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潔
宋家的女兒,哪個不是嫻雅從容,不論是在家還是在外,何曾有過這麼沒儀態的時候?宋竹驚魂甫定,便覺得自己實在失態,也不知道是嗆得還是羞得,一張臉火紅火紅,連忙把茶碗擱到一邊,拉起袖子略加遮掩,一面是要把自己收拾一番,另一面,也是想好好思量一下陳珚的轉變。
他該不會是瘋了吧?
宋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她降下一點袖子,看了看還半跪在地上的陳珚:不像啊,眼神清明,挺正常的一個人……
難道他是受了什麼脅迫,有什麼難言之隱?宋竹的腦子立刻就轉動起來了:也不應該吧?現在宮裡都有皇子了,陳珚也出宮居住,還有誰會惦記著他不放呀?就是景王那邊有什麼想法,也得先沖著那個孩子使勁不是?少了陳珚,他可還有那許多兄弟呢,又不是說他一人和宋家結了親,儲位就一定要落到陳琋身上……
正這麼想著呢,她便聽得大姐問道,「七世子如何會興起這一番想法的?須知我們兩家,門第並不般配,也不說誰家更高貴些,只是你們家是宗室,一貫都是說的勛貴家的女兒,這也自有緣由。我們家讀書人,也都和讀書人家結親,若無緣由,又何必越此雷池呢?」
大姐此問,堂堂皇皇,宋竹也不由得暗自點頭。陳珚眨眼之間,卻便已經理直氣壯地回道,「雖然無此慣例,但天下事,還不都是人做出來的?師弟自忖也有幾分人才,和三娘自小青梅竹馬、通家之好的長大,兩人早已彼此鍾情——」
宋竹忍不住放下袖子,怒道,「喂!誰和你彼此鍾情!你這個人,說話怎麼張口就來的?」
雖然她昔年的確對陳珚有點『死纏爛打』,但現在世易時移,的確已經放下,再聽陳珚此番說話,便頗覺他這人胡編亂造,過分得很。偏偏陳珚聽了她的呵斥,居然也不臉紅,反而抬起頭來對她露齒一笑,非常爽朗地回道,「三娘,昔年在書院後山,你對我說的那些話,我可都還記在心裡,難道你能說你不歡喜我么?」
他言行舉止,如此離經叛道,一屋子人都被震撼得靜了下來。宋竹只覺得眾人的眼神,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真是又羞又氣,一口氣差點都沒喘過來,「你——你——」
她畢竟道行沒到,說過的話也不好就這麼翻臉不認了,只好換了個角度,說道,「我和師兄你幾年沒見面了,在宜陽讀書時,我才十二歲!十二歲的小娘子說的什麼話,能當真么?自從知道師兄身世以後,我可就只把你當兄長看待,師兄你可別、可別……可別血口噴人!」
這成語一出,宋苓先被她逗笑了,她抬起手,虛壓了宋竹一下,「你這說得是哪裡話了,真是小姑娘家,遇事就慌慌張張。」
宋竹聽明白了姐姐話里的警告,雖然委屈,卻也不敢再往下說了,只是沖陳珚翻著白眼。
陳珚分明收到了她的眼色,卻只是對她燦笑不語,直到宋苓說完了,他方才恢復正經神色,目注宋苓,誠懇地道,「師弟明白師姐心裡的顧慮,不過,官家和聖人、鄧妃,都以為如今小皇子,是當年的賢明太子托生,又因為小皇子天生健壯,多福多壽,是長命之相,因此這兩年內,應該就會將他立為太子……」
宋竹聽著,只覺得他滿口謬論:這年頭,兩個孩子能養大一個,都算是了不起了。就好似他們宋家,單單是宋竹記得的兄弟姐妹,沒序齒就夭折的也有那麼四五個。哪個孩子不是養到八歲以上,才能說是已經養住了?難道生下來健壯,就一定能平平安安的長大?賢明太子都養到十多歲,一場病還不是就那麼去了。官家和聖人憑什麼就覺得這孩子一定能養大?只怕就是天皇老子,都不可能給這個保證吧。
「……是以,我也就能安安穩穩在爹娘跟前侍奉一輩子。」陳珚還在和宋苓解釋,「也就是個閑散宗室罷了,即使和先生一家結親,也沒什麼妨礙。便是官家,聽說以後也覺得有理,更是對師弟和三娘的婚事,十分喜歡。」
他把十分喜歡幾個字,咬得很重,宋竹聽了,心裡就是一動:雖然這念頭很荒謬,但官家、聖人畢竟是為人父母,會如此想也不奇怪。若是以官家的心思,這孩子只要平平安安,沒有人暗中加害,是定能長大的。那麼,為了遏止住一些人的心思,陳珚、陳琋這樣的前養子,也就該說些十分『合適』的婚事,這樣一來,很多人也就沒了不該有的心思。這倒未必是不信陳珚,畢竟很多人都指望陳珚上位,如此便可獲得更多利益,這樣的人也許位卑,但卻是最難以應付的。給陳珚說了她,反倒是乾淨了。
