是我們家,也有書信來往幾封就定親的事。」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到了湖邊上,卻見幾名青年、少年也在湖邊談天說地,彷彿是開了個小小的文會,在那裡賞梅花,蕭禹赫然便在其中。
宋竹此時並不是很想見他,本來還有一點點擔心他是否一直卧病,現在看他容色紅潤,知道已經痊癒,便不願上前去,拉了拉范大姐道,「姐姐,我們回去吧,那兒都是不認識的人。」
「哪裡都不認識呢?蕭禹不是在那裡嗎?」范大姐唇邊卻是浮起了一抹笑意,頗有些神秘地對宋竹眨了眨眼,「還有一個,就是我剛和你說的,給你們家寫了信的人,你且猜猜,會是哪個。」
說著,竟是握著宋竹的手,強把她帶上前去,要給宋竹介紹這幾位『青年才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