她溜了福王妃一眼,見她若有所思,就連宋苓,似乎都是被陳珚打動,神色微霽,不免就又去看陳珚。心裡想道,「唉,說來說去,你還不是被人安排了來娶我?又何必這麼歡天喜地的?你難道不知道,娶了我以後,你和那個位置,真的就毫無緣分了么?」
雖然如此解釋,合情合理,只是宋竹從陳珚臉上,卻看不到一點被迫的無奈,只有全然發自內心的微笑,她越看便越是疑竇叢生,暗想道,「怪了,七哥絕不是被人迫著行事,還這般高興的性子。難道此事他並非被迫,而是甘心情願的不成?」
經過了一番冷暖,宋竹也不是當年那天真實在的性子,就算是對福王府,她都沒有發自內心的信賴。只是對陳珚,即使她心裡已經沒有他了,但依然很難相信他會有意『害』宋家,只是這件事不是官家在坑陳珚,那就只可能是陳珚在坑宋家了。——倘若,陳珚還是官家的養子,只是想著先娶了她,若是皇子無事,那自然好,大家相安無事,若是皇子出事,陳珚又要入宮,那麼宋學就此尷尬,宋家這個最有威望的家庭,從此不能參與核心政事,只能讓小王龍圖為宋學另尋赤幟,而偏偏宋家和原來的宋學耆宿曾家又已經鬧翻了……
總之,答應陳珚這門親事,對宋家沒有任何好處,反而可能有極大的壞處,雖然這只是一種可能,但宋竹卻容不得它成真。她的眉毛蹙了起來,生怕姐姐會被陳珚給坑了,但轉念一想,又安心下來:姐姐那是什麼人?若是二姐,還能君子欺之以方,可是大姐這邊的話,自己能想明白的事,她是絕對不會錯過的。
「話雖如此,但婚姻大事,畢竟不能兒戲。」宋苓的容色雖緩,但語氣倒是沒有放鬆。「婚姻,結兩姓之好,若只是師弟你一人的念頭,便是有官家撐腰,我們家也絕不能答應下來。想來在此事上,官家畢竟也不能強求。」
陳珚聞言,便看了福王妃一眼,忽地又燦爛笑道,「我爹娘素來歡喜三娘,那是不必多說的,師姐實在過慮了。娘私下常因三娘無法說入我們家而嘆息不已,這都是有證人的,娘,你道是不是?」
福王妃的笑容也絲毫都不露破綻,緊接著便對宋苓道,「確實如此,我們一屋子的使女,哪個沒聽我嘆息過此事?似三娘這樣的小娘子,多少人盼著能嫁入自家,如今難得官家有意成全,我們家難道還有不情願,不高興的道理?大娘子這一層卻是多慮了。」
她雖然表現得極為熱誠,但宋竹對她的性子卻是十分了解,知道福王妃實在也是被陳珚迫著走到了這一步。她心裡也並不惱,反而對福王妃生出了同情:想道,「王妃對七哥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任著他揉圓搓扁,還是當娘的人呢。」
同為被陳珚的無賴揉搓得沒脾氣的苦主,宋竹對福王妃十分同病相憐,倒是更怕宋苓不知底細,便這樣一口答應下來,偏偏又不敢說話,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大姐。
宋苓也未讓她失望,略略沉吟了一會,便展顏笑道,「王妃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只是茲事體大,不請示過父母,我也不便就此答應。還容王妃多寬限幾天,讓我們家多斟酌斟酌。」
福王妃自然連聲應是,陳珚還想再說什麼,宋苓揮了揮袖子,已是帶著宋竹,起身告辭。
宋竹只覺今日遭遇之奇,實在前所未有,她跟在宋苓身後,都上了車,還無法相信陳珚居然當著如此多人的面,說了那一番話,就是現在回想起來,她也又是心虛,又是羞愧,就怕姐姐到了私底下,便要詢問當年的事——在家人跟前,她一般不說謊,只是避重就輕之法,對姐姐也未必管用,若是大姐問起,只怕自己是少不得一番數落了。
車行一路,宋竹都是忐忑,宋苓不說話,她便一聲也不肯做,待得到了家中,她悄不蔫聲地就想溜回自己屋裡,只是手卻又被宋苓捉住了。宋苓將她一路帶到自己屋內,宋竹就和個鵪鶉似的,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今日的事,你是怎麼看的?」到底還是宋苓先開了口。她見燒的水開了,便拿起茶壺,挽了袖子開始沖茶湯。
「我……」宋竹只是囁嚅,她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其實依我所見,」宋苓看了妹妹一眼,卻是出人意表地道,「這門親事,若你情願,那也是可以答應下來的。」。